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娟

2019年6月26日,印度民眾在新德里發起游行示威,要求政府采取行動打擊暴民私刑犯罪。
印度擁有一個文化、民族、社群、種姓等都極其多元的社會,社群暴力及文化沖突在這個社會中時有發生。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力推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印人黨在印度政治舞臺上日趨活躍,并于2014年后在印度人民院(下院)獲得過半數的席位強勢執政。與此相伴,印度社會以宗教名義進行暴民私刑(Mob lynching)的問題也變得更加突出,暴力“護牛”是最普遍的私刑領域。隨著自媒體時代的到來,未經證實的假消息或刻意制造的煽動仇恨消息的肆意傳播,給社群沖突帶來了更多隱患,讓暴民私刑問題延伸到了更多領域。
印度官方的治安報告并不區分暴民私刑犯罪和其他類型犯罪,目前對暴民私刑的案件數和致死數都尚未有官方數據發布。從印度民間組織“IndiaSpend”收集的數據看,2010~2017年媒體報道了60起暴民攻擊事件,其中58起發生在2014年印人黨執政之后,而且數量有日漸增多的趨勢,其中2016年一年就達到25起。 另根據《南華早報》的報道,僅2018年5月到7月期間,印度就有20人死于暴民私刑。可見在今日的印度,暴民私刑已經變成了一個嚴重的法律和社會問題。
暴民私刑問題引起媒體關注始于2015年9月,北方邦一名穆斯林因被懷疑殺牛和吃牛肉被施加暴力致死。 從2017年開始,暴民私刑問題開始隨著社交媒體向更廣的議題領域延伸,主要是基于假想的兒童綁架或器官摘除等。維基百科記錄了從2017年5月12日到2018年7月28日的56起暴民攻擊,基本上都是因為施加私刑者懷疑問路人可能涉嫌拐賣兒童而實施攻擊。在這56起暴民攻擊事件中,有44人被打死,90人被嚴重致傷。社交媒體在這個過程中起到兩個作用,一是傳播虛假信息造成恐慌,如用利比亞的某些兒童受侵害的視頻傳播;二是實施暴民私刑的人將攻擊過程作為“英雄事跡”錄制下來廣泛傳播,給民眾先入為主的印象,對政府執法和司法判決造成干擾。
進入2018年,暴民攻擊不再僅僅針對少數群體,如低種姓和穆斯林,而且威脅到了一般民眾。2018年6月9日,兩位年輕的藝術家在阿薩姆邦某地度假時,因被懷疑偷孩子而被活活打死。2018年7月15日,卡納塔克邦一位32歲的軟件工程師和他的朋友在路邊停車問路時,因為和同事一起給路邊的孩子發巧克力,其本人被施暴致死,三名同車人也被嚴重致傷。
從2016年開始,就有關“護牛”私刑的問題,一些公民、民間組織和律師開始向印度最高法院提起公益訴訟。2018年7月17日,印度最高法院回應公民、民間組織和律師的請求作出了判決,標志著印度對有關問題的正式政治關注和法治關注的開啟。印度最高法院首先在判決書中對暴民私刑做了定義:基于“保護牛”或其他理由而進行的私刑殺害或破壞的行為,這些暴力和犯罪行為是由暴民基于他們自我假定或自我任命的法律保護者的角色而實施的,影響到了人的身體健康、公共和私人財產安全。最高法官們表達了自己的憂慮:“暴民私刑是一種蔓延式威脅,因為缺乏容忍,也因為受到虛假信息的蠱惑,越來越多的暴民攻擊正在發生,如果不能得到及時制止,其會慢慢變成臺風式的怪獸吞噬這個共和國的包容性和多元性;同時值得擔憂的是,暴民攻擊發生時,有那么多的袖手旁觀者,執法部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致使相關問題惡化。”最高法院用了近一半的判決篇幅來論述暴民私刑對印度社會包容性及多元性的惡劣影響,一再重申印度社會運轉的基石是“在多元中統一”。就政府需要采取的預防性、補償性和懲罰性措施,最高法院給出了非常具體的指導意見:
