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善敏
道德作為重要的社會現象伴隨著人類的發展而呈現出不同的歷史風貌,這種演化到底是遵循著怎樣的路徑,其背后的推動力量又是什么?一直以來都存在著不同的認識。特別是在社會動蕩或轉型時期,人們被道德所困的時候更加渴望厘清道德在歷史中的演化模式。盧梭與黑格爾都曾經以社會歷史的發展為參照系提出社會進步與道德演化是矛盾的二律背反關系,即文明的進步會導致道德每況愈下,“科學與美德勢不兩立”[1](P246)。而“馬克思的歷史觀既承認歷史與倫理二律背反現象的存在,同時也肯定道德在歷史演化中的總趨勢是沿著上升的方向趨進的”[2],恩格斯認為,“在道德方面也和人類知識的其他部門一樣,總的來說是有過進步的”[3](P435)。達爾文在談論到道德的時候運用進化論的思想,認為隨著人類智慧的進步,“經驗與理性有所增加之后,人對他自己的種種行為的后果看到更遠了”[4](P204),“社會與道德的種種品質就是這樣地傾向于緩緩地向前進展而散布到整個的世界”[4](P201)。
談到道德演化的推動力量,歷史上的認識也各不相同。黑格爾認為,“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5](P237)。而以主持“囚徒困境重復博弈計算機程序奧林匹克競賽”著稱的阿克塞爾羅德教授則認為“人類社會與其他動物群體的一個重要區別是,人與人之間可以通過運用個人理性而達致某種形式的合作”[6](P2)。美國著名神經學家、哲學家薩姆·哈里斯則認為“我們現代對于意義與道德的關懷,已經飛離了進化建造的棲木”[7](P16),“人類幸福完全建構于世界中的事件以及人腦的狀態。因此,一定有關于它的‘科學真理’(scientific truths)有待探知”[7](P4)。
以上的認識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了道德的演化模式,但存在片面化的問題。黑格爾的“惡”呈現相對性和主觀性,容易使道德研究陷入難以自證的邏輯困境。而理性論和科學論過分強調自然屬性,消解了道德的價值內涵。其實,道德是立體的,基于人類兼具自然與社會的稟性,道德并非純粹生理現象或精神理念,而是兩者的交融;道德是動態的,道德因人類的交往而產生,并且這種互動是無限延伸的;道德也是面向未來的,正如英國生物學家、現代綜合進化論的奠基人朱利安·赫胥黎所說,“最基本的倫理準則應是盡可能地改善人類的未來”[8](P124)。博弈論的分析方法兼顧了客觀的存在與主觀的訴求,對于混沌理論的運用契合道德動態發展的特征與面向未來的視角。以博弈論的思維來審視人類歷史中的道德,我們可以將道德視為人類生存的策略。與一般博弈微觀、有限、結構簡單的策略不同,道德的建構是宏觀而復雜的,是人類在進化中對于自身生存方式的持續建構。
因為人生存需求的特殊性也就相應使道德成為人類社會特有的現象。人類的生存大致是沿著自然向社會進化的,具有了自我意識之后人類才開始脫離動物界真正成為發展進化的主體。自我意識使物質不再能滿足人的生存需求,精神需求成為不可或缺的生存要素,甚至因為物質滿足的短暫性,精神需求更顯重要。由于需求的無限性,使其成為人類進化發展的原始動力,需求的實現往往表現為對自由的追求,這是自我意識不斷強化的過程,擺脫各種束縛進入“自由”狀態是人類的永恒夢想。正如黑格爾認為的那樣,人類作為一種理性存在物,追求自由是一種不可壓抑的欲望。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物質追求還是精神追求歸根到底都是價值性的,最終表現為人類生存的“幸福感”。但自由是人類自我意識的產物,我們無法在自然界中直接獲取,“每個曾經存在的社會都必須借由社會機制和組織來排解或遏抑人性的若干面向……”[7](P25)。人類要實現物質自由和精神自由,謀得在自然界中的存在以及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只有在本性中尋找,由自身建構。