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摘要:作為存在主義之父,克爾凱郭爾開啟了現代西方哲學的個體生存論轉向。克爾凱郭爾將哲學的重心從普遍性轉移到個體性,對個體生存的關注揭露了西方傳統理性哲學中個體性的缺失,揭示了體系化哲學的普遍性與嚴格性要求之中忽略個體生存的事實。克爾凱郭爾終其一生尋找使個體生命真正得到關切的方式。通過挖掘克式代表作品《恐懼與戰栗》中所體現出的矛盾沖突,探究克式思想中信仰對于個體生存的意義。
關鍵詞:個體性 信仰 倫理
中圖分類號:B5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22—0085—02
克爾凱郭爾的作品,在倫理上是哲學的追求在生活實踐中的體現。在克爾凱郭爾之前2000余年的西方哲學傳統中,倫理學與哲學一樣具有體系化與概念化的特點,兩者都追求普遍性。因此,對理性傳統的反思必然導致對倫理學的反思,對體系哲學的解構必然導致倫理學體系的解構。《恐懼與戰栗》作為克爾凱郭爾最重要的作品,對個體生存的關切及對倫理的超越都集中在《圣經》中亞伯拉罕這一形象上。克爾凱郭爾對倫理的態度可以在其眾多作品中總結為兩種:倫理作為普遍性的倫理學及作為一種非此即彼的生存境界。
荒謬性,即是那在理性維度中的不可能性,是在邏輯和倫理上的雙重沖突,是那令人震顫而無法接受的矛盾。而唯有在這超出理智的領域中,在那極端矛盾所產生的巨大張力之中,我們才能瞥見信仰之容。
一、超越倫理維度的信仰
第一重荒謬性在于,亞伯拉罕的信仰缺乏可以解釋的中介。對于這則故事,最先引起驚恐的地方莫過于亞伯拉罕試圖殺死兒子的行為,這是一句倫理表達,普通人會對這個行為產生種種念頭:殺人兇手、忠實的信徒、愚蠢的老父……但事實上,正如克爾凱郭爾所述,那些批評者、盲目崇拜者,甚至是輕言效仿者,都忽略了最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出于至愛的精神劇痛。人們忽略它的地方在于親子之愛在倫理情感里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前提,人們的目光更多集中在了殺人動機上,卻偏偏忽略了亞伯拉罕身上這種情感的劇痛,唯有如此,荒謬性才得以顯現。不妨注意一下故事中的兩個情節:亞伯拉罕受神的指示遠離故土來到荒涼的應允之地;他整整一百歲時才得到以撒。相比之下,任何人都無法輕易描述他對以撒那強烈的愛。最表層的荒謬與矛盾就蘊含在倫理沖突之中,超越常人的親子之愛與毫不猶豫的刺殺行為,無論忽視哪一方面——如克爾凱郭爾所言,那些輕易效仿的行為或在最后一刻的猶豫以及存有的僥幸心理,都會有損這矛盾所形成的張力。人們無法接受或理解這兩個方面同時如此強烈,哪怕其中的一面稍有減弱,這一行為也能得到輕松的解讀。這種荒謬性在倫理語言中無法得到任何好的解釋,甚至任何語言都不可說。克爾凱郭爾借用阿伽門農等“悲劇英雄”的境遇對比出亞伯拉罕那難解的崇高。悲劇英雄雖也歷經考驗,然而悲劇英雄的犧牲是可言說的,是為了更高倫理目的而作出的舍棄。同樣是殺死自己的孩子,阿伽門農顯然可以得到大眾的理解甚至是贊揚,而亞伯拉罕的行為具有無可辯白的荒謬性。
阿伽門農與亞伯拉罕相似的行為表象背后是完全不同層面的生存選擇,即倫理的生活與信仰的生活。事實上,如果忽略掉阿伽門農身上那些悲劇色彩,暫時忘卻他獻祭女兒時所流淌的鮮血,而只把他的一切作為看作一番偉業,那么他與亞伯拉罕的對比意義將更加直白:一種使生命徹底超脫倫理的價值指向。阿伽門農的壯舉是對倫理生活的服從,亞伯拉罕則完全不是,如果有一種思想超越了倫理的范疇,那么它將不可理解,因此亞伯拉罕的行為缺乏理解的條件。
二、“無限棄覺者”與真正信仰者的差異
第二重荒謬存在于亞伯拉罕對上帝即愛的毫不懷疑中。區分“信仰躍遷”與“無限棄絕躍遷”是《恐懼與戰栗》“心曲初奏”篇的主線之一。這兩個概念的對比極具迷惑性,因為相比于普通人,無限棄絕者似乎十分接近信仰者。無限棄絕者是毫不猶豫地遵從上帝指示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和真正的信仰者如出一轍,甚至在揮刀的最后一刻也不會因內心的軟弱而停手或把目光瞥向他處來尋找替代以撒的公羊。但他與信仰者最大的區別在于:他內心充滿了無可挽回的放棄與絕望。他絕不相信上帝會寬恕以撒,絕不相信兒子會失而復得,與之等同的是對上帝即愛這一信念的放棄。無論普通人還是無限棄絕者,在揮刀的一刻都不會相信面前這個獻為燔祭的孩子還能活著回到自己的身邊,更難在此時還相信上帝即愛,但巨大的荒謬就掩藏在最后一刻。因為人們無法理解一個已經揮起刀子的人還相信以撒不會被帶走,無法理解一個看上去已經被剝奪幸福的老父還堅信此世甚至此時的幸福。就算上帝沒有最終收回成命,以撒最終成了祭品,亞伯拉罕也將依然懷有信仰,這種信仰甚至并不指向不可知的未來,而是指向當下。因此當以撒重回身邊,無限棄絕者會驚愕得難以平復,而亞伯拉罕則自然而然。
