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平
己亥年初夏的五月,有機會到衡陽參加船山書院的學術活動。作為中國書院研究的同道,王立斌將他的《辛稼軒與鉛山瓢泉詞選》(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送我。我與王立斌雖初次相識,但因其師是著名的文史學家史樹青先生,我在岳父家曾常與史先生相見并請教,所以便有了親切感。
王立斌與我同為恢復高考上的老知青大學生,也同為中國書院學會的副會長。其畢業于江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長于考古、文博、歷史、文物鑒定、圖書和書院研究等,曾主持江西鵝湖書院工作,相關研究也更偏愛與江西有關內容,并有不少獨立、獨到的見解。
作為文史出身的學者,宋詞是必然會接觸的主要內容。而對大多數人而言,辛詞(長短句)的影響力、感染力、大丈夫精神等,是很容易被體會和感染到的。辛棄疾在歷史上是文武兼備的優秀典范,古往今來雖屢有儒將名世,但文武皆能出其右者罕見。在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是唯一能與蘇東坡比肩的偉大詞人,有“詞中之龍”之美譽,作品中體現的才華、膽識、文采、氣度、修養等,均能使其跳出群賢,鶴立雞群,成為詞學頂峰上的奇葩。在文人中,他是能御“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猛將,是“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戰神;在將領中,他是能“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儒帥,陸游曾說他有“管仲蕭何之才”,而非謀兵斗勇之人。
辛棄疾出生于山東濟南,那是孔孟的家鄉,也是好漢輩出的沃土。所以,過往很難有人會關注這個出身北方的漢子,其超凡驚世的詞句會與南方溫潤的水土有何關聯。在其出生之時,家鄉已是金朝的國土,其所感受的文化充滿了異族統治的壓抑,也激發了他與岳飛同樣的報國熱情。眾所周知,辛棄疾在21歲時就組建了軍隊,還曾率領50余騎勇闖50萬軍敵營,在南宋亦是可與岳飛、韓世忠比肩的大英雄。但是,也和岳飛等人的命運相同,辛棄疾雖有報國大志,空有抗金夢想,但其豪情壯志終被腐敗的政府消耗殆盡,難有文韜武略的充分施展。作為個人,辛棄疾的英雄氣最足,是將領中的賢達和文人中的大丈夫。其作品在當時為羸弱的南宋文學注入了氣勢如虹的英豪之氣。在后世關注的宋代詞人中,辛棄疾是認可度最高、人格最完美、襟懷最坦蕩的、所作最具真情的宋代文人代表,講到宋詞辛棄疾是不可能被忽略的。
在當代,對于辛棄疾或辛詞的關注濟南方面的宣傳很多,但不少人都不知道他與江西的上饒帶湖和鉛山有關,所以,在辛棄疾的研究中,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問題??戳送趿⒈蟮摹缎良谲幣c鉛山瓢泉詞選》,對于這一缺憾有了很好的補救,不僅加深了對辛棄疾本人的了解,也重新認識了文學作品與生活的多種形式的關聯。
對于辛棄疾詞作的了解,多數人都僅關注其感人的內容,而往往會忽略其思想發展的歷程,更少有人會注意辛棄疾晚年在江西上饒鉛山的隱居、教學和詞作的經歷。而這些被忽略的,正是辛棄疾詞作賴以產生的具體環境。讀王立斌此書方知,作為宋詞豪放派巨臂的不少傳世佳作,多非在疆場上、在奮力廝殺中所作,而是在田園一樣的鉛山瓢泉(原名“周氏泉”,為鉛山一景)書院中寫成,這使我們對詩歌創作的生成又有了新的認識,看到了在實際生活和文學創作之間,時空的變化也是很好的催化劑,不是只能邊緣化和弱化。
從辛棄疾本人的經歷來看,由于在南宋淳熙8年(公元1181年)被奸佞權臣排擠罷免,他舉家遷至已建有“稼軒居”的上饒帶湖,復建了稼軒書院,過了十幾年賦閑和以文會友的生活,與南宋江西的諸多文士、思想家有了深切的交往,并能靜下心來整理和創作新的作品。其間,辛棄疾在50歲以后雖有短暫的時期被重新起用,擔任福州知府等職,但仍好景不長。至南宋慶元2年(公元1196年),因稼軒居遭遇火災辛棄疾又舉家遷居鉛山。為了更好地教育子女和同鄉后學,他再建瓢泉書院,親自授課,并著有《瓢泉秋月課稿》等。