康德曾說,文化是“有理性的實體為了一定目的而進行的能力之創造”[9](P153)。“正因人的需求構成了人創造的動機,所以,我們找不到任何一種人類創造物或文化成果竟然與人的需求無關。正因文化源自人的需求又服務于人的需求,所以,文化就是滿足人需求的工具”[10]。作為人類文化的靈魂,道德就是這樣一種人類自我實現的文化工具,“道德,是人類社會特有的現象。它是適應人類生存和向前發展的需要而產生的。人作為社會的高級動物,在自己長期的實踐中認識到必須有一種規范來協調自己的行為,才能使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得到最有利的發展”[11](P361)。至于我們最初如何掌握了這一工具,從過往的研究看,也許出于基因進化的天性也許出于理性計算的思考,但基于需求的動因,人類最終說服了自己,以道德作為回應生存需求的策略。
然而人類并不完美,借助自我意識,人類體會到美妙“幸福感”的同時,自我意識帶來的生物自利性和精神困惑總是阻礙著我們對自由的追求,內在沖突一直伴隨著人類進化,這種人性缺陷就是道德存在的前提。道德是人類的自我拯救,通過不斷自我突破,以自由的渴望對抗人性缺陷,是完善人性的策略性工具。道德與人性缺陷是辯證統一的,他們都來源于自我意識,服務于生存發展。人性缺陷恰恰是人性升華與人類發展的突破口,突破的方式就是道德與“人性缺陷”的善惡互動,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此消彼長,相互促進,缺一不可。故《鏡花緣》里的“君子國”和“小人國”總是不可能成為現實,而鯰魚效應卻是激發社會活力的有效措施之一。因此,在人類逐漸脫離了自然界弱肉強食的殘酷輪回之后,人性缺陷就是大自然留給人類以推動社會進化或文明發展的洪荒之力,那么道德就是人類控制這一原始力量的調節閥。道德本質上不是為了限制而限制,而是為了追求而追求,前者是暫時或曰變遷的,而后者則是永恒的。
但人性缺陷與道德并非完全對等的,人性缺陷因生物本性帶有更原始的動能是第一位的,道德作為進化自我完善的策略是第二位的。因此,一方面道德存在的價值與狀態直接取決于人性缺陷的存在與狀態,即人類對于永恒價值的追求和人性自利的程度。當然,在具體的歷史時期因道德作為對應策略必須經歷建構的過程,相對人性缺陷的原發會有一定的滯后和延續。另一方面道德是人的自我完善意味著道德自身也必然受到人性缺陷的侵蝕,因此現實中永遠不可能有完美的道德。道德以內心信念和自覺進行自我維護,這是對人性缺陷最直接的修補與約束,但信念和自覺在人性缺陷面前會不斷地坍塌,需要我們持續強化生存意義以實現道德自身的維系與完善。佛家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從較直觀層面看,道德的存在是為了達成完善人性的策略效果,以消減人性缺陷對人類生存發展的鉗制。這既是進化的必然也是人類理性的智慧選擇。
道德需要實現兩方面的生存功能,一是意義功能。建構美好的人生意義,遏制人性的自我解構。由于具有自我意識,人類必須對自己的選擇做出價值判斷以實現對生活的指引,離開了“善”和“幸福”等價值觀念,人類將會失去生活的勇氣和目標追求,很難長期發展,甚至無法存活。“愿意生存下來的目的和意義感”帶給我們的是價值指向,生成社會美德或終極關懷,是道德的底層結構,體現人類情感,來自基因等人類的本性層面,創造的是人類世界的精神空間,達成更持久的幸福生活,是人類區別于動物性的生命動力來源,具有根本性和永恒性。意義功能描述的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是對本我與自我關系的闡釋,是人的價值建構。二是整合功能。促進良好的群體合作,抑制人性的自利沖動。“將人們進行社會整合的責任紐帶”帶給我們的是行為指向,生成道德秩序,來自人類特有的理性層面,是道德的拓展部分,達成的是合作的美德,創造的是人類世界的物質空間,具有工具性和變遷性。整合功能描述的是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是自我與超我關系的闡釋,是人的自我約束。