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銀星
摘 要: 加拿大當代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別名格蕾絲——一個女謀殺犯的故事》,由加拿大早期移民時期謀殺案改編而來,借助套層敘事結構展露人物心理,厘清驅使案件發生的心理動機。本文從“物”敘事視角出發,以服飾和空間中“物”的倒置,剖析“物”在協助構建人物身份、引發身份迷失中起到的主體性作用。“物”之錯置,是格蕾絲“瘋”之緣由。格蕾絲犯下殺人罪行,是試圖重組錯置秩序、重構身份的嘗試,以此可窺格蕾絲坎坷遭遇的原委。
關鍵詞: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別名格蕾絲——一個女謀殺犯的故事》;“物”敘事;“物”之主體性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Eleanor Atwood)1939年生于加拿大渥太華,是詩人、小說家、文學批評家、散文家、小說家和環境保護主義者。她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其作品有很多被看作女性主義的宣言。她憑借加拿大民族身份和女性身份賦予的敏銳觀察力和感染力,通過推翻傳統的男性/女性,人/自然等二元對立思想,表達對人文、歷史、身份的深刻思考,對人類生存狀況的追尋和對未來文明發展的探索。
《別名格蕾絲——一個女謀殺犯的故事》是她的優秀長篇小說之一,曾提名英國布克獎,獲加拿大吉勒獎。該書以加拿大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真實發生的謀殺案件為寫作素材,借助女主人公格蕾絲的生命軌跡再現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這半個世紀間加拿大社會的更迭,通過變換、交叉敘事視角展露人物分裂的精神狀態,折射加拿大的多元民族背景和歷史認同。
對該小說的研究主題主要有女性主義、歷史與虛構、文化隱喻、敘事。潘守文(2006)在《從〈別名格雷斯〉看阿特伍德的逃生哲學》中指出小說以追蹤調查歷史事件為基本框架結構,借助格蕾絲代表的十九世紀加拿大女性的不幸命運,批判了男權制度,傳達了阿特伍德的逃生哲學和女性主義價值觀。傅俊(2008)在《論阿特伍德文學作品中的歷史再現——從〈蘇珊娜·莫迪的日記〉到〈別名格雷斯〉》中指出作者巧妙糅合了心理分析、女性主義、后現代等種種批評理論和創作手法,表現了“歷史真相”的多元性、不確定性及“終極歷史真相”的不可企及性等當代歷史觀念。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物轉向”研究強調觀照文學作品中物的主體性、生成性、關聯性(韓啟群,91)。主體性強調物的施事性和活力。在“物轉向”批評話語中,物不但是文本闡釋的出發點和起源,還被賦予主體地位,成為透視物人關系的新視角。如,“物”如何制造意義,塑造或重塑主體,影響主體的焦慮和喜好,使主體感到恐懼或充滿想象。“物轉向”批評話語注重研究物如何憑借物性(thingness)向主體施魅,幫助穩定、建構主體身份(韓啟群,92)。
本文從“物”敘事角度看文章中物對人產生的作用,將物作為人物矛盾之始,借助物解釋小說中的情節疑團和人物行為。
一、服飾與身份構建
服飾是現實生活中常見的具體物質之一,也是文學作品中作家借以表明人物身份、傳達價值觀念、表現審美取向的重要媒介。主要人物制造、使用、購買、丟棄的具體物品有助于研究主要人物的心理身份和社會身份。主體的身份特性不但“存在于身體中,還體現于主體的服飾和使用的物品”。
