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玥蕾
摘? ?要: 弗朗哥·莫雷蒂借鑒伊曼紐爾·華勒斯坦的世界經濟體系,建構出屬于世界文學體系的“中心—(半邊緣)—邊緣”系統。該系統強調邊緣對中心的妥協的觀點,建構了單一的價值標準,體現了鮮明的中心主義傾向。莫雷蒂在系統要素中拓展杰姆遜內容、形式的二維體系,加入本地敘述者,但忽略了對本地受眾的考察。在今后的研究中,應更側重世界讀者關系問題的研究。
關鍵詞: 弗朗哥·莫雷蒂? ?世界文學體系? ?中心? ?半邊緣? ?邊緣
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的《世界文學猜想》(下文簡稱《猜想》),受新達爾文主義和世界經濟體系理論的影響,指出近代以來的世界文學體系中存在中心和邊緣之間權力的不平等。他認為,文學的進化總是由中心向邊緣擴散,邊緣區域存在對中心區域的妥協。
《猜想》一出,在中西方引起諸多論爭,主要圍繞四個方面展開:一是莫雷蒂的文體意識問題;二是遠距離閱讀手段是否合理的問題;三是世界文學中的翻譯問題;四是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問題。本文針對“中心—邊緣”的問題展開研究。
在“中心—邊緣”問題的研究中,首先需要糾正的是“中心—邊緣”①的書寫形式存在的問題,因為雖然《猜想》沒有提及半邊緣區域的存在,但在《世界文學猜想(續篇)》(下文簡稱《再猜想》)中他重新強調了半邊緣區域。從這兩篇文本可以看出莫雷蒂思想的流動性,其世界文學傳播機制呈現出“中心—(半邊緣)—邊緣”②樣式。
一、“中心—(半邊緣)—邊緣”的形成機制
華勒斯坦從經濟聯系的角度勾畫出世界經濟的“中心—半邊緣—邊緣”體系,并認為三者的關系是一種循環往復的關系。通過研究,莫雷蒂意識到文學聯系與經濟聯系存在相似性,在借鑒世界經濟體系的基礎上為世紀文學體系勾畫出了相類似的版圖。莫雷蒂沒有忽視世界文學體系與世界經濟體系之間的區別,與華勒斯坦相比,他更強調邊緣的妥協性。
(一)華勒斯坦世界體系理論的產生及對莫雷蒂的影響
“中心—邊緣”理論③來源于拉美結構主義發展理論學者勞爾·普雷維什(Raúl Prebisch),屬于發展經濟學范疇,伊曼紐爾·華勒斯坦(Emanuel Wallerstein)的世界體系理論正是在此基礎上對“中心—邊緣”理論的進一步完善。華勒斯坦反駁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民族國家為分析單位研究人類社會發展變遷的經典現代化理論,展示出一體化的宏觀視野。在借鑒費爾南德·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經濟世界”概念之后,華勒斯坦將人類社會看成一個一體化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各國由經濟聯系,并受到各種內在制度的制約。
在華勒斯坦的框架中,中心、半邊緣、邊緣區域三者缺一不可。他指出“世界經濟體中的邊緣是世界經濟體中主要生產低級商品(即生產這種商品的勞動得到較低報酬)的區域”[1](100),中心區則利用邊緣區提供的物質材料和廉價勞動力進行生產,轉而向邊緣區售賣以謀取更高的利潤;半邊緣區則對中心區充當邊緣的角色,對邊緣區充當中心區的角色,三種角色不可或缺。
莫雷蒂世界文學思想受華勒斯坦經濟學思想影響頗深,他在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及華勒斯坦對他的影響,如他在《猜想》中承認“我想借助的第一個假說來自于經濟史領域里的世界體系學派”[2](44),說的正是華勒斯坦的世界經濟體系。他還在論述遠距離閱讀的綜合性時指出“特別是華勒斯坦的文本,他的‘綜合部分占據了每個頁面的三分之一”[2](45)。2013年莫雷蒂《遠距離閱讀》一書重新收錄《猜想》時特意作序表明,“(但)我在華勒斯坦的世界系統理論中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概念模型,并繼續前進”[3](43)。
