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譜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海岱地區由于地區較大且較割裂,考古學文化劃分存在有爭議。本文主要研究該地區新石器時期早、中期的祭祀遺址,即主要是后李文化、北辛文化和大汶口文化時期。本文所述中原地區主要為今河南省區域,該時期主要為賈湖一期文化、裴李崗文化和仰韶文化早中期。這一階段尚未到龍山文化時期,海岱地區與包括中原地區的其他區域之間仍存有個性,故而選取該時期進行研究,探索該時期史前宗教遺存中所反映的海岱、中原地區史前宗教信仰差異。
后李文化的月莊和西河遺址有兩個比較特殊的灰坑,這兩個灰坑中發現有炭化水稻遺存,其中月莊遺址后李文化第6期H124出土26粒,西河遺址后李文化第5期H358出土73粒。兩灰坑皆在居住區外,都還發現有大量獸骨、魚骨和石塊等,填土含有草木灰和紅燒土塊。孫啟銳先生認為這兩個灰坑可能是用于宴飲或某種公共活動。[1]Gary W. Crawford先生等在《山東濟南長清月莊遺址植物遺存的初步分析》一文中統計月莊遺址黍出土概率為41%,而稻谷概率為4%。月莊遺址只有兩個后李文化灰坑有碳化稻谷28粒,H124就出土了該遺址92.86%,即26粒,這26粒占該灰坑出土種子總數的81%。[2]西河遺址H358出土了141粒炭化種子,其中包括73粒炭化稻,占了遺址出土總碳化稻谷的98.65%,占坑中碳化種子的51.78%,出土率為30%。吳文婉先生等認為其是一個窯址。而該遺址藜屬植物出土概率卻達80% ,[3]說明當時該地區農業尚在萌芽階段。
筆者認為,這兩個灰坑更似祭祀坑,在這種水稻農業產物稀缺的時期,絕大多數的水稻集中出現于這類灰坑中應當有特別重大的意義。H124位于居住區外,H358位于居住址F302內,坑中有紅燒土塊和獸骨,不符合糧食儲備的條件,不應該是窯址,且若是宴飲活動的遺留,也不會有這么珍貴的稻谷埋于坑中。顯然這類灰坑是具有特殊性,這種灰坑可能類似于以下兩個遺址的現象,其一,在西安半坡遺址中發現地下埋藏有盛有粟米的兩個小罐應當是祭祀“粟米之神”的祭祀遺跡;[4]其二,豫北的磁山遺址發現有八十余個埋有糧食的窯穴,且坑中常有豬、狗的骨架出土。其中H12、H14和H265三個灰坑的豬骨架均出于糧食堆積的底部,H5的糧食堆積底部則有兩具豬骨架。[5]綜上,我覺得不管是月莊遺址居住區外的H124還是西河遺址F302內的H358都是一種宗教祭祀的遺存,是在當時農業不發達的時期,原始先民對自然規律的未知,產生了對自然界的恐懼和幻想,通過“坎祭”來祈求天地神靈保佑自己的糧食豐產。
北辛文化北辛遺址中有兩個灰坑較為特殊,其中H14口徑長2.6、寬1.8、深1.2米,坑壁與底部不規整,灰坑近底部放置有分屬六個個體的豬下頜骨,堆在一起,在豬下頜骨之上有石板覆蓋;H51坑壁和底部為凹凸不平,底部為斜坡狀,灰坑近底部有完整的兩個豬頭骨。[6]汶上東賈柏遺址第2層的F2,坑口為規整圓形,直徑2、深約1.5米??涌诙逊e一層紅燒土塊,其下埋有3只豬骨架,再下至底均為純凈的黃土。[7]邳縣劉林遺址第二次發掘,在墓區中發現七具狗骨架,其中六具隨人殉葬,一具單獨埋葬。隨葬的狗骨架都是側臥在人骨架腿部上面。[8][9]414尉遲寺遺址、新沂花廳遺址也有類似的祭祀坑。西夏侯遺址的墓葬中隨葬有種豬(超過食用所需蓄養的時間)的頭骨。