這兩方面的功能是辨證統一的,既有區別也相輔相成互為一體。意義功能強調價值信念,有其純粹的一面以建構美好的遐想對人類的生存苦境做出回應,是人類區別于動物以致使人從動物性解放出來的關鍵,也為整合功能提供初始的博弈契機及合理化的說辭。而整合功能強調人類的共同利益,實現群體的基本生存,也回應著意義功能使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與現實性。在實踐的層面,兩者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互為一體的,總體的道德內容在多大程度上表現為價值內容以追求人類幸福生活或規范要求以實現群體合作生存則取決于社會發展的水平。
道德對于人類的自我完善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通過敘事自我對于體驗自我的合理化來實現的。而實現信任是促使體驗自我向敘事自我轉化的關鍵,也是建構道德的核心任務。隨著人類認知能力的增強,人類越來越意識到合作的重要性,“也許沒有什么比人類合作更加重要的事了。每當緊迫性的憂慮……眼看就要發生時,人類合作便是唯一的補救。合作是構成有意義的人類生活和可行性社會的重要元素”[7](P65)。從物質的角度講,道德促進社會合作滿足自然需求,從精神的角度講,道德促進社會和諧滿足價值需求。合作不僅能實現物質自由也催生了精神自由。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說道德是社會的道德,離開了社會則妄談道德。但由于人性缺陷的存在,使人類的行為具有不確定性,個體間競爭有走向無序的極大可能,社會合作總是潛藏著崩潰的危機。可以說,我們看到的幾乎每一個道德問題都首先表現為信任的缺失。就如其他生物一樣,人類本性中也天然帶有一定的信任基因,或者稱為“憐憫之心”或者稱為“人性之善”都可以,但這還不足以克服人性缺陷所帶來的競爭壓力以及因此產生的對信任本能的抵消。人類社會一直試圖通過建構道德縮減甚至消除個體行為的不確定性,提升信任度,以獲得穩定的生存合作與生活幸福感。因此,實現信任就是建構道德的核心任務。
正如杜威所說“道德適應環境而產生,某種道德對于某種環境為善,對于他種環境又不然”[12](P453)。道德的策略性在這種意義上是不作價值判斷的。因為歸根到底作為道德觀念的價值本身也是生存策略的一部分。一方面,道德只是人類進化的方法或路徑,是否有利于人類生存發展是第一性的價值,其他的價值判斷都帶有第二性,服從于第一性價值往往表現為時代性甚至虛偽性。正如馬克思所說,“一切以往的道德論歸根到底都是當時社會經濟狀況的產物”[3](P435)。另一方面,即使是道德本身,雖然看起來是針對被稱為“惡”的人類自利性的鉗制,也很難在這個意義上說某種道德要求就是“善”的。人性的善惡是對立統一的。黑格爾認為人的本性既善又惡,他以其歷史感敏銳地意識到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的形式,并指出“惡的根源一般存在于自由的神秘性中,即自由的思辨方面”[13](P163)。追求自由是人之本性,其本身有惡的一面,表現為貪婪的欲望,但也有善的一面,是人類進化的動力。因而道德對于惡的約束是具有歷史性的,一個歷史時期對惡的約束在另外一個歷史時期也許本身就是被看作惡的。如果道德真能從根本上改變人性之惡,那么原始社會就不該有部族的界限,更不會因私有財產的產生而變成階級社會,除非這種道德就是因為條件的逼迫而成為暫時的生存策略,只是后來隨著生存條件的改善而沒有必要再遵循那樣一種看起來淳樸的道德。因此,作為生存策略的道德是絕不會真正消解同樣作為本能的人性之惡的。所以,道德本身是策略性的,是存在內在張力和沖突的,并非為了限制而限制,是一種極其精妙的善與惡的轉化機制,并非一成不變,這正是道德歷史演化的原因。
