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逃避的“阿課思模式”：泰戈爾《郵政局長》女主人公勒袒的悲劇處境解析

王文淵

(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 商學院，江蘇 無錫 214153)

拉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幾乎嘗試過所有的文學形式，以詩歌、小說成就最為突出。1913年泰戈爾因《吉檀迦利》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人。他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是因為“他對于真理的熱切探求，思想的洞察力，廣闊的視野和熱情，雄渾的表現手法，以及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運用這種手法維護和發展了生活的理想主義哲學”[1]。泰戈爾的作品主要展示的是愛國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而他的小說則充滿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以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和情景交融的環境渲染襯托情感，暗示主人公思想意識的變化與波動。《郵政局長》是泰戈爾的短篇小說杰作之一，通過來自大城市加爾各答的郵政局長和作為他的仆人的鄉村孤女勒袒之間的交流與交往，展示了作者對善良的受苦受難者的無限同情和對自私自利、庸俗卑劣者的諷刺和鞭笞。作品描寫細膩、親切感人、意味深長，令讀者對女主人公的悲劇性處境感嘆不已。文章將以約翰·凱勒的動機分析模型“阿課思模式”[2]為理論框架，從“注意”“切身性”“自信”“滿意”四個方面入手，分析小說中郵政局長和勒袒在交流過程中的不同心理期待和動機取向，揭示勒袒悲劇性處境的必然性。

1 動機分析模型“阿課思模式”

1983年，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教授約翰·凱勒提出“阿課思模式”，用來分析學習者的動機構成要素?！鞍⒄n思”是英文首字母縮略詞ARCS的直接音譯，分別代表“注意(Attention)”“切身性(Relevance)”“自信(Confidence)”“滿意(Satisfaction)”。這個動機分析模式是以期望價值理論為基礎的。該理論認為，“當個體認識到活動與個人需要的滿足(價值)有關系，或與成功的積極預期(期望)有關系時，就會激發其從事活動的動機?！盵2]為了便于操作，凱勒將個體的期望價值和心理反應細分為四類：注意因素、切身因素、自信心因素、滿意度因素。注意因素強調喚起并維持注意力，切身性因素強調為什么要做這件事，自信心因素影響做事的持久性和最后達到的水準，滿意度因素則決定行為人是否會長久保持這種動機，繼續從事某一行為，以求獲得更大的滿足感。該理論在國外的一系列研究和實驗中被證實有效。1998年，該理論被介紹到中國，并逐漸在理論探索和應用研究領域形成一股熱潮，經久不衰，不僅涌現出了大量的研究論文，而且下載量也不斷攀升[3]。不過，這些研究主要局限在教學設計方面，并沒有學者試圖應用這一理論來分析文學作品中的人類行為，從而形成了一個明顯的空白。但是，這一現象并不表明該理論對于人類的一般行為缺乏解釋力。

從宏觀上來講，“文學與心理學的關系總是一個合乎邏輯的必然存在，”[4]1因為文學家和心理學家探索的問題都是“我是誰？”。也就是說，文學與心理學“有著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即對于人類自身存在的理解與把握”[4]1。所以，把心理學理論運用到文學研究，就是要為解釋文學的“內部規律提供一些參照性的知識、理論和法則”[4]2。從微觀講，短篇小說《郵政局長》情節結構十分簡單，主要是通過情景交融的方式細致入微地揭示人的心理，屬于典型的心理小說。在這篇小說中，作者向讀者展示的是兩顆迥然相異的愛心，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感。就孤女勒袒的心情而言，她對郵政局長的愛是真誠的、忘我的；就郵政局長而言，他對孤女勒袒的愛是空虛的、自私的。他們逆向發展的感情線索表明，他們的行為動機是不對稱的。如果從“注意”“切身性”“自信心”“滿意”四個方面入手分析，這一不對稱性會顯得愈加明顯。

2 郵政局長的交往動機分析

郵政局長來自加爾各答，帶著大都市人的傲慢和孤芳自賞，從來沒有把烏拉普爾村放在眼里，也沒有融入這個社群。他自視為上等人物，不愿和貨棧里的辦事員們打交道，又因為舉動滑稽可笑、態度傲慢不屑而沒有交到地方上的頭面人物，就只能靠寫詩和向往大城市的繁華生活來打發時光。即使到他要離開時，也還保持著大城市人特有的講究，不愿意像當地人那樣下河洗澡。這一切都表明，他對那個地方沒有興趣，對那里的人也沒有興趣，就更不要說對一位十二三歲無依無靠的孤女產生什么興趣了。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勒袒。他呼喚她，親近她，只不過是為了填補自己身處異鄉的空虛與無聊，他最感興趣、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郵政局長雖然從根本上講對十二三歲的孤女勒袒沒有一點興趣，無奈環境逼迫，寂寞孤獨難以排遣，思鄉之情無處可訴，便選擇了作為自己仆人的孤女勒袒，以防向他人傾訴時激起全村的笑話。勒袒是他排解孤寂之情和思鄉之苦的傾訴對象，也是他展示才華的教學對象，更是他在病痛折磨中渴望享受的母親或者姐姐那樣的溫柔體貼的女人。隨著郵政局長苦悶心情的加劇，他對勒袒情感上的需求也日益加深，似乎出現了很強的相關性，給了勒袒無限的遐想和期盼。然而，他對勒袒的感情是有限的，他并沒有把自己的人生和勒袒關聯起來。盡管他知道勒袒對他的感情在日益加深，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寄出了調離申請。申請不成時，他寧愿辭職不做郵政局長，也要離開烏拉普爾村，離開深深愛著他的孤女勒袒。