筆者認為,上述幾處遺存都應當是祭祀遺址。北辛遺址的兩處灰坑H14、H51和東賈柏遺址的F2都是以豬為對象的祭祀坑,北辛遺址灰坑所埋的豬骨都是豬頭骨或豬下頜骨,還要在其上覆蓋石板。豬頭骨或豬下頜骨這兩者在后世就有財富等象征意義。而東賈柏遺址、三里河遺址一期文化遺存隨葬的整豬骨架更能說明這類灰坑的祭祀功能。東賈柏遺址F2內的堆積可以分為三層,坑底以上最下一層是純黃土,說明該坑不是一個垃圾坑,其上才是完整的三只豬骨架,完整的豬骨架可以證明該處并不是飲食的棄置堆積,而坑口最上一層為火燒土,可能是當時殺了三只豬后進行了燎祭,然后將火燒土填埋在了豬骨之上。西夏侯遺址的墓葬中隨葬有種豬(超過食用所需蓄養的時間)的頭骨體現了墓主人希望在陰間繼續享受財富或食物。[9]414
以上幾處祭祀遺存都是靈魂崇拜的反映,史前先民由于對自然界的了解不足,自身對自然界的各類事物未知而產生了恐懼,在夢境和各種突發的自然事件中,逐漸產生了靈魂的觀念以及萬物有靈的想法。所以在特定事件時進行祭祀以祈求保佑,而在墓葬中隨葬狗或豬骨架,反映了史前先民認為逝者有靈魂存在,動物也有其靈魂,故而使墓主人在陰間也能使用。
三里河一期文化遺存中有一個袋形坑(H227),坑的口徑0.8、底徑1.1、深0.86米。這種袋形坑在中原地區較為常見,但在三里河遺址內只有這一處,在H227坑內0.6米-0.86米深的地方埋著五具完整的幼豬骨架。[10]13在充州王因遺址的大汶口文化早期遺存中,F3房址西邊3米的地方發現有一個小坑,坑內有一具狗骨架,在此坑的外邊還有一堆豬骨,狗骨架、豬骨堆和F3處于同一層面,發掘者認為前兩者可能是這座房子奠基遺跡。
關于三里河遺址H227的性質,遺址大報告《膠縣三里河》作者認為這個袋狀坑可能是一個豬圈。筆者不贊成這一觀點,因為H227中豬骨的填埋方式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這五頭幼豬的分布是分層的,1號豬骨架距坑口深0.60米,2號豬骨架距坑口深0.80米,3號豬骨架距坑口深0.70米,4號豬骨架距坑口深0.81米。5號豬骨架距坑口深0.86米。[10]13如果H227是豬圈,五頭幼豬因某些原因正好死在坑中,那為什么五頭幼豬的骨架分布有上下之分呢,若第一頭幼豬(5號豬骨架)已經死于豬圈之中,為什么不將其拾出丟棄,反而將其就地掩埋于豬圈之中,并繼續養殖幼豬?這不符合常理,筆者認為這是一個祭祀奠基坑,H227緊挨F202(大報告中稱H227打破F202,但通過觀察大汶口文化Ⅱ區探方土可以發現H227只是相挨近,卻有一部分打破也可以認為是在房屋旁挖坑時占有一部分墻體),同屬大汶口文化遺存,可能是房屋進行祭祀或奠基的遺址,這種分層奠基的情況在后面的登封王城崗遺址一號奠基坑得以展現,同屬圓形袋狀,坑內分為二十層,已發現七具成人、青年以及兒童的人骨架,第三層填埋一個兒童,第四層填埋一個成年男性,第五層填埋一個青年女性和一個成年男性,第六層填埋一個青年女性及兩個兒童。[11]奠基類的祭祀遺址在新石器時期較為常見,如半坡遺址中的人頭奠基為代表的奠基人祭或用來祈禱居住平安祭祀“粟米之神”的奠基遺跡,[4]又如王因遺址大汶口文化早期遺存的狗骨架、豬骨堆,也在一座房址F3附近,明顯是一處奠基祭祀坑遺跡。
