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雄飛
(江蘇開放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36)
弗蘭納里·奧康納是20世紀美國杰出的南方天主教作家,年僅39歲就離開了人世,一生短暫但寫作效率很高,從正式開始寫作到去世,十幾年間共發表了兩部長篇小說、三十二則短篇小說。雖然生活和寫作在半個多世紀之前,但是奧康納字里行間傳遞的都是超越時代的永恒主題,以至她的作品不斷再版,被閱讀、被討論,本人也被稱為美國南方文學史上繼??思{之后最偉大的作家。21世紀以來國內外對奧康納的研究熱度持續升溫,各種以奧康納為主題的研討會在各地不斷舉行。但據筆者對20世紀50年代至今關于奧康納研究成果的粗略梳理,發現國內外研究者和讀者們大多從作家的宗教信仰、道德倫理、南方區域、女性身份、個人經歷等層面入手探析作家其人其作,給作家貼上種族主義、女權主義、熱衷暴力死亡、怪誕畸人等標簽。進入21世紀以來,國內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借助心理學、哲學、生態學等相關跨學科理論對奧康納作家作品進行研究,但多為淺層的理論加文本分析,還沒有形成系統理論,而且研究者們也多把注意力放在其較為著名的幾個短篇小說上,如《好人難尋》《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等,而其余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很少有人問津,這不能不說是對奧康納研究的一個不足和缺陷。本文試圖借助跨學科理論——心理學創傷理論視角,對弗蘭納里·奧康納的長篇小說《智血》進行解讀,并借助敘事學等相關理論,探索創傷記憶在小說主人公信仰與背棄信仰的一生中所起的影響及作用。
在分外在意信仰問題的美國傳統南方,在一個對宗教心懷特殊情結的家庭,一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他的信仰之路絕非純粹個人之事。正如黑茲爾,他生長于一個篤信基督教的鄉村牧師家庭里,自小就被期望像祖父一樣成為一名巡回傳教士,兒童的天性被嚴厲的宗教訓誡抹殺,關于原罪的教義成為他心中無法解開的結。每次布道時,祖父都要爬到車前蓋上對著人群吼道:你們就像一群頑石!可耶穌卻為了拯救你們而死!你們明白這個嗎?為了每個石頭一樣的靈魂,他愿意死成千上萬次,為了你們中間的某個人,他愿意讓自己的胳膊和腿在十字架上攤開被釘上成千上萬次![1]10每次祖父還會轉過身來指著孫子黑茲爾一臉不屑地說道:你們知道嗎?哪怕為了這個小孩,就為了這個卑劣、罪惡、沒頭沒腦地杵在那兒,把臟手在身上抓來抓去的小孩,耶穌為了不讓他的靈魂喪失,也愿意死掉成千上萬次,他會把他從罪惡的深淵挽救出來!這孩子被拯救了,耶穌對他永遠不離不棄,永遠不會讓他忘掉自己已經得救。這罪人對此會有什么想法呢?[1]10這些不得體的言論和舉動讓黑茲爾受盡了羞辱和傷害,從小他只想逃離這些虛偽罪惡的布道和宗教,但這些咒罵和暴力的儀式隔三差五地舉行,以重復的方式凌駕于頭上,對他進行折磨和傷害。
孩提時代,每次看到以耶穌代理人身份自詡的爺爺和父親去紅燈區偷看色情表演時,他就下定決心要像躲避罪惡一樣躲避耶穌。之后他在腦海中仿佛看到耶穌在樹叢中晃來晃去,一個衣衫襤褸的粗野形象,指揮他掉頭步入捉摸不透的黑暗中,讓他渾然不覺地邁向深淵,等到反應時卻早已葬身海底[1]10。成人世界的罪惡和偽善破壞了孩子賴于信任的基礎,孩子沒有感受到基督的正義與力量,宗教已演變為成人世界欺世盜名、行惡褻瀆、為所欲為的遮羞布,以至耶穌與信仰成為孩子從小就想逃避和甩掉的夢魘。黑茲爾從最初懷疑耶穌到后來矢口否認與上帝的任何瓜葛,他對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人解釋道:“……你覺得我信耶穌嗎?就算他真的存在,就算他真的在這列火車上,我也不信?!盵1]6當路上碰到的司機、乘客和妓女瓦茨夫人都說他從頭到腳像布道師時,黑茲爾厭惡地說:“聽好了,我可是啥都不信。我想說明的是,我不是該死的布道師?!盵1]19黑茲爾極力想割裂自己和耶穌的一切聯系,甩開耶穌的陰影,超脫身體的創傷記憶;他極力否認自己的過去,尋求另一個更為自己和社會接受的、不被信仰困擾的個體。