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晨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0)
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tǒng),具有極強的生成能力。由于參構詞結合語境產生的不同義位,使文學作品在有限的詞匯數量下產生了無限的表達效果。分析《全宋詞》的詞句,可以發(fā)現(xiàn) “芳” 參構詞的義位變體,將其劃分為兩大修辭符號:性別符號和情感符號。本文將利用 “廣義修辭學”[1]理論,在具體語境中對《全宋詞》“芳” 的參構詞語義進行修辭闡釋,并分析其文學意蘊產生的原因。
日耳曼神話認為,人起源于植物,天神歐丁在海邊散步時,看到沙洲上長了兩棵樹,一棵姿態(tài)雄偉,另一棵姿態(tài)綽約,于是下令把兩棵樹砍下,分別造成男人和女人,此后這兩人便成為日耳曼的祖先。可見,各種族雖對人類的起源眾說紛紜,卻并未忽略人與植物之間的共性。下文將立足這一角度,分析《全宋詞》中 “芳” 參構詞語義的性別修辭符號。
(1)簷蔔同芳,素馨為伴,百和清芬熱。(趙師俠《念奴嬌》)[2]3552
(2)有棠棣聯(lián)芳,庭萱不老,砌蘭擢秀,蟾桂傳秋。(程正同《沁園春》)[2]5340
(3)聊占棣蒂芳連。(魏了翁《浣溪沙》)[2]3743
例(1)中,簷蔔樹和素馨皆樹形高大,花香濃郁。看到漂亮的花朵人們會想到女子,而看到高大的植物,便會想到男子的形象,最為經典的應該是舒婷的《致橡樹》,將橡樹作為男性的修辭符號。隨著語言的發(fā)展,簷蔔和相依為伴的素馨便成為兄弟二人的象征,用 “簷蔔同芳” 來說明兄弟二人各具功名。
例(2)中,高大的棠棣樹鮮花盛開的時節(jié),花萼和花蒂燦爛鮮明。古人常用“棠棣”來比喻兄弟,普天之下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不如兄弟間那樣相愛相親。因此,“棠棣” 表示兄弟的這一義位便流傳下來,“棠棣聯(lián)芳” 就用來指兩人俱獲功名。
例(3)中,“棣” 音同 “弟”,常用來代指男子兄弟二人,如棣友,指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彼此友愛。棣萼指棠棣的花和萼,比喻兄弟友愛,而詞中的棣蒂芳連是說兄弟二人之間的關系不僅深厚,而且兩人都功名遠揚。
(4)有畫難描雅態(tài),無花可比芳容。(柳永《集賢賓》)[2]249
(5)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柳永《小鎮(zhèn)西》)[2]295
(6)為誰憔悴損芳姿?(李清照《臨江仙》)[2]2420
例(4)是柳永為青樓蟲娘所作,用以表白對蟲娘的真摯情意。柳永鐘情于蟲娘,不僅僅是因她的“芳容”,更重要的是蟲娘的 “雅態(tài)”。唐宋以來的一些歌妓,除有高超才藝外,還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能吟詩作對,蟲娘的 “芳容” 加上 “雅態(tài)”,使得詞人柳永難以忘卻。
例(5)是柳永描寫意中人,正值16 歲芳齡。女子長相自然美好,并且天資聰穎,16 歲的碧玉年華“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tài)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2]295,微笑時她露出美麗的酒窩,嬌媚動人,相依偎中能夠感受到她肌膚的芳香柔滑。柳永用 “芳顏”“天然俏”“媚靨”“香滑” 等詞語將意中人刻畫得細膩性感。
例(6)中,李清照用設問句把閨中人寂寞的離思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指出使閨中人芳姿悴損的原因,正是對遠人的思念和愛情的折磨,表現(xiàn)出思婦的凄黯心緒。詞人玉顏憔悴、芳姿瘦損,但是這番惦念、這番折磨又有誰知道呢?“芳姿” 一詞形象地刻畫出詞人曼妙的身影。
情感表達的重點不在于形式是否張揚華麗,關鍵在于能否讓他人感受到自己的真心。古人寫詩作詞時,往往選用一些較為平常的事物來表示情感,如象征離別不舍之情的 “芳草”“楊柳”,諸如此類的意象數不勝數。下文將列舉分析《全宋詞》“芳” 參構詞語義的情感修辭。