奠基遺址反映了在當時社會生產力較為低落的時期,史前先民對于自然和未知事物的恐懼和無知,使得人們在建筑或進行活動之時進行奠基填埋犧牲,用以獻祭祖先或神靈,祈求獲得保佑;或者直接將靈物填埋,祈求其保佑。
東賈柏遺址的北辛文化遺存中,在23座墓里除去7座兒童墓以及1座遷出墓,剩的15座墓中有17具人骨,其中拔除側門齒者就有10具。[7]大汶口文化其他遺址中也大量存在敲拔側門齒的習俗,法國紀錄片《失落的部落》中記錄了非洲安哥拉南部慕庫巴勒人拔掉門牙的習俗,他們已經不知道這一習俗的起源,只有一個傳說稱這些門齒是有生命的,它們會在晚上離開人體出去,天亮再回到人體,這些門齒是污穢的,所以才要拔掉它們,但是慕庫巴勒人通過這種牙齒的“改造”使得他們可以發出奇特的哨聲。
膠縣三里河遺址一期、二期有些墓葬中在尸體的口中含有玉琀,其手中握有獐牙或蚌器,且有些有穿孔。[12]《周禮·天宮·天府》中記載“大喪共(供)含玉。”也就是國君駕崩要含著玉下葬。其他各級臣民因身份不同而有含壁、含珠、含米、含貝等?!侗阕印分幸卜Q“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不朽”,體現了古人對于玉琀的重視,認為其是保持人體不腐的靈物。另外在三里河遺址一期遺存中共有66座墓葬,其中32座手握獐牙或長條形蚌器,出土概率為48.48%,接近一半。汶上東賈柏遺址第2層遺跡中有一灰坑H13,坑口南北長2.85、東西寬3.85、深0.8-0.9米。坑內堆積填土中含有陶片、石器、骨器等,較為特殊的是坑中還有完整的地平龜。[7]
筆者認為,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遺址中常見的拔掉門齒的習俗很有可能與慕庫巴勒人所做的相似,拔掉門齒可能最初是用來在狩獵或其他特殊活動中產生奇特的哨聲,后來逐漸忘記了原始的起源,而將門齒晚上逃出人體而沾染污穢作為了這一習俗的解釋,這種傳說當然體現了一種萬物有靈的思想,將門齒賦予了靈魂的觀念。三里河遺址墓主口中含有的玉琀,與手握的獐牙和長條形蚌器、東賈柏遺址灰坑H13的地平龜、都應該是與門齒一樣被賦予了靈魂,這類物品我們也可以將其稱為靈物,包括奠基活動中使用的犧牲。
賈湖遺址中發現10個較為奇怪的狗坑,其中6個在墓地區,4個在房址中或房基附近,[13]賈湖遺址的三個分期都有所發現。另外在遺址H187南的垛泥隔墻下發現有一副較為完整的龜殼,以及H37F3D8柱洞底部發現有鱉1個,一期四段灰坑H107的坑底出土較完整的一龜二鱉。
遺址大報告中將這10個狗坑稱之為狗祭坑,認為將這些狗骨架埋在墓地區的原因是用于保護整個墓地,而房基旁的狗祭坑屬于其它特殊儀式。筆者認為賈湖遺址時期,狩獵生活占據重要地位,狗作為狩獵工具隨葬,使得墓主在陰間也能使用狗來狩獵,而葬于房址周圍的狗骨架。與在墻下和房址附近的龜甲一樣,估計是作為奠基所用。以上的狗骨架、龜甲不管是隨葬或是用于奠基,都是靈魂觀念的體現,人們賦予這些動物或物品以靈魂,使之在陰間為人類服務或者保佑家宅建筑穩固。