人類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前進的方式就是不斷突破自我。事實上我們一直處于進化過程中,而且這種進化具有明顯的累積效應即我們總是在繼承過去的基礎上走向未來,獲得一個自由之后再奔向更加高級的自由。“隨著人們的需要的變化,傳統的行為和態度不斷在被取代或改變著。正如沒有哪個人永遠不死,也沒有哪種文化永遠不變”[14](P531)。作為策略的道德,總是需要根據每個歷史階段的基本條件和具體問題做適應性的調整以達成基本的社會信任。隨著人性缺陷和社會生產力這兩個因素的發展變化,人類需求相應改變,決定了道德的策略建構。
(1)人性缺陷的狀態
基于人性缺陷與道德建構的辯證關系,人性缺陷在人類發展中的變化是道德歷史演化的潛在線索和根本影響因素,他們是正相關關系。如果單純就人的生物本性而言,我們很難考證自然人性的變化即隨著社會發展,人類本性是變得更加自利還是更加友善。但我們完全不必糾結于人性改變是生發在基因層面還是智力層面,只要關注變化的穩定性。在人類進化歷程中,人性缺陷的修正大概基于兩方面。一是道德建構的累積作用。道德與人性缺陷之間類似于一個二級混沌系統,道德是人類對于自身缺陷的正確認知,隨著人類進化的累積,人類認知水平持續提升,人類的主觀能動性能夠在不斷進化中實現對自身缺陷更清晰的認知和更有效的遏制。現代生物學已經發現人類意識能夠對自身生物狀態產生實體性影響的證據,因此長期道德意識的累積不僅會改變潛在的認知還能實現對人類生物本性的修正。正如達爾文所說,“人在他的良心的指點與激發之后,通過長期的習慣,會終于取得這樣一個比較完善的自我克制的能力,使他的一些愿望和情欲不費功夫和不用斗爭地聽命于他的一些社會性的同情和本能,包括對旁人對他的毀譽所引起的情緒在內”[4](P174)。二是生物進化的優勝劣汰作用。如果我們相信道德對于良善的追求是符合社會發展趨勢的,那么人性缺陷相對更深的個體或群體就會在漫長的人類進化中逐漸的被淘汰,進化倫理學也認為具有較高道德水準的個體將在進化中獲得更多的生存機會,這一點同時可以從著名的“重復囚徒博弈”實驗中得到印證。當然,道德作為一種進化策略其目的在于實現發展而非徹底改變人性,我們不必過于深刻化、神圣化道德,道德的作用只能是化解人性缺陷對人類發展所形成的障礙。如果我們夢想以道德完全改變人性,那不僅偏離了道德生成的主旨而且很可能是徒勞的,作為人性缺陷的“惡”本身的存在是有其歷史必然性的。
(2)社會生產力的狀態
正如馬克思所說,“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15](P142)。總的來看,隨著社會生產力的不斷提升,道德更加強調意義功能。
其一,生存壓力的降低,改變了道德強度。整體上來說人類面臨的生存壓力是逐漸減小的,隨著知識和技術的積累,個體生存能力持續提升,群體依賴程度降低,社會失序的危險性降低,道德強度隨之減小。從要求個人無條件服從部落利益的原始社會絕對集體主義道德逐步過渡到更加強調個人權利的現代社會道德,允許個人擁有較大的自由意志的空間。如果說在某種意義上隨著社會文明的發展使人性之惡愈加明顯,那也是因為社會進步以至于有允許這種人性之惡存在的條件和空間了。根據經濟學的邊際遞減效應,隨著生活水平的改善,個體占有更多物質的欲望強度會隨之遞減,因此人類的物質欲望并非無限膨脹的。這樣人性缺陷對人類進化發展的相對影響力必將隨著社會的發展呈現弱化趨勢,道德強度趨向柔性和寬松。
其二,發展層次的提升,轉變了道德功能。自從人類有了時間的概念,物質所能帶給我們的快樂就變得短暫和有限了。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進步,生存不再是第一緊要的事務。人類發展的層次逐漸由物質生存提升到精神生存,道德評價標準更加傾向于行為的價值性而非結果的經濟性,功利性具體思維向意義性抽象思維轉變。道德提供社會秩序的整合性功能不斷弱化,產生精神滿足的意義性功能逐漸加強。道德觀念由關注集體向關注個體轉變,因為歸根到底只有人類個體才有精神的需要。資本主義價值一系列觀念的確立就是這種轉變的歷史轉折點,共產主義“真正人的道德”將是這種轉變的歷史歸宿。