預防性措施:邦政府需要在每個區確定一名高級別警察作為主負責人,牽頭成立小組,重點關注暴民私刑潛在犯罪者的信息收集及網絡上虛假信息的監控;邦政府應就過去五年發生過暴民攻擊的地區、社區或村莊列出名單;內政部應針對攻擊高發地區的警察部門給出特殊指示或提醒;暴民私刑主負責警察應至少每月召開一次與當地情報部門和所轄區警察負責人的會議;全國警察總長及內政部一秘至少每季度應聽一次各邦負責暴民私刑警察的匯報;根據刑訴法129條,遣散和制止暴民私刑是每個警察的責任;內政部與各邦應該聯合采取措施,提高執法部門對這個問題的重視;警察總長應給各邦下達通知,就高發地區加強巡邏;聯邦政府和各邦政府應該通過廣播、電視等告知民眾,暴民私刑行為要負嚴重的法律責任;中央政府和邦政府有義務遏制甚至制止可能引起暴民攻擊的虛假消息的傳播;警察應該就惡意傳播可能引起暴民攻擊的虛假信息的行為進行刑事立案;中央政府應該給邦政府發通知,就暴民私刑形勢的嚴重程度進行及時評估。

位于印度首都新德里的印度最高法院。
補救性措施:相關案件一經刑事立案,應立即移送法院;刑事立案后,暴民私刑的主負責警察應該親自監督刑事調查的開展,保證沒有發生對被害人及其親屬的后續騷擾;負責暴民私刑的警察應該監督刑事調查是否按時開展,包括逮捕和刑事調查是否依法及時實施;根據刑事訴訟法第375A條的規定,各邦要成立暴民私刑被害人賠償基金,賠償標準要考慮受傷程度、誤工和誤學損失等;各級法院要對暴民私刑類案件快速審判,最好在6個月內審結;法定量刑內應予以最高刑罰的重判,以示嚴打態度;對暴民私刑案件的證人應采取特殊保護措施;已故被害人的親屬有權利了解案件的所有進程,也有權提起刑事自訴;暴民私刑的被害人和親屬有權獲得法律援助。
懲罰性措施:主要針對不遵守該規定的警察,如果警察事先知曉有關暴民私刑案件而不采取措施或延遲應對,都應該按照玩忽職守予以責任追究。
印度最高法院還指出,必要時立法機構包括印度議會應該通過立法將暴民私刑行為進行單獨定罪,以有效進行刑事打擊。
2018年7月19日,社交媒體“WhatsApp”就有關問題做出技術回應,表示已將消息可轉發的群從250個降到5個,快速轉發功能也被取消。7月20日,印度政府再次給“WhatsApp”發出警告,認為其的技術應對措施不夠充分,并警告如果其再不采取有效措施,將會面臨法律追責。此后,“WhatsApp”宣布為配合政府的要求,立即成立印度本地團隊負責對網上虛假消息的監控,還增加了印度區片負責人和政策負責人的崗位;并增加了其他一些用戶功能,如識別轉發信息的來源。但印度政府要求“WhatsApp”增加可追溯性和可識別發布者的功能,這與“WhatsApp”關于隱私保護的商業原則相沖突,在這一點上雙方沒有達成一致。因此印度政府于2018年12月21日授權十個部門做網上監控。2018年12月24日,印度政府提議修改《信息技術法案》,就是要允許政府監控用戶的信息分享。
在印度最高法院就有關訴求做出判決一年多后,其指導意見似乎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執行。一個叫印度反腐委員會的民間組織針對印度中央政府和幾個暴民私刑問題比較嚴重的邦政府向最高法院提出了另一項公益訴訟,要求相關政府嚴格落實最高法院的指導意見,并且提出了增加議會立法來應對的請求。2019年7月10日,社交媒體上又在廣泛傳播一個穆斯林男子被強迫吟唱印度教的宗教圣歌,后被虐待致死的視頻。2019年7月26日,印度最高法院再次做出判決,向印度人權委員會和幾個重點邦,包括哈里亞納邦、拉賈斯坦邦、古吉拉特邦、比哈爾邦、阿薩姆邦、“查謨與克什米爾邦”等發出通知,讓他們匯報2018年7月17日以來對印度最高法院指導意見落實的情況。