位于河南郟縣的水泉寨遺址屬于裴李崗文化,該遺址二期遺存墓地發現有兩個燒土坑,其中大的燒土坑位于墓地第七、第八排間,坑內只有許多的亂石塊,沒有發現其它遺物;另外一個小的燒土坑在西邊墓地的東部區域,該坑內有少量獸骨和燒土堆積。[14]水泉遺址二期遺存的墓地中發現的兩個燒土坑,應當不是坎祭遺址,不是燎祭,燎祭祭天,而這在墓間應是祭人,應是燔祭。墓中有陪葬品出土,說明已存在有靈魂的思想,故而進行燔祭。
豫北的磁山遺址有八十余個埋有糧食或樹種的灰坑,且常常有豬、狗的骨架(H5、H12、H14、H265豬骨架位于糧食堆積底部)。[5][15]有學者認為磁山遺址中發現的裝有糧食的窯坑可能是半地穴的房屋,但筆者認為如果是房屋內放置了一些糧食,怎么可能是平鋪在坑內的堆積形式,而是應該分布于一角,不應該與動物骨骼混合在一起,所以應當是一種祭祀遺址,磁山遺址發現多種遺物組合,可能是當時祭祀語言;卜工先生便認為該遺址中的祭祀坑應當為祈求豐收的坎祭。方坑中遺留的草木灰和紅燒土塊等,應該是燔燒祭天的遺跡,而坑內的糧食和豬、狗等骨架是陷祭形式。所以磁山遺址葬豬的宗教意義是很有道理的,同坑埋的糧食也必然與宗教活動有關,兩者都是祭祀的奉獻,而不是被貯藏的實物。
后崗一期文化西水坡遺址M45中有蚌殼擺塑的一龍一虎圖案,另外還有兩組動物圖案,虎、鹿、龍和蜘蛛以及龍、虎圖案。三組圖案位于同一層位上且距離相近,應當為同一時期遺存且相關。[16]
在發掘簡報中,發掘者對這三組蚌飾圖案的推斷為祭祀45號墓的祭祀遺址。[16]另有學者認為M45及另外兩個蚌飾圖案組成的是一個大型的祭祀活動遺址,男性墓主是一名覡。筆者認為M45就是一個墓葬,認可丁清賢等先生《關于濮陽西水坡蚌殼龍虎陪葬墓及仰韶文化的社會性質》[17]一文中所述,西水坡遺址M45主人是部落首領,蚌圖是墓主人所統治或附屬部族的圖騰。其中鹿的蚌飾堆積所體現的對鹿的圖騰崇拜可能與北方紅山諸文化地區有關,西水坡遺址鹿崇拜可能是來自于北方趙寶溝文化及其周邊文化。
仰韶文化晚期的青臺遺址已有復雜的祭祀區,遺址東祭祀區中有九個陶罐所構成的北斗九星圖案,附近還有圓形祭土臺、3個甕棺以及一個埋有非正常死亡骨架的祭祀坑。[18-19]天文祭祀、祭祀臺以及祭祀坑說明在仰韶文化中晚期已經出現較復雜的祭祀活動。
海岱地區與中原地區都屬于中國北方地區的黃河流域,但是區域間環境等因素仍是較為懸殊,所以兩地區在龍山文化之前的新石器時期早中期的祭祀習俗有部分差異也有部分相近,如這兩個地區都存在有自然崇拜、靈魂崇拜和奠基祭祀等宗教活動,兩者關于自然崇拜的祭祀坑遺存都出現較早,應當與原始農業的萌芽相關;都常用狗、豬陪葬或祭祀,反映其靈魂崇拜;但是中原地區對祖先的燔祭出現較早,且在仰韶時期就出現了較為明確的祭祀場所,如西水坡和青臺遺址。以上說明不同地區由于自然環境等因素的影響,史前宗教等社會方面的發展有所差異,中國文明起源符合蘇秉琦等先生所論證的多起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