莫雷蒂對華勒斯坦體系的借鑒首先建立在“世界”這一體系上,二者都拒絕從國家基點出發,而要求站在世界視角對所研究對象進行審視。莫雷蒂之所以能夠借鑒成功,是因為文學與經濟在世界各國聯系中起到了相似作用。《猜想》中,莫雷蒂引用羅伯托·施瓦茨(Roberto Schwarz)《向巴西進口小說及羅伯托·阿倫卡作品中的矛盾》和伊塔馬爾·伊文-佐哈爾(Itamar Even-Zohar)《文學介入的規律》的觀點,指出此二者的研究無一例外地意識到世界經濟聯系給文學聯系帶來的影響。施瓦茨和伊文-佐哈爾的觀點充分說明了莫雷蒂的世界眼光,在經濟開始頻繁往來之后,文化傳播隨之而起。從經濟交流與文學交流都能促進各國之間的聯系這一現實來看,莫雷蒂對華勒斯坦的借鑒是合情合理的。
(二)莫雷蒂與華勒斯坦思想體系的內在差異
莫雷蒂與華勒斯坦思想體系的內在差異體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種差異體現在中心與邊緣的轉向上。華勒斯坦的世界經濟體系強調的是一種“中心—(半邊緣)—邊緣”的往復循環,中心可以通過半邊緣轉向邊緣,邊緣可以通過半邊緣轉向中心,“可以說它們是不斷擴展的世界經濟體中地緣政治變化的結果”[1](463)。莫雷蒂的世界文學體系強調中心的“創新”及邊緣的妥協,邊緣區域注定會被中心區域分割和改變。此外,華勒斯坦所謂的世界經濟領域的中心與莫雷蒂定義的世界文學的中心并不一定完全吻合,因此,二者理論框架雖然相似但內部依舊具有差異。
第二種差異體現在二者對“半邊緣”的認識上。華勒斯坦認為半邊緣區域的存在正好可以體現出世界經濟中心與邊緣運動的過程。“半邊緣”在莫雷蒂思想體系形成初期并未受到足夠重視,即便后期“半邊緣”所指向的仍舊是邊緣對中心的妥協。2003年莫雷蒂于《再猜想》中為之前對“半邊緣”區域的忽視做出解釋說明:“通過把文學體系簡化為中心和邊緣,我從這個畫面中消除了文化進出中心的過渡區域(半邊緣)的情況;作為結果,我也沒有充分闡釋一個事實,即在很多(或大多數)情況下,物質和知識霸權的確很相近,但不完全一樣。”[4](139)莫雷蒂在此提出兩個觀點:一是對“半邊緣”的忽視是他的疏忽;二是世界經濟體系與世界文學體系依舊存在相異的一面,展示出莫雷蒂與華勒斯坦的體系的區別。
為了表現莫雷蒂世界文學體系中對半邊緣區域認識的轉變,可以將半邊緣加上括弧,以示區分。此外,由莫雷蒂所指出的世界經濟體系與世界文學體系之間的不同點可見,他對華勒斯坦的思想并非全盤接受,將半邊緣加上括弧能夠與華勒斯坦的理論相區別。
二、莫雷蒂“中心—(半邊緣)—邊緣”系統內部要素的價值及其問題
莫雷蒂世界文學體系由外國情節、當地人物形象、當地敘述聲音三個要素構成,他認為這種三維關系的建構是對之前外國形式與當地材料相融合的二元理論的一次勇敢的突破,不過當地敘述聲音具有不穩定性,且在研究過程中依賴研究者掌握的語言及翻譯能力,所以盡管莫雷蒂的三維體系具有一定進步性,仍具有不可操作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edric R. Jameson)為柄谷行人所著的《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一書寫導論時,曾提到日本現代文學起源于西方形式和日本素材的結合。但是莫雷蒂并不滿意于這種內容與形式的二元劃分,提出應從外國的形式、當地的材料和當地的形式三個維度出發研究現代文學的嬗變。
當地材料,即莫雷蒂所謂“當地的人物形象”[2](52),是本土作家根據自身生活實踐所創造出來的具有典型特征的人物形象。外國形式,即莫雷蒂所謂“外國的情節”[2](52),情節即對動作結構的描述,代表的是敘述者處理事件運作的方法,以上二者均不難理解。而所謂當地形式,即“當地敘述聲音”[2](52)則顯得尤為難解。