其三,交往范圍的拓寬,擴展了道德范圍。人類群體的規模往往受到生產力的限制。馬爾薩斯曾不無擔心地提出“如果不抑制人口,它便會以幾何比率增加,而人類所需的生活資料則是以算數比率增加的”[16](P8)。早期人類只能以小群體的方式生存,隨著生產力進步,人類活動的地理限制被打破,人口增加,群體界限模糊化,群體關系轉向非零和博弈。人類個體則由具體走向抽象,日益平等化,群體意識淡化,社會趨向普遍性狀態,需要道德調節的范圍擴展。同時隨著生活經驗的積累,道德建構不再簡單依靠個體的認知能力,由經驗模式轉向理性模式,道德適用的范圍也逐漸具備了無限拓展的可能性。
我國多數學者依據馬克思的“社會形態說”將道德劃分為原始社會道德、奴隸社會道德、封建社會道德、資本主義社會道德、社會主義社會道德和共產主義社會道德六大發展階段。基于生產力的決定性作用,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這并不能體現各階段道德建構方法與路徑上的差異。對應于各階段社會信任達成的策略模式,可以將道德演化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我們一直從感情上拒絕承認基于理性利益考量的行為是真正意義上的道德行為,認為道德的本質在于發自內心的善,雖然我們并沒有徹底弄明白這種善的根源到底來自何方。但我們不得不承認自由意志是道德存在的前提條件。在人類的初級階段,人類相互信任的合作行為看起來非常符合理想的道德生活,但部落間無情的殘殺似乎在告訴我們這種“信任”更多基于生存利益考量而非真正的善。因此,大約在人類進入農耕社會之前的階段,由于生產力的極端低下,受制于自然產出物的限制和人類懵懂的認知狀態,人們的行為更多地體現為一種類似于動物的自然行為。如果我們深入分析就會發現在信任關系的建構上原始人類幾乎沒有選擇的余地,原始信任建構的路徑就是血緣情感的本能以及簡單模仿的蒙昧這些自然倫理,我們很難將這種行為看作現代意義上的道德行為。但對于這一點的認識也許是有爭議的,如果我們以行為自覺的程度作為考察標準,這恰恰是最純粹意義上的道德,是不存在自利意圖的互利行為。因此可以說,這一階段的道德行為就是建立在自然行為的基礎之上,“制定”這種道德規范或維護這種道德行為的就是自然法則,化解的是人與自然矛盾下的人性缺陷障礙,原始人類的自由意志充其量就是選擇何種理由說服自己信任他人。這一階段道德體系的顯著特點就是以自然法則的面目出現。
人類總是力圖突破限制獲得更多選擇,但人們發現在獲得意志自由的同時也面臨著選擇困惑與未知風險,必須進一步改造社會以適應發展。隨著生產技術和生活經驗的積累,人類逐漸脫離狩獵和采集的階段,自身生產與物質生產達到基本平衡,人類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同時也趨向于開展更大規模的合作追求更多的自由。一方面群體間由零和博弈轉向合作博弈,生產方式調整,社會分工細化合作擴大,道德領域拓展。另一方面由于自然力量的限制被生產力的進步不斷瓦解,個體生存能力增強,人類認知能力得以釋放,意志自由急劇擴展,競爭加劇。生存對抗的主要方面由人與自然之間轉向人與人之間,原始信任的基礎不再牢靠,導致社會發展面臨著交往困難即信任的困惑,道德建構環境發生重大變化。
這一階段,信任建構完全不同于自然倫理階段無需選擇也無可選擇的無意識狀態,意志自由被強化,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交往開始了。社會的發展是漸進式的也是不可逆的,當人們意識到擁有了選擇可能性的時候,原始的道德體系不可避免地面臨著瓦解。自然的道德權威消失之后,人們試探性開展更廣范圍的交往,通過長期合作博弈,積累交往經驗,建立基本信任形成新的道德規范。這一階段時間的大約范圍就是原始社會之后一直到農耕社會期間,不僅道德規范的內容取決于交往經驗中的認知,道德規范適用的范圍也受到交往范圍和交往模式的影響。道德主要以交往經驗的形式存在,化解的是人與人競爭狀態下的人性缺陷障礙。傳統道德差序格局的狀態其實基本就是個人交往的經驗累積狀態的反映。但經驗性交往所形成的道德體系顯然是有缺陷的,首先是經驗的有限性限制了信任的范圍進而影響道德規范的普遍性,其次是經驗面向過去的時間特點與信任面向未來的時間特點限制了道德行為的可靠性。
