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貴 王雪君

摘? ? ? 要:近年來,“保險消費者”以“消費者”身份要求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案件屢見不鮮。本文認為,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保險人未妥善履行說明義務的情況下,保險消費者無權要求懲罰性賠償。理由是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保險消費與一般消費存在諸多不同特點,不具備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對保險消費者傾斜性保護的條件。保險交易模式及現行監管制度已可以極大地規避保險人的違規行為,再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只會引發實踐中更多的問題,在現有制度的基礎上根據實踐問題微調政策重心才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向。
關? 鍵? 詞:保險消費者;懲罰性賠償;保險合同;信息不對稱
中圖分類號:D923?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19)09-0097-11
隨著“保險消費者”這一提法的廣泛使用,司法實踐中,保險消費者以“消費者”身份針對保險人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未妥善履行義務(主要為保險人的提示說明義務)而向法院提出要求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法》)中關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案件屢見不鮮。此問題當前立法無直接規定,審判實踐中存在多樣化判決,理論界對此也認識不一。厘清這一問題,對于統一審判實踐標準、維護司法的權威性、推動司法解釋相關進程均有積極意義。
(一)懲罰性賠償制度概述
在普通法體系中,“懲罰性賠償”是指以懲罰一方當事人為目的,責令其向對方當事人支付的賠償金。之所以設立該項規定,主要目的是在于“懲罰和制止”不法行為人。[1]我國立法中首次體現“懲罰性賠償”的制度思想是在1993年的《消法》中,在后續的立法進程中,“懲罰性賠償原則”散見于1999年《合同法》,[2]2015年《食品安全法》第148條[3]等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中,直至2010年《侵權責任法》[4]最終明確了“懲罰性賠償”這一特定法律用語。
現行《消法》是在1993年的基礎上進行修正的,其第55條對于消費領域欺詐行為的懲罰性賠償的規定突破了補償性賠償的限制,矛頭直指實踐中頻發的經營者對消費者權益侵害的欺詐行為,對于消費者權益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從懲罰性賠償規定的發展歷程中可以看出,我國設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根本原因和立法目的在于:基于一般商業領域信息不對稱的前提,消費者合法權益極容易受到經營者的故意欺詐影響,而在補償性賠償規制之下經營者違法成本過低,只有提高經營者違法成本,才能從根本上規制經營者行為,保護消費者合法權益。
(二)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前提與構成要件
適用前提與構成要件作為同一概念的正反兩方面,其內涵與外延指向是無差別的。在梳理上述法條表述后,可以歸納出“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存在四個前提:⑴特定經營者存在欺詐行為或不法行為;⑵因為信息不對稱,特定消費者存在其不可能預見的損失;⑶主觀上存在惡意;⑷欺詐行為或不法行為與損失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上述適用前提存在著一個潛在的、易被忽略的適用場景,即特定行業中存在嚴重信息不對稱,信息優勢方違法成本低,違法收益高。只有在此情形下,經營者才可能被非法利潤吸引,利用其信息優勢地位實行頻發的欺詐行為。而消費者也恰恰是因為存在信息盲點,才可能因忽略重要交易信息而被經營者欺詐,導致發生其不能預見的損失。
