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語相互標記tho??3的語義及其構詞類型

文 珍

（1.中央民族大學 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2.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中文系，海南 三亞 572022）

劉丹青認為相互義是“對先行詞的回指”，“就行為來說，是施受同一的現象”[1]。受其對于“相互關系”解析的啟發，筆者對黎語中的tho??3①產生了極大興趣，tho??3具有強烈的相互性語義，句法功能多樣。下文以《黎漢詞典》（鄭貽青、歐陽覺亞，1992）為主要語料來源，還參考了筆者母語抱臘黎話②和《黎語調查研究》（鄭貽青、歐陽覺亞，1983）、《黎語長篇話語材料集》（文明英、文京，2009）等，對黎語相互標記tho??3進行語義和語法功能上的考察與描寫。

一、tho??3的語義辨析

在討論tho??3之前，我們先來了解相互義。徐峰（1998）認為相互義是一種對稱關系，“在對象甲與乙之間，如果甲對乙有某種關系，而乙對甲也有同樣的關系。設兩個關系項分別為 a 和 b，兩個關系項之間的關系為 R，如果有aRb，那么就一定有 bRa”[2]。徐峰從邏輯學角度指出相互性特征有二：首先，參與主體是ab雙方，數量上具有復數性質；其次，ab雙方具有“aRb”和“bRa”的“交互”關系。

《黎漢詞典》解釋tho??3有“同伴、同、互相”[3]66三個含義，并舉例說明，具體如下：

1.指“同伴”或“人（人員，人口）”；

從漢語對譯的結果看，無論是哪一種意思，tho??3的語義都具有強烈凸顯的相互性特征。筆者以為tho??3的基本意義是名詞“同伴”，在例（1a）tho??3me?1你的同伴，tho??3和 me?1就是對象甲乙，就是ab雙方，兩者存在互為同伴的關系，而且tho??3不一定是單數1人，也可能是2人以上。例（1b）tho??3和問話的人形成交互的關系，問話人作為一個對稱的關系在句子中并未出現，而是隱藏在語境中。例（1c）和（1d）中的tho??3翻譯為“人”，可用另一個詞語?au1（也是“人”的意思）來代替 tho??3。例（1c）?o?i1 nei2tho??3（這么多人）也可以說 ?o?i1 nei2 ?au1，但是 tho??3和 ?au1有些細微區別的。從詞義的情感色彩上看，?au1更加客觀，指作為生物個體上的人，?au1（人）前面可以加上表示單數的量詞 la?1（個），比如 ?au3 la?1?au1（兩個人）。量詞 la?1還可以用于動物，如 fu3 la?1 k?ai1（三只雞）。而 tho??3是有群體認同情感的 ?au1（人），所以 ?o?i1 nei2 tho??3不僅是在說人很多的事實，也暗含著有這么多“同伴”的意思，但 ?o?i1 nei2 ?au1僅僅在表述人很多這樣一個事實。

tho??3表示人的時候，意味著人數至少是2人以上，也可能是多數，修飾tho??3的量詞也只能是具有復數意義的量詞，如ts?2（一）phou3（堆）tho??3（人）、ts?2（一）khun1（群）tho??3（人）等。

相互義是由兩方或者多方主體共同參與，且參與主體兩兩之間具有同等的行為、性質、作用、關系，這里的同等關系可以解讀為對稱性、對等性、二分性。那么黎語tho??3表達的相互義，不僅僅是參與主體雙方的對稱性，還有對等性，所以例（2a）（2b）（2c）中的 tho??3翻譯成為“同”，tho??3bou3（同村）、tho??3 kwa?i3（同縣），地域的對等同等。筆者生活中的常見現象，就是那些被稱為哥哥姐姐的人遠比弟弟妹妹年齡小得多。輩分同等的人黎語稱為 tho??3ph??n1，ph??n1是輩分，因為黎族同輩人“大小排行不取決于年齡的多少，而是由父母輩來決定次序”[4]9。若是排行比己身父母輩大的，那么其兒女一律都是己身的哥哥姐姐；相反，則是弟弟妹妹。

我們還要分析另一個漢語翻譯成“同”的詞do?1，并將兩者進行比較。《黎語調查研究》將do?1記為“同”[4]487，相比之下，《黎漢詞典》解釋do?1為“如同、同樣、象”[3]75，意思更加明晰。例如：

