董琇
摘要:文章主要基于1978—2018年美國《紐約時報》和《時代周刊》的相關內容,在形象學理論視角下,考察了美國主流媒體對中國代表性江南城市上海、蘇州的描寫,分析其敘事方法和呈現的江南城市形象。研究發現:美國報刊主要使用了“整體形象替換”和“部分形象替換”兩種方法,將中國城市的特征歸化到西方的范式之中。這些方法通過建立中西文化的聯系,方便英語讀者了解“異域形象”,也折射出這段時期美國人對中國的“集體想象”。這些敘事方法對我們自己通過撰寫英語新聞、翻譯漢語小說等傳播中國文化有一定的啟示。
關鍵詞:美國媒體;江南城市;形象;敘事方法
中圖分類號:H3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19)04-0103-12
一、 引?言
在2013和2014年,習近平主席分別指出,“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要努力展示中華文化獨特魅力”①,要“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把繼承傳統優秀文化又弘揚時代精神、立足本國又面向世界的當代中國文化創新成果傳播出去”②。江南文化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江南地區已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經濟、文化版圖中最具創新活力的區域之一,③因此江南文化的對外傳播將直接促進文化自信的建立。外國人對中國江南文化的報道是江南文化傳播的一種途徑,他們對江南文化的關注程度本身也體現了我國文化傳播的效果。本文聚焦于1978年至2018年美國媒體對江南文化代表性城市的英文描寫和介紹。分析美國媒體所關注或忽視的文化內容以及具體的敘事方式,這可以為中國當代文化大發展大繁榮提供一種具有“地方性知識”意義的參照框架。④本研究選擇上海這個中國江南的窗口城市和蘇州這個具有江南特質的城市作為研究對象。重點考察的文本是中國改革開放至今美國主流報紙The New York Times (《紐約時報》)和Time雜志(《時代周刊》)。這兩份刊物相對美國的同類出版物而言,發行量的排位很靠前,作為主流媒體,因其相對專業又具有代表性,是美國人了解中國形象的重要信息源,在美國甚至全世界都擁有大量讀者和巨大的影響力。
國內關于美國媒體與中國形象的研究,楊松芳(2011)202207從中國日常生活和中國精神藝術領域兩方面對中國文化進行透視。趙云澤等人(2016)24指出,“歐美媒體由于意識形態及國家利益的影響,總是在既有的價值框架之內產生新聞,使得新聞背后隱藏的價值觀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姜智芹(2010)320322將美國筆下的中國形象的特點總結為矛盾化與極端化、偏頗化與負面化、簡單化與模式化、分裂化與多元化。
可見,目前缺乏專門討論美國媒體與江南城市形象構建的研究。江南地區的文化是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江南城市形象的研究對于中國國家形象構建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 美國眼中的“中國形象”形成考察的理論視角
在分析美國媒體所報道的中國江南城市時,我們需要考察哪些是基于事實的信息型描述,哪些是由于美國新聞撰稿人受到自身文化身份的影響,想象、改寫出的中國文化形象。筆者基于形象學的理論展開分析,著眼于“探索民族和民族是怎樣互相觀察的:贊賞和指責,接受或抵制,模仿和歪曲,理解或不理解,口陳肝膽或虛與委蛇”胡戈·狄澤林克:《論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發展》,載《中國比較文學》,1993年,第168頁。。Beller和 Leerssen (1997)29同樣指出,“國家形象的研究本質上是一項比較的工作,關注的是國家、民族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單純的國家、民族自身的身份問題”。國外受眾對城市形象、國家形象的認識很難絕對客觀,這種形象的認識可能來自翻譯作品,也可能來自該國自己的報紙、電視、電影等。本文研究的是美國描繪中國城市文化形象的觀察視角,即中國的文化形象在美國是如何形成的。中國對于美國來說,就是“他者”,中國的形象是一種“文化他者形象”。對于英語讀者來說,上海和蘇州就是一種“異域城市形象”。 Beller和Leerssen(1994)126指出,歐洲對于中國形象的描繪并不是客觀的中國形象,而是隨著歷史發展對中國形象的主觀感知,也是歐洲人的自我形象在中國形象上的一種映射。周寧(2011)7則認為,“從知識與想象方面看,中國形象包含著三層意義:一是西方對現實中國在一定程度上的認知與想象,二是西方對中西關系的自我體認、焦慮與期望,三是對西方文化自我認同的隱喻性表達”。這種想象(imagination)是以反映事實為基礎的(produce appearances and/or realities),是對客觀世界的一種認知,同時需要通過人的心智能力(the capacity of human soul)在腦海中填補現實中“缺席”(absent)的形象部分(Beller et al., 1994)345,這當然可能偏離原貌。基于此三點,我們需要研究兩方面問題:第一,考察西方媒體撰稿人甚至包括西方小說的譯者用什么敘事方式描寫了中國江南的城市? 第二,這種敘事方式塑造了什么樣的江南城市文化形象? 哪些是基于事實的描述,哪些是想象甚至幻想的部分?