(7)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錢惟演《玉樓春》)[2]2364
(8)一霎暖風回芳草,榮光浮動,掩皺銀塘水。(蘇軾《哨遍》)[2]1009
(9)芳宴祝良辰。(晏殊《少年游》)[2]465
例(7)中,詞人回想起當年多病恐懼飲酒帶來的不適,而如今卻唯恐酒杯未滿。借酒消愁是古人常用的一個主題,但這里作者描繪了自己對“芳尊” 態(tài)度的前后改變,一懼一愛形成鮮明對比,襯托出詞人對 “人生易老” 的感傷情緒,表現(xiàn)出對青春年華的追憶喜愛。
例(8)描寫了春日暖風吹,芳草又生的祥和景象。“回芳草” 即芳草又生,成為綠色。東坡先生以攝影師蒙太奇的手法,將春日景象進行剪輯組合,形成一幅明媚的春光圖,為下片寫郊游娛樂作鋪墊,描繪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
例(9)是詞人在宴會上寫的祝壽詞。早在魏晉南北朝之前,還未有生日的記載,人們也沒有生日這種意識。魏晉以后,才陸續(xù)有了過生日的說法,壽星在這一天大吃一頓,后來流行以宴席來慶生,用“芳宴” 答謝親朋好友的到訪。
(10)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范仲淹《蘇幕遮》)[2]177
(11)老去風情應不到,憑君剩把芳尊倒。(歐陽修《蝶戀花》)[2]544
(12)一卮芳醑細深傾,聽盡陽關須醉倒。(劉一止《木蘭花》)[2]2353
例(10)抒寫了作者的羈旅思鄉(xiāng)之情。落日余輝、澎湃江水、無際芳草,凄涼的秋景與詞人悲涼的憂思相照應,芳草的無邊與憂思的無窮相對應。詞人仰觀天,俯視地,近看山,遠望江,為思鄉(xiāng)之情層層鋪墊,再由 “芳草無情” 將這種情感推向高潮。芳草寄離愁,是歷代文人司空見慣的一種象征手法,但詞人用內心對家鄉(xiāng)真摯的情感,將 “無情芳草” 化作 “有情芳草”。
例(11)中,詞人感慨年老的風情不及年少,只能任人斟酒,以謀一醉。“芳尊”是作者的自我解脫,渴望一醉方休,能夠讓時間倒回,但無論怎樣盡情暢飲,都不如少年風情,不再有少年時的浪漫豪放情懷。詞人在這里將遲暮之人的復雜憂愁心情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但借酒消愁愁更愁,唯有趁著剩下的光陰及時行樂。
例(12)是詞人餞別朋友時的場景,“芳醑” 承載著詞人對友人的不舍與祝福。酒在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是一種象征,臨別餞行時友人們既共敘美好回憶,又對未來充滿憧憬,綿綿的離愁,真誠的祝福,都留在餞行的酒席上。古代交通不便,相隔兩地的人見面十分困難,因此,每次離別更顯悲涼和哀愁,詞人把對友人的所有情感全都傾注在濃濃的美酒中。
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全宋詞》中語義指向男性符號的“芳” 參構詞數量少于女性,且男性符號語義側重人物內在的才華或品德,即 “才”;而女性符號語義指向大都側重于女性的外表或身體部位,即 “貌”。這兩種性別符號產生以上差異的原因主要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
《全宋詞》“芳” 參構詞語義指向男性的數量僅不足十個,而語義指向女性的數量則有百余條,二者之間數量懸殊很大。
縱觀各類文學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字中對女子的比喻出現(xiàn)頻率高于男子,比喻男子的意象有山、松、竹等,比喻女子的意象有花、草、水等。“芳”是香氣,花卉顯然比綠草植被更具有 “芳” 的代表性。自古以來,以花草描述男性集中于對屈原的描寫,屈原借香草來譬喻高潔情操。中國民間的12 個花神無一例外都是女性,但并非古代沒有美男子,歷史上的 “美男子”,大多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或魏晉南北朝,而這些時期都是禮法松弛的亂世,或許在當時的社會更能容忍人們公然贊美男性的外貌之美,倘若放在理學興起的宋代,大概就很難出現(xiàn)這樣的形容。因此,《全宋詞》“芳” 參構詞語義指向男性的數量少于女性。