莫雷蒂認為當地敘述聲音在三個維度中表現得最不穩定,并指出趙毅衡所謂的“晚清的敘述者”就是當地敘述聲音的一類典范。不同于外國敘述聲音,當地敘述聲音的提出,立足于本國敘事傳統的敘述話語。在本國敘事傳統的基礎上,由于受到外來情節的介入,敘述話語和情節受到沖擊,并體現出了小說迥異于傳統形式的特征。
對于莫雷蒂的三維分類,學界有不少反對的聲音。
一種反對觀點是從言語角度出發,對莫雷蒂得出三維體系的前提提出質疑:莫雷蒂采用的文獻超過80%都是用英語書寫的,研究者們認為這種材料的使用帶有隱蔽的帝國主義傾向。阿拉克在《盎格魯——全球性?》中指出,莫雷蒂的研究不具有多元性,存在過于強調單一語言(英語)的現象,因此不具有普遍性。此外,英語使用的絕對性又體現出一種語言霸權的傾向。針對語言的單一性問題,莫雷蒂在《再猜想》中,從英語這一種言語角度出發對阿拉克進行回應:“(英語)它促成的迅速廣泛的公共交流遠遠超出了潛在危險。”[4](138)可以看出莫雷蒂并不認為單一的英語會使得研究存在過分的偏差,因此僅將英語視為一種交流的言語。就目前而言,英語是國際交往中最主要的通用語種,阿拉克對莫雷蒂較多使用英語材料的指摘便成為無稽之談。
不論是阿拉克還是莫雷蒂,對研究言語的批判都只是從行為角度出發,而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深入語言本身,分析20多部批評研究的作者的意識形態問題。因此,從批評者的角度來說,莫雷蒂選取的多是同樣具有西方視角和西方思維的作為“他者”的研究者;從言語這個角度看,莫雷蒂規避了更深層次的意識形態問題。
另一種反對觀點是從三維體系的要素入手。奧西尼《世界小說之鏡中的印度》在莫雷蒂三維體系下強調本地受眾的重要性[2](87),他認為不論是卡薩諾瓦還是莫雷蒂都沒有意識到讀者接受的缺席。奧西尼對莫雷蒂的補充在內容上無疑是正確的。世界文學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是讀者問題。讀者問題還涉及共時性和歷時性問題,同代讀者通過對外來規范的再確定可以看到自身文本效果存在的局限性。對后代讀者而言,重新確定規范可以創設當時的社會文化情境,讀者從參與者轉變為觀察者,再次審視文本的形式。由此可見,若要將本地受眾納入世界文學交流的關系中,則需作更深入的討論。
達姆羅什在對世界文學的研究中曾從世界文學的教學角度出發,探討在世界文學背景之下如何解決讀者自身的問題。他指出要建立作品間的文化聯系(Cultural Connections)及建立作品間跨越時間的聯系(Connections across Time),建立區域之間的文學聯系。以達姆羅什的觀點作為莫雷蒂三維體系的補充,并且消解中心與邊緣對立,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
三、“中心—(半邊緣)—邊緣”系統的問題
針對莫雷蒂“邊緣對中心妥協”的認識,學界有不少質疑的聲音。帕拉在《比較的對象》中就指出,邊緣的文化除了妥協之外也有抵抗,而且抵抗的例子有很多[5]。早年的卡薩諾瓦在“世界文學空間”的研究中,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出發提出了邊緣的反抗機制。卡薩諾瓦在《文學世界共和國》中旗幟鮮明地指出:“唯一真正的文學史應該是特殊的反抗史、實力的對抗史、宣言史、語言和文學形式的創造史,以及文學秩序的顛覆史,正是這些力量逐步建立了文學和文學世界。”[6](204)在此基礎上,卡薩諾瓦一方面揭示出世界文學空間中的不平等和權力的制約,另一方面從具體的實踐操作中提供改寫這種權力機制的方法論指導,保留著馬克思主義的反叛精神,與莫雷蒂的消極“妥協”形成鮮明對立。
不可否認,在世界文學的體系中,邊緣文學既存在對中心文學的妥協,又存在對中心文學的反抗,但莫雷蒂和卡薩諾瓦都呈現出了一種唯中心主義的傾向,以中心的價值標準為標準。從莫雷蒂的“中心—(半邊緣)—邊緣”理論看,邊緣對中心產生妥協,這是一種明顯的唯中心主義。卡薩諾瓦雖然注重邊緣區域的反抗,但最終目的還是趨向于中心,亦是中心對邊緣的收編。不論是莫雷蒂還是卡薩諾瓦,此二者的世界文學體系都體現出或多或少的唯中心主義思想。