判斷是否存在該潛在適用情形是判斷保險領域中特別是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中是否能夠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關鍵。在合同訂立階段,保險人對于合同條款的說明義務尤為重要。在合同訂立前,保險人需要對保險合同條款向投保人進行說明,特別是對于格式合同條款要作出提示或說明,否則格式條款不產生效力。[5]保險人通過對保險合同條款的具體說明,推動保險合同的訂立,而恰恰也是在這一階段探討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否適用才具有必要性。
(三)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保險人的主要義務
保險合同自訂立至理賠的整體周期中,保險人主要具有以下四項義務,即提示說明、及時簽發保險單證、積極進行防災防損和賠付保險金。其中提示說明義務系保險人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所負的主要義務,其相關規定見于我國《保險法》第17條及《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9條至第13條,上述規定的核心在于要求保險人針對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條款向保險消費者做出明確說明,未做說明的,該條款自始不發生效力。當前學界對于上述規定的合理性存在質疑,如有學者認為該規定與《合同法司法解釋二》中對于違反“格式條款說明義務”的法律責任相悖,對此筆者不做討論,僅依照現行保險法領域下相關法律規定進行研究。
從上述規定中可以看出,保險人說明義務的性質系法律強制性規定,主要內容為針對“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條款”以不限于口頭或書面的形式向保險消費者進行說明,其法律后果嚴重,即條款自始無效,也即保險人若違反該義務,在保險消費者出險時保險人無法援引免責條款,仍需承擔賠償責任。
在立法層面,我國現行立法未明確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范圍,更未對保險合同訂立階段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作出具體規定,所以在立法層面尚無法律依據可直接遵循。但在司法實踐中,保險消費者以“消費者”身份向法院提出對保險人請求懲罰性賠償的案例卻屢見不鮮。對此,各地法院的裁判不一。大多數法院嚴格適用法律條文,由于現行立法中未規定保險消費者能夠適用《消法》中規定的懲罰性賠償,因此不支持其訴訟請求;也有法院以案件所涉行為未構成欺詐這一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構成要件為由,不支持其訴訟請求。以上兩種法院的判決方式,實際上都回避了對“保險領域是否應當適用懲罰性賠償”這一問題的直接判定。還有一些法院對此問題作出正面回應,直接在判決中表明適用或者不適用,并有相應的說理,為這一問題的厘清提供了有益思路。
為更加清晰地了解關于保險消費者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司法實踐現狀,直觀地展現尚未統一的司法分歧,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2019年3月1日最后訪問)以“懲罰性賠償”“消費者”“保險”為復合關鍵詞進行檢索,共獲得515件裁判文書(其中最高法院1件,高級法院10件,中級法院233件,基層法院271件)。去除包括商標侵權、房屋買賣合同糾紛、買賣合同糾紛等不涉及保險消費關系的案件后,共有9件裁判文書涉及保險消費者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問題。按照審理法院是否支持保險消費者適用《消法》及其第55條第1款關于懲罰性賠償的規定,可以大致做出如下整理(見表1、表2)。

(一)兩種消費的行為模式、交易模式及保護重點不同
⒈保險消費的行為模式、交易模式與保護重點。商業保險由于投保的自愿性、保險產品精算復雜性以及交易的重大性,保險消費者在進行保險消費時是相對理性且審慎的。當前,我國的保險消費市場中,保險銷售渠道大致有保險代理人渠道、銀行柜臺渠道、電話銷售渠道、第三方網絡銷售平臺渠道、官網銷售渠道等。上述方式的共性在于消費者在每一次保險消費活動中都具有充裕的選擇期限與完善的信息了解過程,且最終都會以訂立書面合同方式固定交易內容。這就保證了保險消費者有充分的動力和渠道去了解與擬投保險種相關的信息,而非僅僅局限于通過保險人履行說明義務來了解市場信息。保險人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的提示說明義務,實際上已經是防止保險消費者存在相對劣勢地位的一種補救性規定。由于保險消費者專業性的相對缺乏,導致保險消費者對于保險產品的具體信息缺乏了解,說明義務就要求保險人對于保險合同條款進行詳盡說明,保險消費者才能依據其所得到的準確信息進行科學的選擇。