服飾作為一個商品或被占有的物品有時會激起主體欲望,有時會對主體形成束縛和壓迫。物憑借自身的力量“建構了包括主體意識和無生命客體的復合自我”。除了物本身的“意義建構能力”外,“物有社會生命”也是一個重要議題。物置于不同社會和不同歷史語境中,空間位移或角色改變建構的文化意義有所區別(韓啟群,93)。
“裙子”是女性服飾的代表,在《別》中著墨甚多。“裙子”的缺失、丟棄、采買、制作、奪取貫穿了格蕾絲的一生,伴隨身份的模糊、建構、重構,一方面“裙子”的社會價值(“體面”)影響格蕾絲的社會認同,另一方面“裙子”的商業價值(《戈氏淑女用書》)塑造格蕾絲的心理身份。
“體面”的服飾的缺失帶給幼年格蕾絲的是社會群體的隔離(盡管母親喜歡祈禱,卻因子女衣著缺失越來越少去教堂),加深了她的自我否定心理(轉嫁為對弟弟妹妹生命價值的否定;表現為個人身份意識的模糊,她過早承擔家庭重擔,著其母之衣物,代其母之勞作,將自己與母親的命運視為一體,以至于在母親的尸體被拋之海洋時,她感到不是母親,而是她自己在床單下面)。
進入帕金森夫人家,格蕾絲丟棄了舊衣服,采買衣料做了身新裙子,整個人“顯得利索、體面”,如旗幟般隨風飄動的衣物賦予了格蕾絲獨立的女性地位,即作為一名女仆,她在社會中和個人心理上得到認同。
衣物的缺失和補充反映了格蕾絲女性身份的轉變建構,同時“服飾”隱含的商品價值將服飾本身暗含的惡之力激發出來,服制“誤用”引起格蕾絲的困惑和不安,瑪麗不合身份的裙裝對格蕾絲建立起來的社會身份認知發起了挑戰,加之厲聲嚴行,激起了格蕾絲的憤恨和不平,這種不平夾雜著對南希的同情和對往昔美好記憶的感激,服飾的錯亂帶來社會身份與心理身份的偏差。格蕾絲渴望重組秩序,在精神恍惚下成為麥克德莫特的幫兇,她穿上瑪麗的裙子,正是那日她初入金尼爾先生家時南希身上穿的那件,仿佛是從頭開始矯正錯誤的嘗試和幻想。
“手套”與“裙子”相比,構建“性別身份”的意義似乎沒有那么鮮明,更多的是背后隱含的特定社會或群體的觀念體系,發揮社會分層這一作用。文中“手套”一般為中產階級的配飾,不同的材質影射著不同人的社會身份和審美取向;“手套”在文中又被職業化,穿著黑大衣的醫生的手像是“裝滿了生肉的手套”,格蕾絲看著那樣的手從皮包里拿出工具,不禁發狂,“手套”在此處激起了格蕾絲關于瑪麗墮胎喪生的回憶,構成她對于戴著這一類“手套”的醫生恐懼和反感的“思想、記憶、感覺的基礎”,構建了她對黑大衣醫生這類社會群體“劊子手”的身份認知。
二、錯置之物與身份重構
物可以通過一些特殊的物理屬性形成一種“穩定人類生活的功能”,人類能夠通過“與同一張椅子、同一張桌子建立聯系而找回自身的同一性,即自己的身份”,物曾經被使用或占有過程中所處的位置能構成主體“思想、記憶、感覺的基礎”;相反,占有模式的改變或物的誤用會因為習慣的打破成為一種“不自然的使用”,物在場景中的位置錯亂會因為“不符合常規”造成混亂的“空間影響”(韓啟群,96)。
格蕾絲兩次暈倒在地,皆因至親至愛突然離去,一時間精神難以承受打擊,將自我與他者混淆,產生認知錯亂;但到了南希這里,格蕾絲仿佛在殺死南希的過程中久已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在做何事,南希之死并非格蕾絲記憶空缺的根本原因。結合前兩次格蕾絲精神恍惚來看,格蕾絲之所以會記憶錯亂、認知不明,可以說是因為身份認同的突然轉變以至于格蕾絲精神難以承受的重壓。很明顯,在格蕾絲動手殺死南希之前,身份迷失、認知錯亂就已積壓至其難以承受的地步地,麥克德莫特一怒之下敲向南希的那一錘不過是“最后一根稻草”,使得長期以來的迷失在頃刻間裹挾住格蕾絲,使她寸步難行而已。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格蕾絲又一次陷入身份迷失的泥淖,最終殺死南希?
