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感遇詩》的情感表達探究

摘? 要：陳子昂從小接受儒家倫理道德的熏染，具有遠大的理想與抱負，但他命運坎坷，其政治理想一直無法實現(xiàn)，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充斥著濃重的悲劇意識，唱出的是充滿不平之氣的時代悲歌。《感遇》詩是陳子昂的代表作，抒寫了在生活中的感受，內(nèi)容較為復(fù)雜。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一）表達他對天道、社會變化的看法，這類詩篇的思想大多較為消極，流露出退世隱居的愿望。（二）托物言志，表達他懷才不遇之悲和歲月蹉跎之感。塑造了一系列豪俠少年的形象，寄托了他的理想與追求。（三）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揭露統(tǒng)治者的窮奢極欲，再現(xiàn)白色恐怖下的社會現(xiàn)實，勸諫統(tǒng)治者用“仁政”來治理天下。

關(guān)鍵詞：陳子昂;感遇詩;詩歌;情感表達

作者簡介：姜楠（1981.11-），女，漢族，河南省鎮(zhèn)平人，本科，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焦作大學(xué)講師，研究方向：中文。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2-0-02

*陳子昂生平以及感遇詩創(chuàng)作的背景

陳子昂，字伯玉，出生于唐高宗顯慶年間。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他的家庭不屬于名門貴族，經(jīng)濟方面卻很富有，但四代無人入仕途，家族本身俠義之風(fēng)很重，盧藏用在《陳氏別傳》云：“父元敬，瑰瑋倜儻，年二十，以豪俠聞。……一朝散萬鐘之栗而不求報。……嗣子子昂，奇節(jié)過人，姿狀岳立，始以豪家子，馳俠使氣”（盧藏用《陳氏別傳》，《陳子昂集》附錄，第252頁），少不更事的陳子昂和其他富家子弟一樣，過著馳俠任氣般的浪漫生活。但情況在陳子昂十八歲那年突然發(fā)生了改變，據(jù)《新唐書·陳子昂傳》所載，他有一天偶然去當(dāng)?shù)貙W(xué)堂，為教化所感動，立志奮發(fā)讀書。

陳子昂二十一歲辭別親人到長安謀求發(fā)展，進入國子監(jiān)學(xué)習(xí)。公元682年他到東都洛陽參加科舉考試，不幸落第。684年，陳子昂再次參加科考，舉進士對策高第。此時恰逢唐高宗駕崩洛陽，他向武則天上《諫靈駕入京書》，這篇上書頗得武則天的賞識，一時間在京人們爭相傳抄。不久，武則天提升陳子昂為秘書省正字。他對武則天的提拔感恩戴德，把武則天看成是“非常之主”。此時的陳子昂充滿著積極昂揚的進取精神，準(zhǔn)備大展其才，極力支持武氏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同時對改革中出現(xiàn)的弊端進行了尖銳的抨擊和大膽的勸諫。

公元686年，陳子昂隨軍參加平定金微州都督什固始的叛亂。691年，陳子昂繼母去逝，返回家鄉(xiāng)守孝三年。喪期期滿后，陳子昂回朝提升為右拾遺，但不久因牽涉到喬知之事件，被人誣陷關(guān)進監(jiān)獄。一年后出獄，官復(fù)原職。696年，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陳子昂再次隨軍出征，并擔(dān)任幕府參謀。在軍隊處于不利的環(huán)境下，陳子昂挺身而出要求沖鋒陷陣，但遭到武攸宜的拒絕，并把陳子昂降職為軍曹。身懷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門的陳子昂受到沉重的打擊，留下了《登幽州臺歌》這一千古絕唱。

698年秋，陳子昂以父親年老為借口，要求返回故里。公元699年，陳子昂父親陳元敬去逝。據(jù)盧藏用《陳子昂別傳》及宋祁《新唐書·陳子昂傳》記載，陳子昂回鄉(xiāng)后遭射洪縣令段簡加害，被捕入獄，在獄中又受盡折磨。在奄奄一息時他用蓍草為自己卜卦，仰天而號：“天命不祐，吾殆死乎！”[1]不久死于獄中。