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社會分工日益細化,農耕社會中孕育著工業社會的文明,人們期望社會信任能更加普遍而且高效地達成,也更加具有可靠性和穩定性。傳統的經驗型道德體系的低效率與低可靠性完全無法滿足這一要求,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以具有明示特征的制度取代內隱性的經驗來建構信任使合作得以普遍實施成為走向工業社會的關鍵。如果說經驗倫理階段的道德是個人經驗的總結,那么制度倫理階段的道德就是人類經驗的總結。制度中包含著的原則、規范基本都是由傳統道德轉化而來的,是經過歷史驗證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制度作為相對固化的經驗,是將個別經驗抽象出來具有一般性特征的規則體系,表現為一種外顯性的社會共識。自然倫理階段的信任由自然法則維系,經驗倫理階段的信任由建立在交往經驗基礎上的熟人社會維系,而制度倫理階段的信任由代表社會共識的權威組織維系。這滿足了工業社會對于未來預期更高確定性的渴望,使工業社會普遍性的人際信任關系建構成為可能。
由于制度具有作為工具的顯性和外化的特點,對制度內涵具有強化作用,十分切合生產力發展對合作效率及穩定性的要求,致使工業社會里道德建構秩序的功能凸顯,逐漸脫離人類個體而成為一項公共事務,個體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無差別化,制度成為道德秩序功能存在的基本方式,與此同時,道德的意義功能和秩序功能趨向分離,相對于制度倫理側重于社會秩序供給,以傳統面目存在的道德本體更加彰顯價值功能。當然,農耕社會也有制度,但由于生產力的發展還沒有達到社會化大生產的水平,對于普遍信任的需求并不是十分迫切,同時農耕社會中階級壓迫是普遍而突出的,統治者缺乏推動平等交往與普遍信任實現的愿望,這種情形下的制度并不具有道德屬性。
信任總是建立在對事物自認為充分認識的基礎上,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人類卻愈發認識到自己認知能力的有限性。“科學革命并不是‘知識的革命’而是‘無知的革命’。真正讓科學革命起步的偉大發現,就是發現‘人類對于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毫無所知’。”[17](P236)進入信息社會后,巨量的信息明顯超出了人類的經驗能力,信任建構出現困難。雖然信息資源對信任建構一直都很重要,但在前信息社會中通過簡單學習或“吃一塹長一智”式的經驗積累,信息是每個人可以獲取的公共物品,在這種情況下的博弈勢均力敵,信任能夠自然達成。但進入信息社會之后,社會資源配置效率提升,呈現復雜化現象,人們在對于信息依賴加重的同時信息出現資源化、私有化趨勢,信息不對等成為常態,數字鴻溝產生。道德選擇由完全信息動態博弈陷入了不完全信息動態博弈,促使人們選擇互不信任的博弈策略,原子化現象凸顯,社會信任度下降,安全感、幸福感降低,傳統道德體系面臨崩潰的危險。
信息社會中信任度下降表面上看是因為信息過載造成的,但實質上是由人性缺陷帶來的。現代技術在產生巨量信息的同時也強化了個人能力,人的自利性放大了信息不對稱問題,以保持“敵明我暗”的信息優勢。社會出現原子化、去中心化現象,制度倫理得以維系的傳統信任體系面臨瓦解的風險,社會力圖借助互聯網技術使個人有機會打破信息不對稱的局面重構信任體系。雖然互聯網充斥著虛假信息,但這一趨勢幾乎無法避免,目前的解決辦法是借助政府監管過濾虛假信息。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進步,區塊鏈概念應運而生,其研發目標就是確保信息的不可篡改,如能實現并推廣將可以徹底解決互聯網信息傳遞的可靠性問題,“互聯網+區塊鏈”將在不久的將來實質性地推動社會結構的重塑,甚至有取代公共管理的趨勢。