中心的存在是必要的,因為沒有中心的確定便無法確認其他區域的存在,但是唯中心主義的思想卻與世界文學理論的初衷并不相符。在這種情況下若還要采用莫雷蒂新達爾文主義式的世界理論體系思想,則會更多地磨滅所謂邊緣區域文學的價值,也沒辦法審視所謂中心文學自身的弊端。在這樣兩難的情況下,采用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的去依附理論或許是更合情合理的做法。
在世界經濟體系中,阿明認為“中心—邊緣”之間的關系是統治和依附的關系,邊緣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意識形態等方面都受到中心國家的統治,同時,邊緣國家又對中心國家存在商業、金融、技術層面的依附。面對這種不平等的情況,阿明呼吁邊緣國家進行社會主義革命,以革命建立屬于自身而不受控于中心國家的民族經濟,并進一步改變依附現狀,擺脫現有的“中心—邊緣”結構。唯有如此,不發達的邊緣國家方可尋求自由的發展路徑。世界文學體系與此類似,只有解構中心區域與邊緣區域及二者價值高低的認識,不墜入東西二元對立的理論之中,才能夠更好地系統化地認識和評價世界文學體系。
注釋:
①莫雷蒂并未使用此種書寫形式,而是在其之后的研究者們多用此書寫形式展示莫雷蒂的中心邊緣思想。如[斯]馬利安·高利克:《論1992—2015年間“世界文學”概念的界定》,牛忠光、劉燕譯,《江漢論壇》,2016年第2期,第82頁、方維規:《何謂世界文學?》,《文藝研究》,2017年第1期,第5-7頁。
②周凌玲《論弗蘭克·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理論》(重慶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一文中指出莫雷蒂的世界文學傳播格式是“中心—半邊緣—邊緣”式的,但是在本文看來,由于莫雷蒂存在對半邊緣區域認識的轉變,因此應對半邊緣加上括弧以示莫雷蒂思想流動的變化。
③在經濟學領域這種理論更常見的說法是中心—外圍理論。可參看陳佳:《中心—外圍理論的演進及比較研究》,碩士學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2011年。
參考文獻:
[1][美]伊曼紐爾·華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M].尤來寅,路愛國,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2]張永清.馬元龍主編.后馬克思主義讀本·文學批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3]Moretti F. Distant Reading[M].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Press, 2013.
[4][美]大衛·達姆羅什.世界文學理論讀本[M].劉洪濤,尹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5]Parla J. The Object of Comparison[J].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2004, 41(1): 116-125.
[6][法]帕斯卡爾·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M].羅國詳,陳新麗,趙妮,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