國家形象的形成也與其背后的社會歷史相關,考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和中國城市,有必要先了解中西關系和政治背景。在16世紀,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積極地將中國文化介紹給歐洲,中國對外呈現出一種文明的“理想國”形象(Beller et al., 1994)127。最初的童話般的仙境國家變成了“烏托邦式”的理想國,17世紀末18世紀初,歐洲刮起了一股“中國風”,刻有中國植物、動物圖案的器皿,中國建筑,中國服飾等風靡歐洲(Beller et al., 1994)127。在西方描述中,到了18世紀后期,中國的形象被形容為“停滯不前”、“專制”和“愚昧”(佩雷菲特,1993)13。而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總體上來說,是“強大、先進、發達、進步、文明”③姜智芹:《美國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56頁。,是一種“理想化”的中國。姜智芹在《美國的中國形象》一書的前言中指出,19世紀40年代至20世紀初,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是負面的。③他寫到,19世紀末,留著辮子的呆板的中國人形象又被淹沒在“黃禍”中。“黃禍”具體表現為美國本土的“黃禍”和中國境內的“黃禍”,前者指美國土地上的華人移民,他們對美國當地人的工作機會、種姓純潔等產生了威脅,后者主要指義和團。姜智芹:《美國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738頁、5255頁。而到了20世紀30—40年代,在文學領域,美國文學作品如賽珍珠的小說《大地》塑造了勤勞勇敢的中國農民形象,同時由于當時的歷史時代背景,中美兩國關系好轉,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朝“積極”方向發展,也部分折射出觀察者美國對自身的一種期望。T.克里斯托弗·杰斯普森:《美國的中國形象1931—1949》,姜智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譯者的話”第45頁。在姜智芹的書中,20世紀50—60年代,美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又與“低劣”、“愚昧”、“落后”和“貧窮”聯系起來。姜智芹:《美國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6頁。此時,中國人保家衛國,支援朝鮮戰爭,在西方描述中,美國人對中國“刮目相看”,中國在美國人眼中成為一個具有潛在威脅的強國。從這段時間一直到1972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由于東西方兩大陣營的對立,在西方人眼中,美國對中國的評價是負面的。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才真正有所改善,中國呈現出一種多元化的面孔(land of many faces)(Beller et al., 1994)129130。本文所研究的1978—2018的這四十年正是中美關系開始趨于友好,世界處于多元化發展的時期,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1972年訪華以后,中美關系“解凍”,1979年兩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邦交正常化。因此20世紀70—80年代以來,美國總體以欣賞的態度描述中國。
三、 美國媒體對江南城市的敘事方法
周寧(2011)56指出,跨文化的中國形象研究有兩種知識立場:一是現代的、經驗的知識立場,假設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是中國現實的反映,有理解與曲解;另一種是后現代的、批判的知識立場,假設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是西方文化的表述(representation)。美國媒體對中國文化的英語敘事,從廣義上講也是一種文化翻譯,就是將他們所觀察到的漢語意象翻譯為英語,源語為漢語,目標語就是英語,目標語讀者就是英語讀者。英文敘述如同翻譯,因為翻譯有是否忠實于原文的問題,所以英文敘事就有是否忠實于原文意象的問題。我們的研究將考察英文敘述中哪些反映了中國江南城市的文化形象原貌,哪些是西方讀者的演繹,甚至是西方國家自身形象在中國形象上的一種映射。我們發現在美國的主流報紙的敘述中,將中西文化意象做等值替換、比較,尋求聯系點是普遍使用的方法,這有利于異域形象的塑造和接受。根據比較程度的不同,可以分為“整體異域形象替換”和“部分陌生形象替換”兩種敘事方法。這些敘事方法雖然對于構建江南城市形象的程度、效果有所不同,但角度、目標卻是一致的。
1. 整體形象替換
整體形象替換,就是將陌生的源語文化形象直接替換為目標語中對等的形象。這樣做首先可以讓英語讀者對所描述的異域形象迅速獲得一種直觀的認知,就像對中國人有時候用“外國人過年”來替換“圣誕節”一樣。在向一部分讀者介紹他者文化時,這無疑是一種有效的方法。如上所述,這種方法就是將源語移向目標語,將英語國家的文化意象視作一種標桿和標準(norm),實現的是“功能對等”。在替換形象的過程中,也融合了敘述者的價值判斷,往往是將自身的文化經歷帶到了對異域文化的觀察和呈現中。