黎語作為典型SVO語言，它固有的語序是中心詞在前修飾詞在后，在（4a）句里修飾do?1的是一個由第二人稱單數+指示代詞組成的代詞結構，而在（4b）句里，由單音形容詞修飾后面的動詞性短語，并結合do?1的語義特征，我們知道do?1是一個動詞詞性的“同”。do?1后面加上 tho??3，其意是“相同，同樣”[3]75。《黎漢詞典》舉例如下：

在 do?1tho??3這個詞里，do?1和 tho??3的位置固定，絕對不能互換，這是由其詞性和語義特征決定的。繼續看《黎漢詞典》里4個由do?1為詞根構成的合成詞：“do?1nei2、do?1le??3、do?1ra3、do?1ha?2”[3]75-76，分別為這樣、仍然、如何、那樣的意思，其中le??3是形容詞“原來的”，ra3是疑問代詞“哪里”，nei2、ha?2是指示代詞“這”、“那”。黎語指示代詞中還有一個遠指 ma2，do?1ma2是比do?1ha?2更遠一點的“那樣”。從構成方式來看，以上“do?1--”詞都屬于述補式的雙音節復合詞，后面的 nei2、ha?2、ma2、ra3、le??3補充說明 do?1“如同”、“好像”這個動作行為的結果或狀態。在明確了 do?1的動詞詞性之后，再來看 do?1tho??3一詞，處于賓語位置的tho??3，它的相互義更是顯性的存在，它除了表相互義，還具有指代功能，在例（5a）和（5b）中，分別指代了句子的主語“五個兄弟”和“姐妹”，他們彼此相同的高度，她們容貌相似的意思。

從以上do?1tho??3一詞的構成方式，我們以為tho??3若是處于賓語位置，就類似于漢語相互代詞“互相、相互、彼此”。劉探宙（2003）以為是相互代詞；趙靜（1999）、汪蘭（2004）、唐賢清（2006）、盧江（2008）等把“相互、互相、相、互”等稱為副詞；周曉君（2014）認為相互副詞包括“相互”、“互相”，相互代詞是指“彼此”。當然，筆者不是要討論漢語的相互標記，而是想將其作為參照，去研究黎語相互標記tho??3，相互標記（reciprocal form，RECP）就是相互結構的表達手段。

上文例（3b）（3c）（3d）的句子結構一致，都是動詞性短語VP，與（5a）（5b）是一個完整的句子還有點不一樣，在這里，只有由“動詞（V）+名詞（N）”表示的交互關系R顯現，分別為（3b）的R“分稻”kau2mu?n3，（3c）的 R“打頭”tha?i1 ɡwou3，（3d）的 R“問名”ɡa?m1 phe??1，具有相互關系的ab關系項隱含起來，隱含在tho??3這個相互標記里，或者說tho??3就是一個指示代詞，或者可以類同于英語的相互代詞each other。若就語義來看，tho??3以上三個釋義的相互性程度排序為：同伴＜同＜互相，當然這取決于tho??3的句法功能。

二、tho??3的構詞類型

tho??3是一個單音節語義豐富的實詞，又是一個能產的實詞性詞素。tho??3不能重疊構詞，按其位置，其構詞不外 2 種形式：tho??3+X 與 X+tho??3。

（一）tho??3+ X式詞

除上文（2a）同鄉、（2b）同縣、（2c）同輩外，還有：

以上tho??3+ X式詞里，表達動作無論是施者或受者都是人，后面加上的絕大多數都是名詞（N），一律是雙音節復合詞。上文曾說黎語作為典型SVO語言，它固有的語序是中心詞在前修飾詞在后。那么在 tho??3+ X 這個結構里面，中心詞 tho??3和后邊的名詞存在被修飾和修飾的關系，因而我們說“tho??3--”類詞屬于偏正式的復合詞，tho??3具有相互性特征的語義“同伴”，使得“tho??3--”類詞成為表示各種社會關系的關系名詞，如 tho??3plo?3/tho??3dun1（夫 /妻）、tho??3 lau3/tho??3 d???1（連襟 /妯娌）等是具有意義對立的詞。黎族長篇故事《燒炭者》記：

若 設 tho??3dun1（ 妻 ） 是相互關系 的 a 項，tho??3dun1是（6b）句子的主語，又處在（6a）的賓語位置，但無論在哪個位置，句子中需要出現互為夫妻的另一半；或表現為（6a）的人稱代詞，或是（6b）專名的形式，但不會是相對于對應的稱呼tho??3plo?3。同屋一雙人，夫妻各半，tho??3plo?3/tho??3dun1是單項性的相互名詞。再如其他tho??3+名詞（N）式結構[5]153：