之所以對保險人規定此項義務,是為了督促保險人在合同訂立階段的規范行為,保障保險消費者的信息獲取權,并不意味著保險消費者對于保險合同的了解完全依靠于保險人說明義務的履行;相反,由于保險不同于一般商品,具有數額大、周期長等特點,保險消費者理應盡到審慎責任。一般而言,保險消費需求并不緊迫但金額較大,所以在最終達成交易之前,保險消費者都具有較長的比較、選擇時間。在面臨較大金額的保險消費的情況下,保險消費者在選擇期能夠對保險所涉及到的相關問題進行充分的理解,保險銷售人員出于對業績的考慮也會確保保險消費者能夠知悉其所關心的問題,最終以書面合同的形式進行交易能夠讓保險消費者對前期所了解的問題有明確的渠道進行固定,明確保險消費的細節與銷售人員所說的情況是否相符。換言之,保險消費交易模式中,保險消費者作為重要交易的發起者,其主觀上已具備審慎的心理狀態,面臨相對成熟的交易環境其掌握的交易信息也較為完整,經歷的交易流程亦相對正規,因此合同訂立階段,保險消費者并非處于完全的弱勢地位。

在保險消費模式的固有特點下,監管制度所保護的重點均應圍繞激發與保障保險消費模式的自身特點,以促進交易平穩進行。具體而言,保險合同訂立階段的監管重心為在滿足保險消費者知情權的同時,保證市場平穩,控制潛在風險,而非對消費者一方進行傾斜性保護。以本文所探討的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保險人的說明義務為例,保監會2017年9月下發了《中國保監會關于加強保險消費風險提示工作的意見》,該文件要求以加強制度建設、明確職責分工、建立信息發布平臺等措施保障保險消費者的知情權,保持保險消費者與保險人的地位相對均衡,實現保險業平穩健康發展,這正是保險消費行為保護重點的一種體現。
⒉一般消費的行為模式、交易模式與保護重點。一般消費行為占據著全部消費行為的絕大部分比例,通常是指為了生活消費需要而購買商品或享受服務。高頻率的日常消費行為包含著大量生活范疇的內容,如食品、藥品、日用品、服裝制品、家電制品、交通服務等等,不難看出,該種消費行為往往易于直觀感受,[6]金額小、頻次高、范圍廣,這就決定了消費者在進行一般日常消費活動時主觀態度相對輕松,面臨的交易環境復雜,經歷的交易流程簡單,由于交易便捷性需要以及專業知識所形成的信息壁壘讓消費者難以知悉消費品的全貌,最終多以口頭形式終結交易。在一般消費行為模式的特點下,監管的重點多立足于“降低經營者信息優勢,提高其違法成本”以盡可能規避其進行“欺詐”的意圖。如在進行一般消費中常見的預包裝食品消費時,消費者的意識中僅能了解到消費品的基本信息,但對其中所包含的商業宣傳下真實的添加成分種類難以知悉,更遑論對各種添加成分的實際添加比例與是否存在法律限制做出判斷。再比如對冰箱、空調等家用電器進行消費時,因科技黑箱的存在,消費者無法了解到其背后的運作原理、材料選型以及相關的國家標準,消費者僅僅能夠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宣傳下基本了解其使用功能后作出消費判斷。所以在針對日常消費行為監管政策時,政策制定者能且只能從加重經營者責任入手,以維護交易平衡。
懲罰性賠償制度正是上述監管原則的良好制度體現。縱觀我國《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立法目的都是“填平損害,維護秩序”,即補償性賠償。從《合同法》第114條與《合同法司法解釋(二)》第29條中對違約金與實際損失的關系的規定中便可見一斑,其本質在于通過法律手段,禁止任何一方在損害事實中獲利。但如前所述,若僅以補償性賠償制度保護日常消費活動中的消費者是難以達到其目的的。若將目光聚焦在某一特定經營者就可以看出,經營者在銷售大量商品的情況下,若僅僅存在補償性賠償的限制,其必將在利益的誘惑下利用信息優勢以次充好,損害消費者利益。原因在于,由于時間、金錢等成本,消費者維權比例不會很高,即便消費者受損維權,經營者所承受的最壞結果也僅為付出補償性賠償。這顯然無法與經營者面對的巨大收益相抗衡,經營者無疑會選擇冒一定風險而損害消費者權益。所以,在補償性賠償制度難以在日常消費領域獨當一面的情況下,我國在《消法》《食品安全法》等法律法規中引進了懲罰性賠償制度思想,以貼合一般消費實踐,保障消費者利益。設立“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主要考量在于提高違法成本以約束經營者,這與保險合同訂立階段的監管重心并不一致。