例1: The sniffing bride was dressed in a fulllength lacy white gown, with a bouquet of roses. The proud bridegroom standing next to her wore a dark Westernstyle suit with a nosegay… But even this pleasant pretense is marked departure from the puritanism of the last decade. The change is part of an effort by Pekings pragmatic leaders to make life more attractive for the countrys 900 million people and help restore confidence in the Communist Party. But the wedding photos here are also a special reflection of the continued vitality and exuberance of Shanghai, Chinas largest and most sophisticated city. A metropolis of 10.8 million people, near the mouth of the great Yangtze River;Shanghai is to China what New York is to the United States. In its own eyes, it is more advanced than the rest of the country;in the eyes of others, suspiciously decadent. Shanghai is at once both more revolutionary and more bourgeois than the rest of China…
——“PostMao Shanghai Blossoming In Perfume, Lipstick and Verve”,
The New York Times,19781230
譯文:新娘身著白色婚紗,手捧玫瑰花束,因陣陣寒意抽著鼻子,新郎在旁身穿深色西裝,拿著小花束,自豪溢于言表……(新人拍照時穿婚紗,但結婚典禮現場不穿,說“有些不方便”)雖然是一個托詞,但仍然掩飾不了上海人的巨大變化,他們遠離了十年前苦行僧式的生活。變化的部分原因是北京新一代的中國領導人更為務實,努力讓中國9億人過上更美好的生活,使老百姓對共產黨恢復了信心。新人拍婚紗照反映了上海這個中國大都市持久的活力和繁榮。上海有1080萬人口,他們居住在長江口附近,上海在中國的地位就像紐約在美國一樣。在上海人自己眼中,上海積極進取,遙遙領先于其他城市,但在其他城市人眼中,上海似又有靡靡之音、頹廢之風。總體來說,與中國其他城市相比,上海一方面更為積極地尋求變革發展,另一方面又更為注重物質享受。
——《“后毛澤東時代”的上海新生活:香水、口紅和熱情》,載《紐約時報》,1978年12月30日
此篇新聞寫于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伊始,以新人拍外景婚紗照入手,突出了改革開放之后上海人生活的巨大變化,一方面通過“departure from the puritanism”、“make life more attractive”、“restore confidence”和“vitality and exuberance”等正面詞匯的使用,表達美國人對這種改革變化的認同,指出上海一直具有追求生活品質的傳統,上海被譽為中國最時尚的城市,女士們注重自我形象。同時也指出上海的雙重特點,上海人既勤奮努力、追求進步,又懂得及時休閑、享受生活,這也正是紐約所具有的特點。在美國人眼中,上海似乎就是紐約的“翻版”,并在努力向紐約靠攏。
例2: Shanghai, which is Chinas largest city, reveals flashes of Oriental grace beneath its tough Western facade. The grimy old highrise buildings would look at home on the Upper West Side of Manhattan. The trees along the boulevards evoke a lost prewar era when foreigners dominated the city and its commerce… The fasttalking people of Shanghai, as insular as New Yorkers, view the world as revolving around their city. Mao Dun, the writer, depicted such urban provincialism in his 1933 novel “Midnight,” which examined the industrial unrest of Shanghai in 1930. “Of course, here in Shanghai we never know what is actually happening down in the country,” one character in the novel comments, in a remark that could sum up the preoccupation today.