帕金森夫人家的女仆工作是格蕾絲踏入社會接觸的第一份工作,那里主仆分明(主仆走的樓梯是分開的;主仆的房間是分樓層的)、布局合理(地下室是在廚房里的),這一空間布局構成了年幼的格蕾絲對主仆關系和體面的工作環境的最初認知。正是界限分明的階層觀念使格蕾絲很快在女仆同伴簡身上找到了同一性,能夠很快從喪母的迷失中走出來重新建構自己的身份。
格蕾絲在去金尼爾先生的農莊的一路上就已覺察到與過往經驗的差別。一方面,是物理空間的錯置,格蕾絲從多倫多到里奇蒙山,生活環境的巨大變化伴隨著社會群體的變化使得格蕾絲一路上都神經緊張、戰戰兢兢;到了農莊,房屋的布局和內設也不盡相同:地窖的活板門在前廳,不在廚房;通往地窖的樓梯太陡;金尼爾先生的房間掛著裸體女人的照片;南希的臥室和金尼爾先生的臥室在同一層樓;房屋后面沒有供仆人走的后樓梯。
“物轉向”批評話語強調關注物的“物質性”“物形”,物的屬性、所處方位等各種微觀物質細節都被賦予了文化內涵與審美意蘊(韓啟群,95)。樓梯和主仆臥室的布局暗含著農莊主仆關系不明、影射金尼爾先生紳士表面下猥瑣令人不齒的一面。農莊物理空間的錯置在格蕾絲心底埋下了疑惑和不安的種子,又在仆人間的心理身份的誤認下愈發強烈,直至陷入身份迷失的泥淖中。
物在空間位移或角色改變時會建構新的文化意義,文本中“被不停轉手”或“被不同語境化”的物體現了權力關系的轉化,如不同種族、性別之間的禮物贈送關系、贈送方式、贈送的禮物本身都可以成為權力話語機制的隱喻(韓啟群,94)。
格蕾絲初見南希時,就為不符合管家身份的裙裝、配飾、用具感到錯愕。金尼爾先生送給南希的金耳環,允許她使用自己的馬和車,甚至將其安排在自己的臥室旁邊,這些“反常”的“物”的空間設置使得仆人間的平等地位產生了變化。南希身份的模糊性(既是管家又是情人)使南希的心理身份高于其社會身份,她難以忍受麥克德莫特的沖撞,對格蕾絲心理設防,但又渴望在仆人間找到歸屬感、得到認同。這樣模糊的主仆界限使仆人間的關系失衡,加劇了南希的焦慮,也加深了格蕾絲的懊惱和困惑。
另一方面,金尼爾先生打破主仆界限,與南希曖昧不清,又故意挑逗格蕾絲,后者曾借夢境暗示其越軌行徑。格蕾絲難以找到可以認同的群體,長期積壓的困惑和憤懣頃刻間噴薄而出,壓制了理性,使格蕾絲在神思恍惚、身份錯亂的情況下將麥克德莫特錯認為同一的身份主體,殺死了南希。
物理空間的錯置和仆人心理身份的誤認加強了格蕾絲內心的焦慮。主仆間關系的不穩定性,一方面使格蕾絲回憶起慘死在醫生和無名男性手里的好友瑪麗,另一方面消磨了仆人間的平等關系。格蕾絲試圖重組主仆秩序,尋回集體歸屬感,一方面,她要求麥克德莫特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對雇主心懷恨意。另一方面她試圖通過像南希一樣與金尼爾先生建立聯系,回歸到與南希平等的地位。麥克德莫特采取了粗暴冷酷的方式,用暴力殺死南希和金尼爾先生,搶掠其財物。
三、結語
“物”在《別名格蕾絲》中不僅是作為人物的背景或烘托氣氛的存在,而且在構建人物身份、塑造人物性格、影響人物際遇方面發揮了主體性的作用。物的缺失和建構一方面映射著人物身份的確立與建構,另一方面在促進人物身份建構的過程中推進敘事進程(唐偉勝,80)。
服飾的缺失與采買是格蕾絲建構女性身份的外顯表征,誤用和錯位帶來身份認同障礙,使得格蕾絲陷入身份迷失,在南希之死發生的前一段時間,格蕾絲多次提及自己奇怪的夢境(夢到昔日好友瑪麗;夢到金尼爾先生的越軌之舉;夢到初入農莊看到南希的情景),暗示格蕾絲面對空間和身份錯位下長期以來內心積壓的緊張情緒和困惑不解,直至她最終在麥克德莫特的催逼下神思恍惚間成為幫兇,殺死南希,對金尼爾先生即將面臨的死亡選擇沉默和逃避,但還是經歷了金尼爾先生被槍擊的那一幕。
“物”的主體性以承載的社會意義和消費價值向主體施魅,誘使主體獲取“物”、把控“物”、重整“物”,但最終還是為“物”所困,成為“物的惡之力”的受害者。“物”不再是無生命的客體,而成為能夠“塑造或重塑主體,影響主體的焦慮和喜好,使主體感到恐懼或充滿想象”“對主體有支配力”的實在(韓啟群,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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