誠然,將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保險領域可能會使得保險經營者在保險業務發展中更加審慎,但在“保險消費者知情權的保障”已具有先天優勢且得到足夠監管強度的前提下,強化保險經營者審慎意識僅是錦上添花,而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成本與可能帶來的弊端足以擾亂保險業平穩發展的節奏。因為保險消費者可以通過包括保險人提示說明在內的多種渠道了解交易信息,如保險經紀人咨詢、網絡查詢、對比咨詢、合同文本信息等等,也即保險消費者在通常情況下對于將要進行的保險交易細節是明確的。在此基礎上,一旦在保險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保險消費者將面臨潛在的道德選擇風險。正如《食品安全法》頒布后大量出現的“職業打假人”,制度的設立者很難有效遏制借助懲罰性賠償制度進行保險欺詐的消費者。在保險消費者明知的情況下,僅因為保險人未適當地履行說明義務便要求保險人在承擔“補償性賠償”及“行業監管處罰”的基礎上另外承擔“懲罰性賠償”顯然有失公平。與保險人說明義務相對應,保險交易過程中,保險消費者也同樣須履行如實告知義務,如若保險消費者不履行如實告知義務,合同一旦成立并生效,對于保險人的損害也是巨大的。在此種前提下,若保險人違反說明義務以懲罰性賠償制度予以規制,則保險消費者違反如實告知義務亦應同等對待方可保證權利義務的再次均衡。但在保險消費者責任規制制度缺失的情況下,單獨強調將保險人納入懲罰性賠償的范圍中來,將合同訂立階段本就相對均衡的權利義務關系強行以懲罰性賠償制度來規制,顯然有失合理性。
在現行司法實踐中是否支持保險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尚不明朗的情況下,保險欺詐的新聞已屢見不鮮,保監會于2018年2月以《反保險欺詐指引》為綱,要求保險機構董事會對保險欺詐風險管理負最終責任,難以想象在欺詐收益再次升高后保險交易秩序中的權利義務均衡將面臨怎樣的挑戰。
(二)兩種交易模式下法律關系不同
⒈主體差異導致監管強度不同。一般消費合同中通常由兩方主體構成,即經營者與消費者。客體通常為單一的商品或服務。權利與義務較為明晰,即經營者承擔交付標的物或提供服務的義務,享有收取對應款項的權利;消費者承擔給付貨款的義務,享有取得標的物或獲得服務的權利。一般消費合同法律關系中的經營者因所涉及的行業廣泛、群體數量龐大,故雖然理論上存在著準入限制,但現實中不符合準入條件而依然進入市場并持續經營的不在少數,考慮到群體多樣化的實際生活需求,并不能一刀切禁止其進入市場,而將其包含進一個能夠掌握的監管體系內的成本又是極其高昂的,所以我國對于一般消費中經營者的管制始終都是平穩推進,并未急于求成,從近期相關部門的合并與“市場監督管理局”的設立可以看出,對一般消費市場的科學監管是我國政府一直高度重視的工作。一般消費合同法律關系中客體代表著消費者為滿足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商品與服務,故其范圍是廣泛的,進而其所適用的法律規范是繁雜的,諸如《產品質量法》《食品安全法》等,法律的適用及監管部門的作為同樣是困難的,即使最新成立了市場監督管理局將一般消費行為的監管納入統一的部門執法中,但筆者認為,一般消費合同法律關系中的經營者仍未能得到強力且有效的監管。
反觀保險領域,自1998年成立保險監督委員會①至今,我國對于保險領域的監管一直是高強度的,其業務合規性較高。究其原因,是保險領域不僅關系著眾多保險消費者的重大經濟利益,更關系著國家金融市場的繁榮與穩定。因此,無論是法律、法規或規章、規范性文件層面,相關部門均出臺了大量規范,針對保險領域的機構管理、人保業務、財保業務、保險資金運用、保險財會合規、保險信息統計、保險中介、保險稽查等方面進行規制,監管力度極大。如《保險法》第17條及保險人所承擔的“妥善履行說明義務”的舉證責任,使得對于“保險人說明義務”的規范達到了近乎嚴苛的地步。可以說,在保險交易實踐中,保險人是有足夠動力履行說明義務的。
審判實踐中,多數情況為保險消費者以上述制度作為主要理由,要求保險公司突破保險合同中的免責條款承擔賠償責任,即使保險行業相對成熟的當下,依然有大量案件因保險公司無法舉證證明履行了說明義務而敗訴。可見,上述制度是對保險消費者實實在在的保護,更是高懸在保險人頭上的利劍。這種情況也導致了保險人在通過字體、符號等一般方式進行提醒外,還通過電話錄音、簽署承諾書等形式證明其已完全履行了義務,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現行監管制度對保險消費者的保護已足以對保險人牽制,現行制度是有效率及施行力度的。因此,就監管強度而言,保險領域明顯強于一般消費領域。而一般消費領域中存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彌補其監管不足的情況。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針對保險人履行說明義務的強力監管導致其并無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現實需求。