——“Shanghai: Oriental Grace Behind a Western Faade”,
The New York Times, 19820102
譯文: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在生硬的西方外表之下時時顯露出東方的優雅,但老舊的高樓大廈讓我們想起紐約曼哈頓的上西區。林蔭大道的樹木喚起二戰前外國人在上海設立租界、控制上海商貿的記憶。上海人語速快,就像紐約人一樣,具有地域優越感,認為整個世界都圍繞著自己的城市在轉。中國作家茅盾在他1933年出版的小說《子夜》中描繪了這種城市人的“地方主義”,《子夜》反映的是1930年上海的工業動蕩期。書中的一位人物說,“當然上海人從不關心其他地區發生了什么,在上海人眼中,上海之外的地方都是鄉下”,這句話也概括了今天人們對上海的成見。
——《上海:西方外表下的東方優雅》,載《紐約時報》,1982年1月2日
這里描寫的是1982年的上海,雖然中西文化交融,但美國媒體筆下的上海“西方化”色彩很明顯,改革開放之初,上海高層樓宇有些老舊,可與曼哈頓上西區年代較久的樓群相比。在美國人眼中,紐約始終是世界效仿的城市,這種民族的優越感無處不在。同時指出上海人和紐約人一樣,具有一種封閉、自大的情結。在此段還特地提及茅盾小說《子夜》中的人物對上海的評價,“當然上海人從不關心其他地區發生了什么,在上海人眼中,上海之外的地方都是鄉下”,意思是說上海人只對自身感興趣,甚至瞧不起外地人。這段的后續部分用 “地方主義”(provincialism)一詞概括了上海和紐約的這個共同的特征,似乎美國媒體撰稿人描寫上海就像在描寫自己的城市一樣。20世紀80年代中美之間關系良好,時代背景也是美國媒體“西方化”中國江南城市的一個因素。
例3: Watching the Chinese exercise and wanting to begin my morning routine of stretches, I felt nervous and exposed, the lone Westerner catching every passerbys gaze. I took a deep breath and began my warmup, comforted by the complete obliviousness of the elderly Chinese in the open space before me… Presently a young man approached and greeted me in perfect English. As the morning unfolded I realized he was one of a loosely knit group of teachers, translators, engineers and lawyers who are all acquainted, at least by sight, and who seek out foreigners — not only to practice their English, I believe, but to open a window on the world and a window into China… Well, I reflected, Shanghai has always been the Chinese city most open to foreigners, a home to revolutionaries and thinkers. Its denizens, like New Yorkers and Parisians, must be a special breed.
——“Warming up in Shanghai”,The New York Times, 19851103
譯文:看著中國人晨練,我也想開始舒展身體,但內心又有壓力,擔心自己這唯一的外國人會被中國人圍觀,于是我鼓足勇氣,深呼吸開始鍛煉,令人欣慰的是周圍的老年人竟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位年輕人走來,用熟練的英語和我打招呼,天亮了,我發現他屬于一個自由組合、互相認識的群體,這個組合包括教師、翻譯、工程師和律師等,他們找外國人交談,我想不僅是為了提高英語,更重要的是通過交流讓世界了解中國,讓中國了解世界……我認為上海一直是最開放、最歡迎外國人的中國城市,也是革命者和思想家的聚集之地,上海人就像紐約人和巴黎人一樣,是特殊的一群人。
——《上海的晨練》,載《紐約時報》,1985年11月3日
此例和上例相比,對于上海城市形象的分析角度和觀點有所不同,這里顯示出上海的國際化特點,不像其他城市,老百姓會圍觀外國人并評頭論足。歷史上,上海是開放的口岸,外國人在上海留下許多印跡,上海人對外國人的存在已經習以為常,上海的包容性體現在對外國文化的接受、吸收和欣賞上。上海人的形象被替換為紐約人和巴黎人的形象,是一種正面的形象。上海老百姓學講英語,愛講英語,英語普及率高,已成為一個鮮明的上海城市形象特征。關于上海人總體英文水平較高的描述在《紐約時報》中多次出現,其中的報道文章告訴美國人不用擔心在上海、蘇州等地自由行,隨時可撥打英語服務熱線。此例的字里行間體現出美國對中國的認同和欣賞。
例4:Shanghai is one of the major strongholds of South China opera, a traditional theatrical form that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Peking opera — musically, thematically and in the manner of acting… South China opera tends to be more sumptuous in its costumes and stage sets, more likely to build upon a series of short acts, and (in recent decades) has been influenced to a greater degree by films and theatricals from the West… Plots are often convoluted, involving long lost relatives and separated siblings (not unlike many of Shakespeares plots).
——“A Tour of Old Shanghai”,The New York Times,19840603
譯文:上海也是中國“南戲”的中心之一,“南戲”與“京劇”在音樂、主題、表演方式方面有很大差異,“南戲”在服裝、場景和道具布景方面更加華麗和豐富, 而且“南戲”將整劇分為數個短幕。最近幾十年在很大程度上還受到了西方電影和戲劇的影響……例如劇情錯綜復雜,劇中人物包括長期失聯的親戚、兄弟姐妹等(這與莎士比亞戲劇的劇情不乏相似之處)。
——《舊上海之旅》,載《紐約時報》,1984年6月3日
這里描述中國江南文化的代表“南戲”,兩處用了比較,突出了中西戲劇的聯系,指出“南戲”的形成受到了西方藝術形式的影響,“南戲”劇情與英國莎士比亞戲劇相同,敘述者總是不自覺地在英美文化中尋求對等物,也讓讀者不禁產生中國的“南戲”是模仿西方戲劇產物的感覺。其實只是兩者有不謀而合之處,不同文化之間總能找到共通點。上海的“南戲”代表了一種地方性藝術文化形式,其中的音樂、服裝都是江南文化元素的體現。而這里的類比體現出了敘述者將中國傳統文化“西方化”的心理。
例5: It seems only fitting that Marco Polo was the first European to describe Suzhou to his fellow Europeans. Linked with the Grand Canal by a series of smaller waterways that crisscross the city, Suzhou has predictably been called the Venice of the East.