例（6c）他和我成為了ab項，黎語環境中的那種“同伴”不是惺惺作態，強調的是真正的朋友，這種語義的強烈色彩應是得利于顯性相互標記tho??3的存在。

抱臘黎族有句關于連襟妯娌的諺語——

連襟 tho??3han1和妯娌 tho??3d???1這兩個詞在tho??3+ X的結構里，X都是動詞，生動地描述了黎族過往的生活。壘碼稻谷、舂杵稻米因有同伴協力，會完成得更輕松。無論是在母系還是父系的血緣圈里，生產勞動要齊心協力方能使陌生人變成同伴，成為相親相愛的親戚親人，由動作行為隱喻建構屬于抱臘黎族特色的親屬稱謂。

（二）X+ tho??3式詞

其中的X可以是動詞、形容詞還有前置詞，其中動詞性相互義短語（VP）數量較多，具體如：

1.動詞（V）+tho??3

以《黎漢詞典》為例，“V- tho??3”類的雙音節復合詞共計44組，另有6個三音節復合詞，1個四音格詞。根據動詞語義特征，大致將以上雙音節復合詞分類如下：

（1）動作單向性的相互義短語，如黎語中的pe?1tho??3和 de?1tho??3，黎語標準音中的 pe?1意為“回”，de?1“拿過來”之意，加上相互標記tho??3就有結婚之意，但是pe?1和de?1強調動作實施者的性別，前者專用于女子，后者用于男子，意思猶如漢語中的“嫁娶”。再如“輪流”也有tshan1tho??3、lau1tho??3兩種，且有細微的區別，前者強調的是輪流的循環過程，后者側重于強調代替的動作，但無論前后，強調的是動作施受者是輪番上場。如：

（2）動作施受者必須是“物”的相互義短語。如vou2tho??3打斗，主語是牛、羊等一類長角的動物；而tshau2tho??3的主語是同雞、鳥等長了尖嘴的動物，有啄的意思。再如江河交匯，例見：

（3）動作施受者是人，且動作蘊含雙向特征的相互義短語最多。如：

《黎漢詞典》所記“動詞（V）+tho??3式”總數60條，此類相互義短語計36條，占60%。這些動詞都有自己的基本意義，但是后附相互標記，意思就有所轉變。例如ru??7一詞，《黎漢詞典》依次記錄四條：ru??7bi??2（喝酒）、ru??7za1（抽煙）、ru??7tsei1（吸奶）、ru??7（吻），前三強調吮吸動作的對象為水性物體，其中ru??7za1抽煙，生動描寫了海南往昔的生活情景，從前海南老百姓抽的都是水煙筒，所以用ru??7這個動詞。可一旦動作對象變成tho??3人時，它就有了互相吻、接吻的意思。在這樣的結構里，tho??3成為新詞義的生成手段。

（4）最后是多音節的相互義動詞性短語（VP），如 khu??1da?1tho??3相識，khu??1da?1直譯是“知道臉”，認識之意，后加相互標記意為“相識”。例如：

雙音節詞 khu??1tho??3和三音節詞 khu??1da?1tho??3有細微的區別，前者只表示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但后者是見過面有過交往的“相識”。另有三音節詞 ?a?u2fan3tho??3（摔跤）中 fan3（四仰八叉的側翻）作副詞，用于修飾前面?a?u2角斗、摔跤的狀態，三音節詞大都呈現出對動作（V）描摹得細致入微。但據筆者日常的母語交流習慣和對其他土語的觀察，使用雙音節詞 khu??1tho??3（相識）的頻率遠比三音節詞更高，只有在必須說明的時候才會使用三音節詞，相似的情況還出現在 ?a?u2fan3tho??3（摔跤）上，也常簡化為?a?u2tho??3，使用雙音節詞并未影響相互義的表達，照此發展下去，語用習慣也許會慢慢改變相互義的表達形式。

《黎漢詞典》中有四音格詞 tsha3tho??3lo??3ple?1意思是爭吵不休，吵鬧不止，在筆者的母語中有一個與此相似度極高的詞 tsha1tho??3 lo??3pe?1。黎語標準音中的復輔音聲母“pl”在抱懷黎話里幾乎都脫落為“l”，所以這兩個四音格詞的后半部分都一樣是“來來回回、反反復復”意思，但領屬的動詞讀音不一，意思也截然相反。tsha3tho??3是爭吵，而tsha1tho??3是問詢，一致性在于都需要加上相互標記才有相互義。這兩者之間是否有聯系，是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2.形容詞（ADJ）+ tho??3