可以說,區塊鏈技術在理論上是程序正義的技術延伸,是技術力量侵入社會交往的開端,技術手段將替代人類處理大量的交往信息,人與人的交往將開啟“技術信任”的時代。有人將這稱為“無信任交往”(Trustless Consensus)模式,即無需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而是大家本著對技術的信任開展交往的方式。在這種依靠技術開展交往的時代,盡可能避免了人性的缺陷對道德的腐蝕,技術措施代替社會制度實現道德的秩序功能,人們之間的交往不再圍繞信任展開,傳統道德無限接近于純粹價值。恩格斯所闡述的共產主義社會中“真正人的道德”將來也許就會隨著相關技術的進步而逐步實現。
道德作為人類進化的文化工具,是建構在基本社會條件上的策略性發展體系以人類的意志自由為基礎。正如康德主義的認識,所有道德范式都是人類給出的,而且在共同體中是相對普遍和必然的,它們是人類感知經驗的先決條件。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道德演化并不完全等同于生物進化,而是建立在人類理性基礎上的社會進化,即我們所獲得的道德演化的描述是可以被我們所利用并促進道德演化的,正如我們所掌握的其他自然科學知識一樣。從博弈論的視角將道德看作人類生存的策略兼顧了人類主體性與客體性的統一,讓我們在尊重社會發展規律的基礎上發揮主觀能動性。但對道德策略性的認識應避免兩種傾向。
一是避免過度夸大意志自由,以防滑向道德虛無主義的純粹工具觀念。對道德策略性的認識雖然確實帶有一定的工具論思維特征,但這種推演并不意味著道德的建構就不必遵循客觀規律。實際上,道德及其發展是在客觀規律基礎上的人類主觀能動性的體現,甚至這種主觀能動性本身也具有相當的客觀色彩。首先,作為生存策略的道德從來不是哪一些人的工具,而是以人類進化的視角來界定的,它是相互聯系的整個人類社會的選擇。其次,作為工具的道德絕非純粹外化于人的生存手段,更是人類自身的生存模式,因為我們既是自己生命的承擔者也是自我命運的執行者。所以,以生存策略的視角看待道德并非意味著支持道德虛無主義,道德本身即是人類生存的理想目標,它來源于人類本性和自然選擇,其發展是基于人類的整體而言,具有一貫的傳承性,絕非可以隨心所欲操控的工具。道德就如人類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我們只有通過改變自己來改變道德,人類的意志在道德中的作用更多是路徑探尋和發現自我。
二是不可片面強調對立對抗,避免走向非此即彼的敵我斗爭觀念。首先,以生態倫理的視角來看,把道德看作策略絕不是為了對抗什么,自然、社會、人類、道德都是同向發展順勢而為,共同構成生態體系的。人類擁有智慧絕不是為了對抗自然而是賦予了我們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能力,道德恰恰就是我們努力順應自然、減少沖突、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策略抑或路徑。其次,即使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在階級社會里,道德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每個階級都有各自階級的道德標準,但這也并不否認一個社會占統治地位的道德標準更多是具有共通性的,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夠吸收融合被統治階級道德的,是體現一定生產力條件下社會歷史發展需要的。因此,即便在階級社會里大多數情況下,道德是起著彌合不同階級價值觀念,促進生產關系形成的整合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