——“Suzhou: Silk, Canals and Marco Polo”, The New York Times, 19940527
譯文:可以說,馬可·波羅是第一位將蘇州介紹給歐洲的歐洲人。穿越市區縱橫交錯的大小河道將蘇州與大運河相連,因此蘇州被稱為“東方的威尼斯”。
——《蘇州:絲綢、運河和馬可·波羅》,載《紐約時報》,1994年5月27日
蘇州此處被比作“東方的威尼斯”,兩座城市的共同點即都是水鄉,但是兩者城市的功能和地位并不相同,威尼斯是個海港和商業城市,蘇州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和風景旅游城市。此處專門提到“馬可·波羅”,這是英語讀者熟悉的意大利旅行家、商人,曾經到訪蘇州并親筆記錄下自己的見聞和感受。此例借助于西方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無形增加了蘇州城市的魅力,吸引西方讀者主動了解蘇州。此段后面還引用了一段馬可·波羅對蘇州石橋的詳細描寫。但是這些賦予蘇州、上海(見例6)的“別號”,一方面都是從美國讀者的認知習慣出發,選擇他們熟悉的美國、歐洲城市進行類比,以引起他們對中國城市的興趣,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體現了他們的“西方為中心”的心理。此篇報道在后文中,運用逆向思維的方式,說中國人可能會把威尼斯稱作“西方的蘇州” 參見The canals are less picturesque but perhaps more functional than those of Venice, which the Chinese might be tempted to call the Suzhou of the West. Inevitably but sadly, the functioning canals have their share of pollution, in part because of a popular notion that they serve as the local garbage dump. (蘇州和威尼斯這兩個城市有許多相似性,中國人也會倒過來把“威尼斯”稱作“西方的蘇州”。蘇州的河流雖沒有威尼斯漂亮,卻具有更“實用”的功能,不過可惜的是,蘇州河流實用的功能也造成了對城市的污染,蘇州河道成了當地垃圾的排放場。) 引自Thomas Fuller,“Suzhou: Silk, Canals and Marco Polo”, The New York Times, 19940527.,這樣的逆向類比在英語媒體中非常鮮見。在描寫上海時,《紐約時報》多次將“上海”比作“東方的巴黎”,但是卻沒有將巴黎比作“西方的上海”,可見將中國的城市作為標桿是不常見的。
例6: Chinas showcase city appears to be showing off, decorating itself as though its Asias Las Vegas… In a country increasingly populated by grimy, characterless cities, Shanghai is also far and away Chinas most attractive city, particularly after nightfall.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61015
譯文:上海這個中國的窗口城市似乎在向世界展示自己,它把自己裝扮得無比炫目,就像是“亞洲的拉斯維加斯”……在中國有不少衛生條件差、缺乏個性的城市,而上海無疑是中國最具魅力的城市,特別是在夜幕降臨之后更加吸引人們的眼球。
——《上海的36個小時》,載《紐約時報》,2006年10月15日
此例對江南文化的代表城市上海做了總括性的描寫,上海被替換為亞洲的“拉斯維加斯”,拉斯維加斯是世界著名的賭城,以燈紅酒綠的夜生活著稱,也以超五、六星級的豪華酒店聞名,人們可以在這里享受奢華甚至放縱自己,有一句話“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在維加斯發生的事,只會留在拉斯維加斯),意思是“你在拉斯維加斯,可以放縱自己,因為沒人知道你在這兒做的事”。這樣的描述會讓美國人對上海產生一種向往, 使許多美國人在心理上親近上海。拉斯維加斯作為“旅游、購物、度假”城市,通過等值替換,有效傳達了上海適合旅游、購物的特征,這樣可以省去大篇幅文字的描述。但是這種替換也會讓人對上海的城市形象有一種誤解,以為上海也是一座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賭城,這也許有點像新中國成立前的舊上海,但絕不是新上海的現實。就信息傳遞的效果而言,總體上這種類比雖然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但是卻嚴重歪曲了上海的形象。同時此句話在凸顯上海特點時不經意地流露出美國對中國的態度,他們認為中國的大多數城市都是衛生條件差(grimy)、缺乏個性的(characterless),這是一種東方主義情結的反映。
例7: Emerge from the tunnel in Pudong and walk toward the Oriental Pearl Tower, a TV tower that would be Shanghais Statue of Liberty if the Statue of Liberty looked like a rocket ship in Christmas lights.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90310
譯文:從上海浦東外灘觀光隧道出來,你就可以步行前往東方明珠電視塔,東方明珠就像上海的自由女神像,不過這個自由女神像看上去如同一艘裝點著圣誕彩燈的火箭船。
——《上海的36個小時》,載《紐約時報》,2009年3月10日
把上海東方明珠電視塔替換為自由女神像,是對東方明珠作為上海地標性建筑的客觀描述,這與自由女神像在美國紐約的地位相似。同時,東方明珠位于黃浦江岸邊,而自由女神像位于紐約海港內自由島的哈德遜河口附近,從地理位置上看兩者也具有可比性。這是客觀軸上的信息傳遞。當筆者問及美國讀者時,他們說因為東方明珠和自由女神像都是所在城市的代表和地標,這樣的類比是一種自然的對等,并表示讀這句話時會有一種輕松幽默之感。在主觀軸上,這也是美國自我形象在他者形象上的一種投射。
例8: And in the last two years, museums and galleries have also started popping up as part of the citys plan to turn the West Bund into a worldclass arts and culture hub, Shanghais answer to Museum Mile in New York or South Bank in London.
