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剛
我國的少數民族文學不僅歷史悠久,而且也有優秀的作品。從存世文獻來看,能夠確定屬于兩漢時期少數民族書面文學的作品共有31篇,分別為《朱鷺》《思悲翁》《艾如張》《上之回》《擁離》《戰城南》《巫山高》《上陵》《將進酒》《君馬黃》《芳樹》《有所思》《雉子班》《圣人出》《上邪》《臨高臺》《遠如期》《石留》《養親詩》《祭祀詩》《好古樂道詩》《詠譙君黃詩》《傷三貞詩》《巴人歌陳紀山》《巴人為吳資歌》《諷巴郡太守詩》《刺巴郡郡守詩》《思治詩》《匈奴歌》《行人歌》《白狼歌》。1949年以來,對這些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文本解讀、族屬考證、內容闡釋、藝術特點分析。
研究作品,首先要讀通文本。這31首歌詩中,有些作品由于年代久遠資料有限,致使文字訛誤不能辨識、聲辭混雜難以區分,更有甚者字詞排列出人意表、句法怪異,因此解讀起來著實困難。鄧文峰、陳宗祥《〈白狼歌〉歌辭??薄芬晃囊浴秲愿敗贰端牟總湟放c尊經書院本《后漢書》中的《白狼歌》為依據,參考《通志》《百衲》《東觀漢紀》輯本等文獻中的《白狼歌》,對歌辭逐字逐句地進行互校,正其訛誤,還其原貌。姚小鷗《〈漢鼓吹鐃歌十八曲〉的文本類型與解讀方法》將《鐃歌十八曲》諸篇分為三個主要類型:一是典型的漢魏六朝歌詩曲唱文本者,以《石留》為代表;二是雖可大概讀通但“辭、聲”未全部分清而主旨未正確認識者,以《朱鷺》為代表;三是雖字句可識可讀但由于文體特性未得到認識而存在較大問題者,以《遠如期》為代表。然后作者在論述歷代有關漢魏六朝樂府曲唱文本的文本特征與解讀方法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歸納總結出三種解讀方法,分別是:在剝離樂工標記語的基礎上判別“辭”“聲”;將文獻學與文化人類學的方法引入;把握漢代樂府歌詩的文體性質,找出科范字。劉剛《漢鐃歌〈石留〉句讀、箋注與本事考論》以《石留》為研究對象,對其進行句讀、箋注與考論本事。句讀方面,作者認為《石留》屬于樂府歌詩,因此句讀必先求之于聲韻,再輔以語言的邏輯停頓;箋注方面,若祖本中字詞能夠解讀,則不求之于通假或改字為訓,也不輕采“一作”的校語,如果必須通過通假、校改為訓才能解讀的,則謹慎考釋,依證立言;本事考論方面,作者通過編年韓信歸漢后的事跡、考查漢初形勢與《石留》的作者與創作動機和時間等認為:《石留》是為漢開國功臣韓信鳴不平的包含寓意的樂府歌詩,礙于當時特殊的政治背景,只能通過隱晦的方式來表達。
由于戰爭、遷徙、民族融合等原因,有些少數民族的族名不斷衍變、更改,導致有些作品難以確定到底屬于哪一個民族,族屬考證的問題還將繼續下去。陶克濤《〈匈奴歌〉別議》認為《匈奴歌》的歌辭沒有顯示出匈奴特有的征候,所以并不為匈奴族所專有,而很可能是屬于“雜胡”之歌。其考證如下:首見《匈奴歌》篇名似乎是《樂府詩集》引《十道志》中文字,然《十道志》為唐末人作,《匈奴歌》絕不會直到此時才始被入錄;此外,《史記》《漢書》等都沒有記載此歌,并且,郭茂倩在編錄漢代各歌時,會在題解中標注各歌所本的載籍,唯《匈奴歌》沒有;再進一步考查,該篇歌辭似乎始見于《西河故事》一書,此書系北涼人所編,而北涼的統治區域屬于“雜胡”之地,所以,《匈奴歌》很可能是北涼人搜輯和編寫的“雜胡”之歌。劉堯漢、陳久金《漢代“白狼夷”的族屬新探》通過實地調查甘孜藏族自治州等地,再結合張華《博物志》、周致中《異域志》等歷史文獻,依據《白狼歌》歌辭語音、語法、詞匯的特點,認為羌族、彝族、藏族等都是古代羌戎的遺裔,都與漢代的白狼夷存在不同程度的親緣關系。黃懿陸《東漢〈白狼歌〉是越人歌謠》一文用當今云南壯族紗支系的語言與《白狼歌》歌辭作比較,語音方面,壯語漢記音和《說文解字》的語音反切、和《漢字古今音表》中古音擬構都極為一致;語意方面,《白狼歌》44句歌辭中有34句的壯語意思與原音漢譯意思相近或相同;語匯方面,歌辭中均保留著越人口語的原生詞,與今天壯語的一些詞匯基本一致;語法方面,既有包含主、謂、賓的句子,也有只包含主、謂的句子,尤其是起修飾作用的詞匯,其位置在中心詞之后,完全符合壯語的用法。由此得出結論:《白狼歌》是越人的歌謠。