但是,在一個分外在意信仰問題的南方,他雖然仇視宗教,卻不曾因此得到解脫。反信仰顯得和信仰同等沉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充任了人生的核心,橫亙于主體和世界之間;跟妓女過夜,或與盲教士的女兒同床,都無關享樂,只是企圖用來褻瀆上帝背棄信仰的一個手段。黑茲爾用這種對周遭現實奇特的疏離冷漠姿態,粗暴地對抗著心底的耶穌,同時又深陷于無休止的自我折磨中。為了拒絕耶穌,樹立自己的信仰,黑茲爾創立了“沒有耶穌的基督教會”,最后卻被假布道師紹茨山寨成“神圣的沒有基督的基督教會”在街頭騙取錢財。在一個無序、混沌、麻木不解的世界里,黑茲爾渴望向真實世界求得慰藉的掙扎注定是徒勞的。黑茲爾對宗教的抗拒厭惡,盲教士可笑的怯懦欺瞞,恩諾克的自鳴得意,都暗喻著人類尋求靈魂自在的種種途徑,他們雖然個個顯得自作聰明,到頭來都是徒勞一場。
在這樣一個異化的環境里,一個人的成長常常伴隨著創傷記憶,總想通過身體的暴力行為來宣泄內心的痛苦,他們表達情仇愛恨的方式或是通過自我身體的折磨,或是通過其他粗俗的方式,來減輕對內心精神的渴望。當恩諾克把一具干尸作為新耶穌禮物送給他時,“黑茲尓猛撲過去,抓住那具干尸,把它對著墻摔了過去……干尸的腦袋破裂開來,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灑了一地。”[1]123當他看到假先知冒充他的模樣在大街上行布道時, 他駕駛著埃塞克斯車“把他撞翻在地,從他身上碾了過去……接著又倒了回來,再次碾過那人的身體,這才停下”。[1]133現實和幻想的差距時不時地將他刺痛,為了緩減內心不可名狀而又無處安放的負罪感,黑茲爾經常把鞋子里塞滿石頭和小石塊,然后穿上,緊緊地系上鞋帶,穿著它們在森林里走。黑茲爾通過這種對身體和他人的虐待來發泄憤怒、抵制情感上的痛苦和失落,他的身體承載著他所有祖先的過去,他要以對身體的折磨來對抗祖先傳承的歷史。小說以黑茲爾為主要敘事,家庭為第二敘事的雙重結構,為一個南方孩子的成長提供了一份詳細的見證。在一個宗教色彩濃厚的傳統南方,黑茲爾和其他有宗教思想的南方人一樣,感到壓力;當面對生命的悲劇本質時,他常常被一種負罪感和挫敗感折磨并希望做出救贖的行動,但是在一個無序混沌的世界里,他的對抗和拒絕注定是沒有出路的。
黑茲爾成長過程中的創傷記憶影響并改變了他的一生。孩童時代遭遇的創傷通常是結構性的,父母濫用家長權利給孩子異化的宗教價值觀,對孩子們的關愛缺失,形成了永久的心理創傷。而創傷一再被壓抑,直到創傷返回,造成再次創傷[2]。小說中提及父親的地方很少,唯一提到一次就是父親帶著兒時的黑茲爾去紅燈區看色情演出,結果黑茲爾在那里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棺材及棺材里的表演,從此閉上眼睛就忘不掉那喧囂歡騰的場面。小說中提及母親的地方更是寥寥數語。母親總是穿著一身黑衣,裙子也總比別的女人長,筆直地站著,默默地注視著他;或者就是抓著一根棍子向他走來,嘴里用一種語調沒完沒了地說著:“為了贖你的罪,耶穌都死了,”[1]40家庭成員之間從來沒有出現互相交流關愛的溫馨場面。十六歲那年,母親去世,黑茲爾看著人們把棺材蓋蓋上時,母親嘴角向下耷拉著,好像死了也不比活著時快活多少。她好像要跳起來,掀開蓋子,飛出去讓自己活得更滿意,不過他們還是蓋起了蓋子[1]13。以后的日子,只要黑茲爾閉上眼睛,他就會夢見母親極其可怕的樣子,像只巨大的蝙蝠,從棺材的閉合口向外猛沖。他想逃跑,但黑暗從上方籠罩下來,將他重重包裹。隨著母親的離世,黑茲爾跟家庭的聯系越來越冷漠,他發現自己孤獨地活著,行走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沒有聯系、沒有交流、沒有理解。這里黑茲爾感受到的孤獨不僅僅是個人、家庭和自我成長中創傷造成的疏離,更是在歷史洪流中南方社會孤獨和異化的寫照。《智血》表現出對創傷記憶的強烈意識,個體不僅被監禁在創傷經歷之中,它還通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割裂來反映集體關系的斷裂。黑茲爾正是處于這樣一個時間洪流中為創傷所困,被沒有結束的過去折磨,但只能帶著恐懼和夢魘繼續著擺脫不掉的現實生活。黑茲爾腦海里經常出現棺材的畫面:一個是爺爺的棺材,那是個渾身帶刺不好惹、脾氣暴躁的老頭;后來棺材里裝的是黑茲爾的兩個弟弟,一個嬰兒時就夭折了,另一個是七歲那年被割草機壓死的,他們的棺材只有普通的一半大小。