——“An Arts Explosion Takes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151105
譯文:近年來,上海的博物館和藝術館也開始涌現,上海計劃將 “上海西岸”打造成世界級的藝術文化中心,就像紐約第五大道上的博物館一條街,擁有多座世界級博物館;就像泰晤士河旁的倫敦南岸濱湖商業娛樂區,擁有倫敦最著名的文化景點。——《上海藝術大發展》,載《紐約時報》,2015年11月5日
此例中將“上海西岸”和紐約的博物館大道、倫敦南岸的中心區域等同起來。倫敦南岸是一個延伸于泰晤士河南岸的區域,擁有倫敦最著名的藝術館、博物館、電影院、大劇院等,如倫敦眼、泰特現代藝術館。此外,和 “上海西岸”相似,從南岸的銀行,可以看到國會大廈、大本鐘和沙威酒店。同樣從徐匯濱江地區的 “上海西岸”,也能看到對岸的歷史建筑和現代樓群。“上海西岸”目前已有龍美術館、余德耀美術館等,上海有計劃把“上海西岸”建設成為與巴黎左岸、倫敦南岸相媲美的城市文化新地標。此處可以看到,當敘述中國上海,展現其藝術性時,默認的參照系(frame of reference)始終是巴黎、倫敦和紐約這些引領藝術時尚潮流的西方國際化大都市。
例9: The soup dumpling, or xiaolongbao, is to Shanghai what the Chicken wing is to Buffalo. A delicate dumpling skin is wrapped around a juicy pork filling (or, in luxe versions, crab) and like magic, the dumpling also contains a shot of tasty broth.
——“Introduction”,Time,20081009
譯文:上海的小籠包就好比美國布法羅的雞翅。一層薄皮包在充滿汁水的豬肉餡或者蟹肉餡外面。奇妙的是,咬一口小籠包,就有鮮嫩的湯汁噴射而出。
——《介紹》,載《時代周刊》,2008年10月09日
小籠包是常州、無錫、上海、南京、杭州、寧波、嘉興等江南地區著名的傳統小吃。此處,撰稿人首先進行替換,上海小籠包就像“布法羅的雞翅”一樣,世界聞名,以此迅速點明上海小籠包在中國飲食中的地位,它不是普通的地方小吃,而是歷經幾代傳承和發展的文化遺產,是江南地區飲食文化的代表。此處還對小籠包的外觀、原料等做了詳細的描述,凸顯了此江南小吃的具體性狀特點。這種對等式替換加注釋說明的敘述方式,在使西方讀者輕松理解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文化信息,是一種值得仿效的敘事方式。
例10: Thanks to that development, the city now has a nightlife district with upscale restaurants and shops, built beside an illuminated lakefront walkway more reminiscent of the Bellagio fountains in Las Vegas than the ancient pagodas just a few miles away.