2019年7月30日,印度中央政府再次出臺應對舉措,由內政部長、印人黨主席阿米特·沙阿牽頭成立小組來解決暴民私刑問題。當然,也有一些聲音質疑由沙阿牽頭解決這個問題是否合適,畢竟印人黨是印度教民族主義的主推者,而正是印度教民族主義的泛濫帶來了宗教類私刑。
基于最高法院2018年的判決,相關立法也在進行之中。在最高法院的第二次判決之前,2019年7月12日,北方邦(印人黨執政)的法律委員會向首席部長提交了一份128頁的報告,要求制定《北方邦反對暴民私刑法案(草案)》,該報告要求對暴民私刑最高可判無期徒刑,并就玩忽職守的警察予以刑事處罰。2019年8月1日,拉賈斯坦邦(國大黨執政)政府提出了兩項立法議案,其中一項就是關于暴民私刑問題。該法案明確規定,暴民私刑的犯罪行為者不可保釋,法院要快速審判,要給受害者補償和康復幫助等。
暴民私刑問題正在成為印度社會的嚴重關切。從法律上講,暴民私刑行為構成犯罪沒有爭議。但正如最高法院所言,對暴民私刑行為,竟然有那么多旁觀者,而且警察大多都怠于執法,這些暴民還通過拍視頻的方式在網上將自己的暴力行為描述成“英雄般的行為”,傳播著很負面的價值觀,這實際上在侵蝕著印度社會的包容性和多元性。從上述對暴民私刑演變的分析也可看出,暴民私刑有兩個明顯變化:一是從熟人社區的宗教意義上的“護牛”擴散到了基于社交媒體錯誤信息的“護童”;二是從針對弱勢群體,如穆斯林和低種姓擴展到了針對不分種姓社群的陌生人。這也是其在印度社會引起震動的重要原因。
從應對措施上看,印度政府對這個問題的應對,主要是采取措施規制社交媒體。印度政府極限施壓的目標是打破“WhatsApp”端到端的加密技術。從當前的溝通進展看,如果“WhatsApp”拒不讓步,印度政府也較難對其追責,因為目前印度《信息技術法》(2000年)第79條規定,如果媒介沒有制造信息,沒有幫助選擇接收者,沒有在傳播過程中幫助改變信息內容,為通訊提供媒介類功能的企業可以免責。目前印度政府主要是期望通過修訂立法來讓相關社會媒體承擔責任,但這有可能又會是一場立法“持久戰”。除此之外,印度政府還可以在一些執行規則上給有關社交媒體制造壓力。總體上看,印度政府的決心很大,目的就是要讓政府有更多機會介入網絡治理空間。
該案例也給研究者展示了印度最高法院在今天印度社會問題解決中的權威地位。正如上文所述,印度最高法院的指導意見是向印度聯邦政府和邦政府的執法、司法、立法等各個部門發出的;其應對措施比較全面,而且其性質不僅僅是司法性的,還涉及執法、宣傳、立法等。自上世紀70年代起,印度最高法院開放了公益訴訟,這進一步奠定了最高法院在印度民眾中的聲望。在這個過程中,通過一系列判決,最高法院逐步確立了自己作為憲法“守護神”的角色,甚至確定了自己對憲法修正案的司法審查權,同時還確定最高法院的任命采取同事任命制度,基本排除了行政機構和立法機構的干預。
暴民私刑問題,其深層次根源是基于社會分裂或社會不平等而造成的社會信任危機,社交媒體只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印度最高法院應對暴民私刑的“處方”是很務實的,如果得到落實,相信也將會產生很好的效果,關鍵在于聯邦政府和各邦如何確定工作優先性。“WhatsApp”跟印度政府還會繼續談判,在《信息技術法》被修改之前,“WhatsApp”應該還有一些立法和司法空間守住端到端的加密信息。但信息技術企業在社會運行中如何承擔社會責任,將會是一個日趨重要的社會命題,不僅僅在印度,在全球范圍內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