黑茲爾還經常夢見自己參加父親的葬禮,看到他弓著背,跪著趴在棺材里。小說里大量出現棺材和墓穴等象征“牢籠”的意象,以至黑茲爾坐在火車車廂時也感覺好像躺在了棺材里,黑暗籠罩四方,嚇得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要逃跑。海爾曼(Judith Lewis Herman)認為,少年創傷患者的癥狀證實了他們創傷記憶的過去,包括生理和感情的痛楚、麻木、自我傷害、遺棄、記憶喪失和性格改變等,在童年創傷記錄中,創傷中注意力的縮窄和之后對創傷意義的逃避導致在記憶的意象和內容都不在場的時候,心理創傷記憶還在不斷持續[3]。黑茲爾幻想著他的父母和家人之間互相關愛、關系和諧密切,但幻想和現實之間存在很大差距,他只能常常以幻想來彌補自己創傷的心靈。家庭暴力、親人去世、家園不在,造成黑茲爾一次次的孤獨處境,而另一方面,異化混沌的社會語境和文化記憶也加劇了他內心的創傷記憶,讓他感覺形影孤單、獨行于喧囂世界。
在冷漠異化環境中成長的黑茲爾,學會用沉默和靜穆應對周圍的一切,他幻想著拒絕耶穌對自己心理的迫害,遠離耶穌。十八歲那年,為了躲避耶穌逃離家庭,黑茲爾征召入伍。但四年的戰爭,讓他明白戰爭只不過是同類之間無意義的殺戮而已,政府雖然沒有將他的靈魂玷污,但他的靈魂已經死了。他愿意相信自己的靈魂已死,并且一勞永逸地擺脫罪惡,他希望擺脫罪惡并且不致墮落、皈依虛無而非邪惡。部隊把他送到半個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就把他拋在腦后了。他受傷后,他們過了好久才想起要幫他把彈片從胸部取出——他們說取出來了,但從沒給他看過,他覺得那彈片還在里面,并且生了銹,正毒害著他的身體——然后他們又把他送到另一片不毛之地,再次將他遺忘。最后,部隊把他丟在一個距離他家鄉以北三百英里的城市[1]11。書中對黑澤爾在戰爭期間的經歷描寫甚少,然而可以想見,這段經歷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不可磨滅的精神創傷。戰爭往往伴隨著殺戮與痛苦,人性的光芒在殘酷的戰爭中消失不見,只留下對生存不擇手段的渴望。戰場記憶往往在幸存者的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斷重現,嚴重者可能會被困擾終生。事實上,創傷后壓力綜合征(PTSD)最早開始廣為人知,即由于對士兵戰后精神創傷的診斷[4]。對于黑澤爾這樣一個生于牧師家庭、自小便希望成為傳教士的青年,戰爭中的所見所聞顯得更加殘忍。作者并未花費筆墨描寫黑澤爾在戰場上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戰爭經歷在他身上留下的創傷更多是通過其信仰的崩壞體現出來的。
基督教的教義教旨從來都是反對戰爭的,十誡中明確規定不可殺人,基督徒即使在戰場上殺人也是違反教義的。在基督教的信仰中,只有一種戰爭是正義的,即按照神的旨意,對惡貫滿盈的罪人施加審判。除此之外,不可以賦予任何一場戰爭以正義的名號,更不可殺死異教徒來得到通往天國的路,因為神即是愛。“上帝對人之愛即為上帝”,教徒們在面臨無可避免的災難時,要把痛苦交給上帝,相信上帝的正義終會實現,善惡終會得到妥當報答。黑澤爾熱愛過上帝,然而戰場上遍布的殺戮與痛苦使他覺得上帝是那么的虛幻,基督教的天堂補償論在戰場上的生離死別面前是那么的消極、縹緲、不切實際。因此,從小就對上帝叛逆的情緒越發分崩離析,深深地刺激了他的靈魂。戰爭所產生的創傷持久地困擾著他的思想,使他不斷懷疑現實與罪惡,最終拋棄上帝并不斷墮落。
黑茲爾一生遭遇了家庭、宗教和戰爭等諸多創傷,他的身體成為童年創傷記憶以及南方社會危機的表征,他用一生努力去擺脫南方信仰的凌辱與迫害,卻從來沒有找尋到心靈的寧靜與靜謐;他的一生都在努力忘記并擺脫創傷的縈繞,但被壓抑的過去總是會返回,并且不斷重現重新經歷;黑茲爾的創傷不僅是個人和家庭的,也是社會和歷史的,過去的沒有結束,現在依然是過去的重復。創傷不斷地再演,了解現在必須回顧過去,闡釋成為一項重要的工作。作家奧康納通過對黑茲爾一生創傷故事的闡述,通過歷史和文本的互文,思考并解釋南方特殊的歷史負擔和歷史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