⒉信息優勢地位不同導致權利義務優勢不同。保險消費合同的客體是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對保險標的所擁有的可保利益。可保利益代表著保險標的在法律上被認可的利益,即保險標的受損后保險消費者所享有的經濟利益。其與一般消費合同的客體有著明顯差別,最直觀的的差別就在于一般消費合同的客體通常為實際存在的商品或可享受到的服務,而保險消費合同的客體通常為無法實際感知且難于理解的法律上的利益。但法律主體間的關系與客體的性質決定著雙方的“信息優勢地位”,而“信息優勢地位”決定著雙方權利義務關系的具體表現形態。由此筆者引入一個經濟學的概念,即信息不對稱。信息不對稱是指信息在相互對應的主體之間呈不均勻、不對稱的分布狀態。[7]保險消費合同與一般消費合同的主體地位差別與客體性質差別就決定了二者的信息優勢地位存在著一個根本差別,即保險法律關系中交易雙方的“信息地位”為“雙向信息不對稱”,而一般消費合同中交易雙方的“信息地位”為“單向信息不對稱”。保險消費合同中,保險人所擁有的信息優勢在于對于專業保險知識的掌握以及以此訂立保險合同條款的權利,如人身保險中保險人可以通過大量數據得知特定種類疾病的發病概率從而制定相關保費收取策略。保險消費者的信息優勢在于對保險標的實際狀況的掌握。如上例,保險消費者顯然對于被保險人的身體健康情況更加了解。而正如信息經濟學大師阿羅所說,信息不對稱是“妨礙保險機制順利運轉的主要障礙”。[8]該種信息不對稱制約著保險行業的發展,所以在保險業的發展中,針對雙向信息不對稱也發展出了包括“投保人如實告知義務”“危險顯著增加的通知義務”在內的多種方式盡量減少其信息差距,但告知等方式僅為彌補雙向信息不對稱的手段,保險的根本特征決定了雙向信息不對稱的情況必定在保險領域大范圍存在。
反觀一般的商品消費合同,經營者對于商品的原料、性質、功能等具有絕對的信息優勢。一般的服務消費合同中,經營者對于服務的內容、效果等同樣具有絕對的信息優勢。而消費者除交易意愿外,在交易過程中毫無優勢,其對于交易的達成看似處于主動狀態,實則被動,這一點在近年來頻發的消費者維權案件中可見一斑。在一般消費合同中,交易雙方的信息地位為“單向信息不對稱”。在保險領域雙向信息不對稱的背景下,交易雙方權利義務,一方的保險人的義務更加沉重。保險人所占有的專業信息優勢最終一定要體現在保險合同文本中。而針對保險合同文本的各類表述,聯系上文對于保險消費行為模式的分析,保險消費者是有動力亦有途徑去進行了解的,因為這決定著投保后其所享有的經濟利益,并且根據《保險法》第30條所確立的“疑義的利益”,在保險合同條款存在兩種不同解釋的情況下,需要做出有利于被保險人的解釋,[9]這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保險人的信息優勢。而保險消費者所占有的對于保險標的狀態的信息優勢往往并不體現在書面,這就決定了保險人并無有效手段去了解上述信息,因此,保險人往往需要在不了解上述信息或者上述信息不真實的情況下做出費率等重大決策,保險人的義務無疑是重大的。因此,在一次完整保險交易過程中,保險人承擔了較重的義務,不需要再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對保險消費者加以特殊保護。針對保險領域的保險人違約問題,在現有法律體系下增強對保險人的監管,并遵循填補性損害補償原則作出利益平衡即可。而一般消費合同中交易雙方的信息地位系“單向不對稱”,故將視角放置在一般消費合同雙方權利義務上時可以發現,經營者通常承擔較多附隨義務。如對產品材料或成分等的基本信息的告知義務、對產品質量的保障、維修義務等。一旦涉及某主體需要履行義務時,伴隨而來的就是思考該主體是否有足夠的內在動力去妥善地履行義務,以及一旦發生瑕疵履行時的法律救濟問題。如在商業領域中的采購合同,付款方在某項付款條件尚未達成時對于賣方是否會妥善履行其義務,通常是會做樂觀判斷,因為賣方為了取得貨款是有足夠動力完成其義務,但款項付訖,買方對于賣方是否能夠妥善完成其義務通常是持謹慎態度,因為此時賣方已無足夠動力完成其義務。
1988年4月最高法發布《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對“欺詐”做出了定義。從該條表述中可以看到,欺詐的認定是離不開“故意”的,即可以是故意的虛假陳述,也可以是故意的保持沉默。這里的“故意”筆者將其理解為為使對方做出錯誤的意思表示的主觀惡意,即認定“欺詐”,一定要以主觀惡意為前提。而在理論界,認為“欺詐”必須有“故意”這一主觀要件,即使“重大過失”也不構成欺詐。[10]以此為基礎,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法律層面的適用邏輯可以做出如下判斷:首先,特定行業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弱勢方存在權益受損的法律隱患;其次,經營者借助優勢地位欺詐消費者,惡意的不履行其主義務及附隨義務;最后,消費者因經營者的欺詐受到了實際損失。因此,筆者認為,一般消費合同中賣方并不具有充分的內在動力去完成其附隨義務,以常見的食品消費為例,大多數情況下經營者并沒有動力去使消費者明確知悉其所售食品的確切成分及各種成分對人體的實際作用,經營者更多地是希望消費者樹立對商品的簡單印象即“營養”“美味”等,即使經營者未妥善履行上述附隨義務,在未對消費者造成重大損害的情況下,消費者出于種種考量,也會選擇不追究經營者的違約責任。籠統的講,在未建立“懲罰性賠償制度”前,針對經營者不履行其附隨義務的情況是不存在合理有效的制約措施的。換言之,一般消費中的欺詐行為是一般消費合同法律關系的特點所帶來的產物。