無限棄絕的騎士并不是離開信仰的局外人,卻是“這世界的異鄉人”,是放棄此岸有限性而奔向彼岸無限性的人。無限棄絕不是信仰,它只是貌似信仰的一種“替代品”,是達到信仰前的那一步。無限棄絕者的信仰方式符合神學一貫秉承的思想,這種思想讓信徒們更堅信來自彼岸世界的永恒幸福,因此他們放棄此世而祈求來世的福佑;惟其如此,才成就了無限棄絕者對現世的無限放棄,他們放棄有限性而祈求無限性。正如克爾凱郭爾所表述的,懷有對來世的信仰更為輕松,只需否棄一切并設法逃離即可。但這種信仰只不過是真正信仰的一種變異,他們似乎瞥見了信仰的真容,實則隔著巨大的鴻溝,這鴻溝中隱藏著可怕的絕望。期盼永恒的是無限棄絕者,期盼不可能的才是信仰者。亞伯拉罕自始至終都對現世飽含著看似不可能的希望,哪怕是在上帝殘酷的考驗之下,他對現世有限性所作的不是“放棄”,而是奇跡般地重歸有限性,通過荒謬之力,通過無限棄絕與信仰的雙重躍遷。換言之,無限的棄絕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不在有限性之中費盡心力,把全部心思系于一事,而最終棄絕一切,那么也不會有信仰的躍遷,信仰者是在棄絕的盡頭憑借荒謬之力再邁出一步的人。
三、信仰的個體性
第三重荒謬性在于,上帝不在普遍性之中。因此可以說,上帝不可能顯現并要求亞伯拉罕獻祭以撒。《恐懼與戰栗》存在著一個最不可理解的根本上的矛盾。在克爾凱郭爾的宗教思想中,人與上帝直接溝通簡直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種異教徒才會產生的偽信仰,人只有通過脫離教會,把人與上帝的所謂直接溝通的外在關系斷裂開,進而引向自身的內在性,才能真正地和上帝建立關系。克爾凱郭爾在《基督徒的激情》中明確論述了人與上帝的不可溝通性。因此在《恐懼與戰栗》中,當克爾凱郭爾講述完三位悲劇英雄的例子后,才會向讀者提出這樣一種假設疑問:如果沒有神明要求阿伽門農獻祭女兒但他依舊這么做了;弗耶他沒有對上帝作出承諾,卻依然獻出了女兒;布魯斯圖有一個正直的兒子,但他依然處決了他,誰會理解這樣的事情?(這三個人都是為了更高倫理目標而犧牲至親的悲劇英雄)一旦如此,人們將完全失去對這些故事的理解力,因為他們已超出了普遍性,僭越了倫理。克爾愷郭爾認為,只有孤獨個體之中才有上帝,在恐懼與戰栗的第二個疑難中,克爾凱郭爾說:“為了自己,也為了上帝——然而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這兩者(為自己與為上帝)卻不可能一致。比如,當聽說有人做了為普遍性所不容的事情時,我們會說:‘他不可能是為了上帝才那么做的,意為,他做那事完全出于一己的欲望。”從克爾凱郭爾的理解去看,如若上帝存在于普遍性之中,上帝就進入了倫理,也進入了一個可理解范疇,因此亞伯拉罕與悲劇英雄并無區別,因為他們都擁有倫理這一用來解釋的中介,此時,為了更高倫理目的而犧牲孩子的悲劇英雄,為了遵從上帝命令而犧牲以撒的亞伯拉罕,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那么唯一的理解方式就是上帝在普遍性之外。如果其在普遍性之內,那么信徒對于上帝的責任就有了一種相對性,因為在普遍性之內對上帝的責任不能與倫理相抵觸。因而克爾凱郭爾在書中的第二個疑難章節討論了對上帝是否有絕對責任。《新約·路加福音》的經文“人到我這里來,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做我的門徒。”這是一段令諸多神甫及解經者都備受困擾的箴言,他們驚駭于經文言辭之中對于倫理的背離,因此千方百計在向信眾解釋時加以潤色來緩解其帶來的恐懼。對于這種恨的說法,克爾凱郭爾解釋到,對該教義的理解不會采用人類對于愛與恨的區分,因為這種區分方法具有一種“自我中心原則”,此原則不適合這條教義。所謂“自我中心原則”即表明了倫理學作為一種只存在于人的生活之內的話語體系所具有的相對意義,而非高于一切的絕對意義。這段神圣啟示中所要求的,正是無限棄絕騎士所做的,也是亞伯拉罕憑著荒謬之力進行最終的信仰躍遷之前所做的事情。圣經中的神啟作為超越了倫理層面的上帝之言,不能按照倫理之中的話語來解釋,用克爾凱郭爾的說法,即“對無限性問題進行有限化”回答的“結果論辯證法”。當圣經要求信徒恨自己的父母兄弟時,并不能用“惡”來將其概括為一種可怕的思想,圣經也并不是要求其信徒變成在倫理生活中憎恨父母兄弟的惡人,如果做不到對倫理生活的無限棄絕來履行對上帝的絕對責任就無法通達信仰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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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