有些作品句意明確、主旨清晰,如《有所思》《上邪》等,而有些作品,其內容的闡釋與文本解讀所面臨的困境相類似。陳直《漢鐃歌十八曲新解》在采摭莊述祖、龔自珍、余冠英等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逐一對18首歌詩做了注解,方法是先標注句讀,次訓詁字詞,然后注解詩句。張文勛主編《白族文學史》第一編“南詔以前的白族文學”收錄了《行人歌》,并對其主題與內容作了簡要分析,作者認為這首歌是瀾滄江與永平一帶的受剝削與壓迫的底層百姓的歌曲,是勞動者一邊勞作一邊歌唱的作品,心情非常的激憤,聲調非常的哀怨。周坊《漢鐃歌〈戰城南曲〉試析》通過對“梁筑室,何以南,梁河北”以及“戰城南,死郭北”文句中“梁”“筑室”“城”等字詞的考釋,認為這是一首西漢時期黃河河北塞外的民歌。許云和在《漢鼓吹鐃歌第十八曲〈石留〉解》先以意群為單位句讀,然后逐句考釋、辨析、解讀,認為《石留》并不是民間歌謠,而是文人創作的一首“引類譬喻”的禽言詩,通過對比對待生活境遇不同態度和行為的兩只鳥兒,批評了意志孱弱、輕名節而重利益的人;褒揚了矢志不渝、不為利益所動而堅守氣節的人。曾智安《漢鼓吹鐃歌〈朱鷺〉篇新解——以漢代畫像、器物造型為證》打破多從文字本身求意的做法,以“人物·鶴銜魚畫像”“夫妻交杯與鳥魚巫覿畫像石”“兩鷺食魚畫像”等出土的各種漢代畫像、器物造型為依據,結合曲辭大意,認為《朱鷺》極有可能是通過歌舞對唱的形式,來隱喻男女歡合、子孫昌盛的主題。此說不僅是對《朱鷺》的主題以及音樂形態的新解讀,也對“漢鼓吹鐃歌為軍樂說”構成了質疑。其他再有祝注先《兩漢時代少數民族的詩歌》、張樹國《〈漢鐃歌十八曲〉集釋》、彭豐文《東漢〈白狼歌〉的政治文化內涵及其歷史價值》等。
雖然“文本解讀”“族屬考證”“內容闡釋”面臨各種的疑難與困境,但這不妨礙學者們對藝術特點分析的熱情。馬學良等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第一編“原始社會時期的民族文學”中,對《白狼歌》的藝術手法進行了簡要的分析:節奏鮮明,多使用襯詞,文辭質樸卻不失熱情。祝注先《中國少數民族詩歌史》第一編“文人書面詩歌”中對《匈奴歌》《行人歌》《白狼歌》《刺巴郡郡守詩》四首作品的藝術特點做了解析。《匈奴歌》結構整齊兼有錯落,上下重疊又含有變化;《行人歌》歌辭中有一可稱詩眼的句子——“為他人”,不僅點明題旨,而且感情深厚;《白狼歌》不論是語言還是形式,都帶有《詩經》頌詩的影子;《刺巴郡郡守詩》描寫生動、具體細膩,是一首揭露黑暗、鞭撻腐敗的成功之作。季晗《從漢樂府民歌〈上邪〉看古代愛情詩的審美特性》認為《上邪》的歌辭能夠強烈地使讀者感受到愛所呈現的獨特的美學意義,主要體現為兩點:一是用自然界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反襯主人公的堅定不移;二是三、五、七的歌辭句式交錯運用,與主人公波瀾起伏的心境以及感情的激起相配合。趙洪奎《熱烈深厚 曲折回環——漢樂府民歌〈有所思〉賞析》從三個方面闡釋了《有所思》的藝術特點,首先是回環曲折、大起大落的情節,這樣的情節安排不僅呈現出跌宕起伏之美,還把主人公的情感與性格刻畫得栩栩如生;其次是出色的心理描寫,并且不是直接描寫,而是通過典型的人物行為、回憶以及景物等間接描寫實現的;再次是三次使用了層遞的修辭手法,這不僅能夠深刻地表現人物性格,還大大增強了詩篇的情感力量。王昕《樂府古辭〈上之回〉考辨》一文依據現存文本,參以前人箋注,通過對與歌辭相關的地名、時間、人事的考辨,認為《上之回》比較典型地體現了樂府歌詩“題目、內容和本事一致性”的藝術特色。
綜上,1949年至今,兩漢少數民族書面文學的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就,作品被不斷地解讀,研究視角日益豐富,研究方法越來越多樣化、科學化,出現了一些非常具有價值的成果。不過,也要看到,某些作品的文本解讀依然模糊不清,族屬的考證仍舊不能完全確定,內容的闡釋還有待進一步深入,藝術特點的分析還需要繼續探究,這些都是學者們今后努力的方面。
(作者系文學博士,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