一般消費合同法律關系中的監督難度以及“單向信息不對稱”導致的權利義務不均衡是其可以配套“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根本原因。而保險合同法律關系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因強力監管以及“雙向信息不對稱”導致均衡的權利義務,故不具備配套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條件。該階段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會產生兩個問題,一是會刺激保險消費者利用“雙向信息不對稱”進行欺詐投保,二是會削弱保險業發展的積極性。保監會將保險欺詐定義為:“利用保險合同謀取不法利益的行為,包括保險金詐騙類、非法經營類和合同詐騙類”。[11]定義中的非法經營類與合同詐騙類所針對的犯罪主體為保險機構,此問題不做探討。保險金詐騙類則主要指保險消費者通過一種或多種手段詐騙保險金的行為。可見,在當前的社會背景下,保險消費者的欺詐目的主要是為了騙取保險金。保險欺詐涉及刑事法律責任,站在欺詐者的角度來看“風險”可謂是巨大的,但每年依然有15000余件保險欺詐案案件數量。一旦在保險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欺詐者的欺詐目標將由單一的保險金變為懲罰性賠償金,且該種情形下欺詐者甚至不需要主動做出違法行為,僅僅需要否定保險機構的正當工作就能達到目的。這種行為更加隱蔽,所涉及到的法律責任可能更加輕微,在保險相關法律制度未單獨針對“懲罰性賠償制度”出臺相配套的政策前,將會對金融秩序產生較大的不良影響。一旦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保險經營者在開展保險業務中必定會更加審慎,其用于保險業經營的手段與途徑將受到約束,在我國保險率較低的背景下,正當的潛在保險消費者的投保欲望降低,從而會影響保險經營者業務發展。此外,保險經紀制度也為保險消費者提供了良好的信息服務。保險經紀人被稱為投保人的風險管理顧問,保險消費者若由于自身專業知識和時間精力限制,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無法足夠了解保險相關事項,可以尋求保險經紀的專業服務,這種服務對于保險消費者而言,是免費的,無須保險消費者耗費額外的成本。我國《保險法》對于保險經紀亦進行了規定,這正是對于保險人與保險消費者雙方信息不對稱的另一種平衡與補充。
任何制度的生命均在于其能以實際上最具效率的方式解決某種問題,“懲罰性賠償制度”亦不例外。該制度在一般消費法律關系中能夠擺脫監管難點幫助消費者緩解其弱勢地位,對于遏制消費市場不誠信行為,保障市場平穩有序運行起到重要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該制度具有普適性,更不意味著在任何類似的環境中都可以不加思索地予以適用。在保險合同訂立階段,保險消費的重大性決定了保險消費者的審慎態度,消費者是具備足夠的動力去了解保險交易信息的,并且在保險市場規范化、有序化、強監管化的條件下,消費者同樣有途徑去了解上述信息,這正是保險消費與一般消費區別的重要體現。加之保險消費者對于保險標的的信息優勢也使保險消費的雙方主體處于“雙向信息不對稱”中,這使得交易雙方的權利義務是“均衡”的,而這與一般消費中權利義務的失衡完全相反。在此情形下,若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將會使得保險消費者在交易中處于明顯優勢,而保險人處于相對劣勢,將保險消費者置于潛在的道德風險中,制造新的市場不穩定因素,這與該制度設立的初衷背道而馳。因此,在保險合同的訂立階段,不能因保險人違反說明義務而適用《消法》領域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保險領域的交易模式及現行監管制度已嚴格規避了保險人的違規行為,引入該制度只會引發實踐中更多的問題,在現有制度的基礎上,根據實踐問題微調政策重心才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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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婧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