《感遇》詩三十八首通常看作是陳子昂的代表作品，《感遇》詩實踐了陳子昂的“風(fēng)骨”、“興寄”理論，奠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從感遇詩的內(nèi)容上看，既沒有纏綿悱惻和低吟淺唱，也沒有時代的歡歌，全是充滿不平之氣的時代悲歌。所以這里的“遇”還應(yīng)包括有“遭遇”之意，在這三十首詩歌中，主要寫生活的遭遇，寄寓個人及時代的悲情。陳子昂的《感遇》詩上繼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下啟韓愈“不平則鳴”說之先聲。故韓愈在《薦士》中稱“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2]

人們在以前一直認為《感遇》詩是陳子昂年少時所做，其實不然。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引用《詩比興箋》的話來說明這一問題。“《舊唐書》謂子昂少為《感遇詩》云云，……皆小說傳會無稽，正知取其生平有名之篇，傳以生平知遇之事，而不顧歲月情事之參差也。”[3]三十八首《感遇》詩非陳子昂一時一地所做，在思想內(nèi)容上有不少前后矛盾的地方，從而也反映出了他思想的復(fù)雜性。《感遇》詩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感遇》[4]詩中，陳子昂表達了他的世界觀，陳述了對天道、社會變化的看法。開篇寫道“微月生西海，幽陽始化升。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征。”社會的興衰如同天地的運行，微月在西海孕育之時幽陽已從東方升起，“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天道的運行非人力可以改變，社會的興衰亦是如此。“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征？”這表達出了陳子昂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情緒。在其它幾首詩歌中，陳子昂表達了他類似的觀點。“吾觀昆侖化，日月淪洞冥。精魄相交構(gòu)，天壤以羅生。”（其八）“幽居觀大運，悠悠念群生。終古代興沒，豪圣莫能爭。……大運自古來，旅人胡嘆哉。”（其十七）“仲尼探元化，幽鴻順陽和。……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其三十八）這些詩篇是在寫自然界的變化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個人是無能為力的，宣揚了治亂循環(huán)的觀點。在這種世界觀的指導(dǎo)下，很容易產(chǎn)生隱逸的思想，《感遇》詩中不時流露出退世隱居的愿望。

反映邊塞生活，亦是《感遇》詩內(nèi)容的一個方面。“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其三）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荒涼邊塞的景象：遼遠空曠的邊塞，敻不見人，白日西沉，黃沙漫天飛舞，尸體遍地，暴骨如芥。邊塞的戰(zhàn)爭給下層的民眾帶來了眾多的苦難，“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其三）邊塞留下了無依靠的孤兒和老人，有誰去照顧呢？在《感遇·二十九》反映了下層士卒的生活，在“窮岫泄云生”的荒僻之地，在“嚴(yán)冬嵐陰勁”的寒冷之時，士兵們“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拳跼競?cè)f仞，崩危走九冥。”他們彎腰曲背地走在極高的山路上，冒著山石崩塌的危險越過山谷。在《感遇》詩中，陳子昂還對外民族入侵邊境表示了憤慨，“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其三十四）“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fù)來。”（其三十七）詩中指出了邊境中存在的問題。泱泱大國邊境為何屢屢兵連禍結(jié)？本來應(yīng)該是前車覆，后車誡。但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淡忘了以前歷史邊患的教訓(xùn)，“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其三十五）功勛卓著的守邊將士“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其三十四）“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其三十七）邊將無能造成生靈涂炭，“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其三十七）存在這么多問題，邊疆安寧嗎？

陳子昂在他的詩論中主張“風(fēng)骨”、“比興”、“風(fēng)雅”，其主要目的是呼喚詩歌要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成為《感遇》詩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除上面提到他的邊塞詩外，還從以下方面反映社會現(xiàn)實。

其一，奉勸統(tǒng)治者以“仁政”來治理天下。《感遇·其四》中他告誡統(tǒng)治者不要濫殺無辜，“骨肉且相薄”的人最終是會背叛君主的，應(yīng)選用“孤獸猶不忍”之士來侍奉君王治理天下，這樣才能維護這個王朝的長治久安。