如形容詞tho?i1（平、太平整齊、均勻），后加相互標記組成tho?i1tho??3一詞，有兩個意思：一是“公平，平等”；另一是平整，整齊，均勻，平均。例如：

例（10a）的動作是指“分”kau2，動作實施者是隱含的，但是動作承受的東西ko?1是顯性的，然后動作有個最后結果，那就是tho?i1tho??3公平的狀態，所以在（10a）中的 tho?i1tho??3是作為動作行為的結果而存在的。筆者認為它在句中處于狀語的位置，下面例（10b）同此，但在（10c）占居了主語的位置。

另有形容詞thi?t9本意為緊密、實足。例如：

（11a1）（11a2）例句中的 thi?t9可以重疊，重疊是意思強化的手段，thi?t9thi?t9意思是密密的、足足的。但是，thi?t9加上相互標記 tho??3之后，雖然形容詞詞性并沒改變，但意義已經有變。如：

（11a3）例句也可改寫為：khui3hui2d?3e?2plo?3nei2thi?t9thi?t9pai3ia3，改寫后的句子意思是“在這小屋子開會太擠”，主要表達房子小而造成擁擠的事實，與 thi?t9tho??3因人多而造成擁擠的事實并不一致。

3.介詞（PREP）+ tho??3

只有一個詞 u??2tho??3，u??2原義是“和、與”，后邊加上相互標記后，有兩個意思：（1）共同，一起，一道；（2）大家，全體。意思不一，句法功能也不一樣。例如：

u??2tho??3在例（12a）被視作副詞，做狀語修飾后面的動詞 vu?k7；可在（12b）中，u??2tho??3意思是“大家”，名詞性短語做主語。

三、結語

綜上所述，黎語相互標記tho??3作為一個能產的單音節詞素，或位于其他詞類前方構成具有相互義的復數性名詞短語，或置于動詞、形容詞、前置詞等之后，構成動詞性的相互義短語。在實際生活中，甚至可以圍繞tho??3說出一大段話，如下文：

這段話常見于黎族長輩的叮囑，以上示例僅為摘錄，甚至可以將所有由tho??3構成的詞寫進來。一大段話中不斷被重復的tho??3，說話的人不會犯窘，聽話人不會犯暈，筆者以為這與它的基本義“同伴”關系密切，但相互標記tho??3構成新詞后的語義生成機制仍需進一步研究。還有和同語族其他語言進行相互標記的比較，該運用什么樣的研究視角？黎語相互標記在類型學研究上的意義如何等等，都是后續研究的內容。

注釋：

① 學界習慣將黎語分為五大方言：哈（侾）、杞、美孚、潤（本地）、賽（加茂話），黎語標準音為哈方言羅活土語保定話。《黎語調查研究》曾比較五大方言及土語的1630個詞，“從詞匯上看，加茂話無論跟哪一個方言相比，詞匯相同數都很低”，tho??3一詞的表現亦是如此。tho??3、th???3、tha?3、thua?3，以上分別是哈、杞、美孚、潤方言的讀法，但加茂話卻是一個雙音節詞thau1kho?1，所以本研究所說的黎語相互標記有可能不適用于賽方言（加茂話），加茂話是否有相互標記，這將是筆者后續的課題。

② 三亞市崖州區鳳嶺村，黎語稱bau3ra?p1，《崖州志》等志書中寫作“抱臘”，抱臘話屬哈方言羅活土語。

③ 1957年2月印制的《關于劃分黎語方言和創制黎文的意見》第6頁寫道：“侾（后改寫成哈）可分為羅活、侾（炎）、抱顯（南羅）等三個小支，羅活這一支包括舊時的四星和三星，三星亦稱抱懷，主要分布在樂東千家區望樓溪中游一帶，它跟羅活語言接近，不過生活習俗感受漢族文化較深而已”。抱臘也是抱懷bau3vai2小支成員之一，抱懷話從語音和詞匯上都有與羅活土語存有明顯差異，如稱連襟為 tho??3han1與羅活的 tho??3lau3有別，黎族各方言土語對同一親屬稱謂的不同叫法其實體現了黎族內部呈現出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