在和勒袒的交流與交往中，郵政局長是充滿自信的。他是郵政局長，有固定收入，而勒袒只是以幫他做飯糊口，他處于絕對的優勢地位;他是主人，勒袒只是他的仆人而已，他完全可以駕馭局勢、控制事態的發展。他來自大城市，知識和經驗都比勒袒這個農村孤女豐富得多。所以，郵政局長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要他自己愿意，他就可以在和她不斷加深交流的過程中排解憂愁，消磨時光，并且享受到女性特有的溫柔、體貼、照顧。事態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郵政局長在和勒袒的交往中也一次次地收獲了滿足感，所以才會繼續和她交往。他向她傾訴思念親人之苦、教她學習文化以展示自我、在病痛中享受她的體貼照顧。遺憾的是，這些滿足都是暫時的，他從根本上對她沒有興趣，在獲得一時的心理滿足之后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當她提出帶她一起走時，他斷然否決，而且認為無需解釋，也未做任何的解釋。

總之，分析郵政局長和勒袒交往的動機的各個方面，完全可以看出他是在完全沒有興趣的情況下，迫于環境的壓力，帶著有限的關聯態度，自信地交往并收獲了滿足感。然而，在這四個方面的因素中，起關鍵作用的注意因素和關聯性因素一個是缺失的，另一個又不夠充分，這就決定了他們之間關系的基本走向。雖然后兩個因素是充分滿足的，也無濟于事。

3 勒袒的交往動機分析

勒袒是一位十二三歲的鄉村孤女，就靠給郵政局長打雜做飯維持生計，難以備齊嫁妝，幾乎沒有結婚的可能性。對于勒袒來說，郵政局長是來自大城市的知識人，高高在上又有固定收入，所以一切奢望都是不可能的，她也有自知之明，一直和他保持著標準的主仆關系和距離，只是坐在外面的門檻上聽候差遣和使喚。勒袒注意郵政局長并對他產生興趣和情感是在郵政局長的誘發之下一步步出現的。郵政局長無休止地向她講述自己的家世和親人，使勒袒對他以及他的家人產生了親切感，也使他們的關系由主仆關系漸漸發展為兄妹般的情誼。此時，她對郵政局長的興趣日漸濃厚，但切身性和自信心仍然不足，還沒有信心和勇氣把自己的命運和來自大城市的郵政局長聯系在一起。在郵政局長教勒袒識字的過程中，他們的關系又糅合了密不可分的師生感情，而勒袒也開始把自己的命運和郵政局長聯系起來思考，只是自信心還是不足，對于能否學會識字也信心不足。郵政局長重病臥床，主動呼喚勒袒走進自己的臥室照料一切，使勒袒徹徹底底地獲得了母親或者姐姐一樣的地位。正是在這種頻繁交往和關系的迭變中，不知不覺的感情演變成了潛在的強烈愛情。從她的角度來講，興趣、關切、自信、滿足全都充分具備了，她的動機達到了百分之百。遺憾的是，她的熱情在郵政局長那里遭到了冷遇：郵政局長大病初愈，剛能下床活動，就迫不及待地背著勒袒寄出了自己的調離申請書。勒袒的興趣仍然不減，繼續耐心地照顧著他；而當郵政局長向她宣布自己將永遠離開烏拉普爾村時，她還在幻想著能夠跟著他一起走；當這一請求遭到拒絕時，她仍然陷在愛情的漩渦里不能自拔，整個晚上都在思索人家為什么就不能帶她一起走，并且在恍惚中抹黑為郵政局長準備好了出發之前要用的洗澡水。她被這無望的愛情牽著鼻子走，無法逃離且樂此不疲。她的全方位、全身心的投入，使她愈加悲痛難忍。她悲劇處境的根源，正在于她和郵政局長在行為動機上的不對稱性，即在“注意”“切身性”“自信心”“滿足感”四個方面的投入或者獲得都存在程度上的差別。

4 結語

《郵政局長》的主題思想是豐富的，也是復雜的。郵政局長的虛偽和自私令人厭惡，他對自己的行為所擺出的所謂“世界冷酷，誰關心誰”的偽真理也令人唾棄。然而，對于大多數讀者而言，掩卷沉思，最難忘的還是勒袒的悲慘命運和悲劇處境。對勒袒的悲慘遭遇的生動展示雄辯地證明，泰戈爾不愧是“一位人道主義者和普通大眾的代言人”。[5]文學作品解讀的方法不一而足，我們可以從政治環境、經濟地位、表現形式、創作技巧、成長道路、作家的道德責任等方面去看待這篇小說的價值，可以援引各種哲學的、社會學的、倫理學的、宗教學的理論來發掘它的思想精髓和藝術特色，也可以運用心理學理論來對這部作品進行闡釋。在眾多的心理學理論中，動機理論最適合解釋文學作品中人物的行為方式和價值取向，比如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相對而言，凱勒教授的“阿課思模式”更為具體化，不僅更容易操作，更容易被讀者所理解，也更具指導意義，可以幫助人們提高對人性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