其二，揭露統(tǒng)治者的窮奢極欲。武則天曾在寺廟里出過家，她當(dāng)政后竭力提倡佛教，不惜耗費巨額錢財去修建寺廟和佛像。在《感遇·其十九》中，陳子昂對這種情況提出了強烈的批判，“云構(gòu)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這浪費了多少民脂民膏啊，窮盡金玉去雕刻佛像，佛像雕刻之精美達到了“鬼功尚未可”的地步，在這首詩中，陳子昂指出佛教本來是崇尚清凈，“清凈道彌尊”，武氏的這種做法同佛法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如果繼續(xù)下去，結(jié)果是“夸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

其三，用詠史懷古的方式來勸諫統(tǒng)治者。《感遇·其十八》先回顧了楚王的生活“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霓旌翠羽蓋，射兕云夢林。”年壽會有時而盡，榮樂也只能止乎其身，昔日奢華的生活如今也都灰飛煙滅，只有“高堂觀”、“云陽岑”在見證著往昔的歷史。淫樂奢華的生活誤國，到頭來雄圖化為泡影，如同黃雀那樣空哀鳴而已。天命難測，人世無常。在《感遇·其十四》中，殷王淪為階下囚，東周豪華的王宮此時也成為一片土丘，東陵侯也淪為一介布衣，以買瓜為生。《感遇·其二十六》穆天子好仙道，宮女被鎖進深宮，寂寞的老死。這些帶有歷史懷古的作品都是旨在借歷史人物來諷刺當(dāng)朝的統(tǒng)治者，希望他們能引以為戒，從中吸取教訓(xùn)。

其四，再現(xiàn)白色恐怖的社會現(xiàn)實。武則天為了鞏固統(tǒng)治采取了一系列恐怖政策。她大開告密之門，告密者風(fēng)起云涌。上至卿相，下至百姓，誠惶誠恐，人人自危。有人竟靠告密而官運亨通，飛黃騰達，出現(xiàn)了“布衣取丞相，千載為辛酸”（其二十一）的情況。一旦有人被誣陷，就有可能以莫須有的罪名而遭屠殺，“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其九）寫出了殺人如麻的社會現(xiàn)實，為了保全性命，還是少說為佳。當(dāng)時的酷吏周興、來俊臣等奸佞之人，常常羅織罪名來誣陷忠良之士。《感遇·其十二》“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就是這種殘酷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

陳子昂的《感遇》詩揭開了盛唐之音到來的序幕，前人把陳子昂比作大澤起義中振臂一呼的陳勝，這一點也不為過。但毋庸諱言，他的《感遇》詩中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他的詩論中主張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在《感遇》詩中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但他所關(guān)注的更多的是宮廷官場上的殘酷現(xiàn)實，從宏觀上去關(guān)注國家的命運，從微觀上去抒寫個人的情懷，但很少關(guān)注下層百姓的苦難（除其三、二十九、三十三等詩外），眼界顯得不夠開闊。從藝術(shù)手法上看，有骨多肉少，理勝其辭之感。抽象議論過多，對詩歌的形象塑造有所忽視。王夫之在《唐詩選評》中說：“《感遇》詩似誦似說，似獄詞，似講義，乃不復(fù)似詩。”[5]這種評論雖有所偏激，并非在有意貶低陳子昂，確實指出了《感遇》詩的不足之處。

注釋：

[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077頁。

[2]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3]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頁。

[4]本文凡出現(xiàn)陳子昂的詩歌均引自彭定裘：《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87-913頁。

[5]王夫之：《唐詩評選》，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第39頁。

參考文獻：

[1][唐]陳子昂，《陳子昂集》，中華書局，1960年版。

[2][唐]劉煦，《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3][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

[4][清]王夫之，《唐詩評選》，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

[5][清]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6][清]彭定裘，《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

[7][清]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8]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

[9]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10]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

[11]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