中華文化之所以在傳統(tǒng)上不把花與美男聯(lián)系起來,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文化更重視男子的內在涵養(yǎng),而非視覺享受。相對于美貌的外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重視精神層面,體現(xiàn)在植物的象征和隱喻上,便是蘭花般高潔的君子、菊花般的隱士及竹子般的謙遜文人。這就造成了《全宋詞》“芳” 參構詞語義對男女評價的側重不同。
《全宋詞》語義指向男性的 “芳” 參構詞集中描寫男子的才華或品質,語義指向女性的 “芳” 參構詞集中描寫女子的長相或身體部位。
文學作品中對男子形象的塑造總是高大且高潔的,女子形象則嬌美陰柔,且多數詞語語義體現(xiàn)的是對男子形象的大致勾勒,如風度翩翩、玉樹臨風,而對女子則是較為細致的刻畫,甚至描摹其局部,如手、足、腰等,體現(xiàn)在《全宋詞》中便有了 “芳鬢”“芳跗”“芳瞳”等,這表明了男性對女性“貌”的欣賞。《全宋詞》“芳” 參構詞對男性才華品質的刻畫與對女性外表或其身體部位的刻畫,延續(xù)了 “郎才女貌” 這個成語的內涵,男子靠 “才” 實現(xiàn)功名,女子用“貌” 滿足男性的欣賞需求,這樣看來,“郎才女貌” 隱藏的是性別歧視和性別壓迫。對男性的 “才” 需社會認可,對女性的 “貌” 則主要由男性認可,這種不平等的價值認同,源于古代男尊女卑的社會體系,致使男性為了實現(xiàn)自我價值不斷追求 “才”,女性為了迎合男性的審美標準不斷追求“貌”。因此,《全宋詞》“芳” 參構詞繼承了男尊女卑的社會傳統(tǒng),使參構詞出體現(xiàn) “郎才女貌” 的語義特點。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全宋詞》中部分參構詞既可以作為喜悅符號,也可以作為憂愁符號。較為典型的參構詞有植物代表的“芳草”,“芳草” 引起情感矛盾主要源于人們的審美取向及“芳草”文化。
首先,“芳草” 作為春天的象征,當代表喜悅符號時,主要抒發(fā)春日的愉悅之情。人們看到芳草嫩芽,便把它作為春天到來的標志,小草試探春情,人們結伴踏春賞春,將對春日的喜愛寄寓“芳草”與“群芳” 之中。但代表憂愁符號時,便用 “芳草” 來感慨春日稍縱即逝的無奈之情,即傷春詞。隨著時間的流逝,芳草開始枯萎,春日惜別,人們把這份傷感與無奈托付于萋萋芳草。
其次,“芳草” 翠綠的顏色帶給人們不同的感受,觸發(fā)不同的情感。“綠色”象征著希望、生命,也帶給人們平靜與舒適。年邁之人看到芳草隨春風又生,不禁感慨生命的渺小與短暫,加劇內心的悲傷與憂愁;但寒冬之后放眼一片綠色,帶給人們的又是欣喜與愉悅。可見,“芳草” 在色澤上也影響著人們的情感。
再次,“芳草” 細小柔弱,但年年可見、處處可見的特點,加劇了人們的情感矛盾。卑微渺小的芳草常常被人們忽視,仿佛步入官場,卻未被重用,又如未遇到伯樂的千里馬,所以 “芳草” 寄寓著人們懷才不遇與入仕坎坷的憂愁心理。但芳草嬌小卻不懦弱,憑借自身的頑強,逢春遇暖才吐露新芽,激發(fā)了人們內心的堅強以及對生命的敬畏之情。
遠古人類出生率、成活率較低,與生命力頑強且茂盛的芳草形成了鮮明對比,因此,人們便對 “芳草” 產生了崇拜之情。自屈原以來,“芳草” 崇拜進一步加劇,芳草不僅能夠作為治病的藥材而存在,更被上層階級作為賢士的代表,并逐漸凝結成為固定內涵。隨著文學的不斷發(fā)展,到了宋代,“芳草” 已經有了很多較為穩(wěn)定的象征意義,詞人看到滿目芳草,或感嘆春日、或思念家鄉(xiāng)、或懷念遠人、或感慨家國,“芳草” 已經成為承載感情的媒介,且相比而言,其寄托的憂愁色彩要多于喜悅色彩。
“承認詞典釋義的理性概括,而又不受制于釋義的隱形權威,是注重修辭認知的接受策略,也是接受者走向心靈自由的重要途徑。”[3]通過以上分析可知,“芳” 的意象內涵從詞典中 “草的香氣” 被不斷擴大,宋人也喜愛借助語素 “芳” 來表達自己的審美感受和生命感悟,經過語言的漫長發(fā)展演變,很多情感修辭意蘊已經逐漸穩(wěn)定下來,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