同在這一時期,辛棄疾的詞章創作也進入到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在較為安靜和獨立的環境中,他度過了自己生命的最后10年。到公元1207年辛棄疾68歲時去世,其晚年的生活既是郁悶的、難有施展的,但對其思想而言也是更為自由和解放的重要時期。比如,辛棄疾的著名詞作《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約作于54歲,時紹熙4年,公元1193年)、《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作于66歲時,公元1205年)等,都作于這一時期,辛棄疾本人的才華與斗志不僅沒有被時間銷蝕,反而能老而彌堅,有了更為豐富的英雄氣概和斑斕色彩。顯而易見,對辛棄疾晚年在瓢泉生活經歷的關注,在研究辛棄疾本人和辛詞方面,可有很好的補益。
據王立斌研究,辛棄疾歸隱江西后,曾與理學領袖和集大成者朱熹、事功學派的代表陳亮等交往甚深,且有“鵝湖之晤”等學術研究和教育方面的美談。辛棄疾本人的貢獻也能兼及史學、文學、哲學、政治和教育等方面。一位曾經叱咤風云的戰將卻要在無奈和賦閑之中度日,必須要有其志向和理想的寄托,通過梳理自己的思緒和人生感悟以使生命最后的時光能繼續煥發耀眼的光彩。據王立斌統計,辛棄疾一生所寫并流傳至今的620多首詞,在江西上饒鉛山所作有三分之一強,且是其晚年的成熟之作,雖少了英雄意氣,卻多了沉穩、開闊和成熟的大器,是辛詞中更有思考力、表現力和創造力的部分,更值得后來者特別關注。
應該指出,在辛棄疾晚年的二十多年中,江西的人文歷史環境的確能給他更多的安慰與滋養。當時的江西,可謂人杰地靈,充滿思想靈動和學術精神的書院舉目皆是,在著名的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以外,知名的書院還有百余座,辛棄疾創辦的瓢泉書院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江西周邊,浙江、安徽、福建等省亦是書院發展的重鎮(這些省的書院數在100-200所以上),孔子的家廟也搬到了四省交界處的衢州,儒學的精神和文化教育在這一地區形成了明顯的特色與優勢。在這樣良好的人文環境中,辛棄疾本人的卓越文采是很容易噴發出來、有益文壇的。正所謂,若得丈夫豪氣在,瓢泉亦可掀巨瀾。
我雖是中學語文教師出身,長期以來研讀文教歷史,但對于專門化的“辛學”,仍是外行。讀了王立斌《辛稼軒與鉛山瓢泉詞選》,覺得對自己深入了解辛棄疾和辛詞大有幫助,也可從該書選注、評價的學術規范中得到不少有益的啟發。過去的文人,一但經由“小學”(古時7-15歲接受“小學”教育,重點在文字學、良好習慣養成等)的訓練,便有識字、訓詁、考證、品評、糾謬、研究的基本能力;而現在,同樣的能力大學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也極為遜色。所以,一般的學者研讀史料,須有規范的注釋為后學提供幫助,翻譯、點評等當是錦上添花。
王立斌編注這本《辛稼軒與鉛山瓢泉詞選》,除了能積30年功夫進行充分的疏證注釋之外,還特別作了實地考察(考察書院300余所),進行了較為廣泛的文獻檢索,這是非常難得的,也是現代學界最缺的科學研究精神的體現。書中的注釋、點評做的細致、到位、貼切,具有規范性和研究性,既有對遣詞造句的分析,更有對作者境遇感懷的分析,更有作者的體會感想,很有借鑒和引導意義。
通過研究和注釋作者發現,辛棄疾的晚年雖沒有再多經歷戰場上的硝煙,但對生活中的窘困和官場的腐敗亦能泰然處之,即便是寫鄉愁、詠懷、愛情、別離、仙歌、養病、醉歌、戲作、祭文、讀書有感等,也都表現得積極、正向和曠達,充滿浩然之氣仍是其詞作的主要風格。對于每一篇詞作的分析,作者力求言之有理、言之有據,而非武斷臆測、空發議論,在大量參考年譜、箋注、言行錄、詞話、“五經”、史書、楚辭、《莊子》、劄記、專論、《藝概·詞曲概》、文集、地方志等參考文獻的基礎上,對作品寫作的時代背景、個人當時狀況、具體表現手段、大體風格、基本效果等都做了適宜的議論,還能就同類題材的問題展開與其他詩詞名家的比較,如屈原、諸葛亮、陶淵明、王勃、杜甫、王安石、蘇東坡、陳亮、郭逢道、趙晉臣、吳子似等,更有相同題材作者自己作品的比較,凸顯出王立斌的學術功力與視野,在當下學界浮躁的氛圍中,仍讓人不能小看“詞選”“評注”一類的著述。
研讀古書,品鑒詩詞,每有心得,并可記錄下來,雖是“一家之言”,然于學術發展大有補益。多年來,我自己的學術生涯也告訴我,對于學術研究而言,并非課題項目才有價值,非職務、非課題的、因興趣而生的研究,在當下更純粹、更超脫,因此也更有學術價值。與王立斌交流,他的學術生活以秉持這一原則,不為功利左右,保持純粹的狀態。故而,讀他編注的詞選,有偶遇同道的感受和喜悅。雖限于水平和見識未能充分挖掘其著述的內涵,但所獲教益已很豐厚。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