——“A Weekend in Chinas Changing Garden Cit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20090407
譯文:由于蘇州工業園的開發,蘇州出現了高級餐館、商鋪云集的夜生活區,靠近燈火通明的濱湖步行街,仿佛置身于拉斯維加斯的標志性景點百樂宮噴泉,而不會讓人感覺到幾公里之外就是蘇州著名的虎丘塔。
——《日新月異的中國花園城市的周末》,載《華爾街日報》,2009年4月7日
此例取自于《華爾街日報》,它是美國訂閱量最大的報紙,這里舉出一例作為《紐約時報》和《時代周刊》的補充。此例可以看到,它對中國城市的敘述也使用了類似的方法,等值手法的運用,同樣讓人感覺到,就像上海一樣,蘇州也在模仿美國著名城市如拉斯維加斯的建筑、景觀,雖然美國媒體也指出蘇州在新時代建設中并沒有否定自身的傳統,但描繪手法本身映射出美國人將江南城市“西方化”的傾向。中國的確有些城市體現了西方的建筑風格,但是美國媒體將其一概劃歸為中國在“復制”西方藝術,則體現了一些美國人的東方主義傾向。
上面所舉的實例,有的涉及“上海”“蘇州”等城市的整體形象,也有具體到對這些江南城市的建筑、飲食,戲劇、語言等的描寫敘述,說到底就是一種文化隱喻。這些實例使用了語言標記詞,如用“be”動詞直接對等,用“as though”(就像)和“like”(就像)等詞語進行形象替換;還使用了“A is to B what C is to D”(A與B的關系就如同C與D的關系)等結構進行類比。這里對中國的城市描寫帶有對美國、歐洲國家城市認知的烙印,例如上海就對等、替換為美國的紐約,甚至拉斯維加斯,蘇州就對等、替換為意大利的威尼斯,上海人與紐約人都具有“地方主義”的傾向,蘇州的景觀也引起人們對拉斯維加斯百樂宮噴泉景點的聯想。一方面,由于中美恢復友好關系,美國在描寫中國城市時,總體帶著“同感”,似乎上海、蘇州在美國都能找到類似的姐妹城市。西方人認為,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年中,無論上海、蘇州如何發展,始終都是紐約、巴黎的小弟弟、小妹妹,西方城市作為一種范式是無法超越的。另一方面,實例所展示的江南城市是具有開放性、與國際緊密接軌的都市。在描寫這些城市的過程中,也反映了美國自身城市發展過程中的訴求和對所遇問題的思考。
2. 部分形象替換
在美國媒體的報道中,美國和英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國家成為其他國家人民的向往之地,美國和歐洲國家的都市是中國城市發展的標桿。當敘述中國江南城市時,在將整座城市、整個建筑等總體意象作等值替換的基礎上,替換中國江南城市形象的部分特征,也是經常出現的敘事手法。
例11: The aptly named Vue Bar, located on the 32nd and 33rd floors of the new Hyatt on the Bund, offers tremendous vistas of both the historic waterfront and Pudong, the futuristic business distric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Huangpu River that looks like it was designed by George Jetson. Members of Shanghais gilded class like to lounge on the daybeds or, in the summer months, take a dip in the whirlpool on the terrace.
——“Introduction”,Time,20081009
譯文:上海外灘茂悅大酒店的第32和33層有一個著名的V酒吧,在這里可以看到反映上海歷史的浦西和上海現代發展的浦東,浦東是黃浦江東岸具有超現代化特征的商務區,仿佛是美國動畫片“Jetsons家庭”的主人公未來派的代表人物喬治·杰特森設計的。富人們倚靠在陽臺躺椅享受日光浴,炎炎夏日又在露天泳池享受清涼時刻。
——《介紹》,載《時代周刊》,2008年10月9日
在影片“Jetsons家庭”中,主人公喬治·杰特森設計了未來派的住所,家里有各種精妙的人工智能設備,如異想天開的小發明,還有外星人和全息圖等,這些理念反映了未來的美國文化和生活方式。此處將改革開放以后的浦東比作是喬治·杰特森式的引領未來的“超現代化”地區,將浦東的部分形象特征做了歸化,使得英語讀者對于上海的地標浦東迅速產生一種認同。
例12: Tonight is about embracing the kitsch. So set the tone by taking the Bund Sightseeing Tunnel, a Disneyesque ride from the historic Bund area (look for the sign across from the Peace Hotel on Nanjing Road East) to the futuristic district.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90310
譯文:今晚是享受通俗藝術的時刻,先去外灘觀光隧道一游,這是一次迪士尼式的穿越,從充滿歷史氣息的浦西到具有超現代化特征的浦東。當你看到對面南京東路上綠頂的和平飯店的標志,就找到浦西的代表性歷史建筑群了。
——《上海的36個小時》,載《紐約時報》,2009年3月10日
這里把從浦西到浦東的觀光隧道之旅比作是迪士尼式的穿越,即刻就把英語讀者的興趣提升到了極點。隧道內壁運用高科技手段,呈現出各種色彩和圖案,變幻的音樂和夢幻的場景相結合。使用“Disneyesque”這個詞語,是典型的替換,關鍵詞畫龍點睛,提綱挈領,省去贅述筆墨,凸顯了外灘隧道特征的一個重要方面,讓人心中頓生憧憬。“迪斯尼文化”是美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此處將西方的流行文化投射到上海外灘隧道這個標志性文化景點的描述中,有利于展現上海浦東的形象和特點。
例13: New From Old Xintiandi means “new heaven and earth” and its the name of one of Shanghais most popular tourist spots. Pronounced ShintyahnDEE, this area of upscale restaurants, bars and boutiques is prized because its part Disney, part old Shanghai and part Faneuil Hall in Boston. An American architectural firm, Wood&Zapata, splendidly renovated and recreated a district of old Shikumen lane houses — the early20thcenury stoneandbrick edifices that were a blend of European and Chinese architectural styles.
——“36 Hours in Shanghai”, The New York Times, 20061015
譯文:“新天地”即“新的天和地”,這是上海最受歡迎的旅游景點之一,這里有高檔的飯店、酒吧和精品店,之所以非常有名,是因為在新天地,你可以同時找到身處迪士尼、老上海和波士頓法尼爾廳的三種感覺。美國的伍德建筑公司,成功地改造了舊石庫門弄堂,這種20世紀初的石磚建筑物,是中國和歐洲建筑風格的融合。
——《上海的36個小時》,載《紐約時報》,2006年10月15日
石庫門的設計是一個中外合作的工程,擅長舊房改造的美國本杰明·伍德(Benjamin Wood)建筑設計事務所聯合新加坡日建設計事務所進行設計,同濟大學建筑設計院擔任顧問。而本杰明也是美國波士頓法尼爾廳的設計師,因此在描述新天地的風格時,自然提及了美國法尼爾廳這個“自由的搖籃”,革命時代,幾代美國人都在這里為爭取權利、自由而開會論辯。新天地也是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會址所在地,新天地和法尼爾廳作為曾經重要會議的場所,建筑風格較為相似。迪士尼又是家喻戶曉的美國現代娛樂影視的代表。通過將新天地的功能分解為英語讀者所熟悉的“迪士尼”、“法尼爾廳”和“老上海”,即娛樂景點、美國重要歷史會場和居民區,促進目標語讀者的理解,這是一種巧妙的敘事策略。這里提及法尼爾廳、迪士尼,就是將新天地的部分特征替換為英語目標語文化中的對應文化意象,既有客觀事實的基礎,又有主觀想象的成分。最后一句總結新天地是中國傳統民居與歐洲建筑的結合,突出了西方文化的作用。
這部分的例子,不是整體轉換為對等意象,而是側重某部分特征,進行替換,使用了某些形容詞如“futuristic”“Disneyesque” 等,呈現的中國江南城市形象仍然是以西方為衡量標尺的,在歸化的基礎上,我們需要進一步考慮如何在英語敘述中再現江南城市文化的中國味、中西的差異性。
四、 西方話語下的江南城市形象
以上這些對于中國上海、蘇州的英文介紹,都或多或少地運用了隱喻的手法。即在英語讀者熟悉的景、物、人的意象暗示之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中國江南城市的景、物、人,通過建立兩者之間的聯系,讓西方讀者感覺上海、蘇州并不陌生,無須擔心,這些城市同樣安全舒適、交通便捷,塑造這樣的初步印象也是中國城市對外宣傳首先需要達到的目標。當筆者與美國楊百翰大學中文項目的英語教師們交流時,他們說對中國的印象還停留在舊上海的形象,但來到中國后徹底改變了他們的認知,可見美國媒體采用這樣的敘事方式是必要的。在隱喻使用的過程中,體現了英語新聞撰稿人始終將西方文化作為參照系和標準。在基于江南城市實際形象的基礎上,美國媒體的敘述增加了自身的想象,構建出更為符合英語讀者認知心理的中國城市形象,英語敘事者的文化身份發揮了作用,體現出了敘事者和英語讀者對于自己國家的情感和認同。
這些報紙上的一篇篇文章,看似是零散的,描寫了一個個元素或場景,但是這些文本集合起來,就能反映出西方讀者所感興趣的方面,最終形成一個美國人對中國的“集體想象”, 也映射出中美兩國之間的關系。這些中國的江南城市形象就是一種“異國形象”,既有客觀事實的基礎,又有構建者的主觀想象和構建,也就是巴柔(1989)所說的“社會集體想象物”達尼埃爾·巴柔:《從文化形象到集體形象物》,見孟華編:《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