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娥
摘? ?要: 英國作家瑪格麗特·德拉不爾是當代有相當影響力的女作家。她的第五部小說《瀑布》頗具實驗性的語言、敘述風格及反映的思想,都有別于其他幾部小說。本文研究該小說中陌生化的敘事手法,揭示小說突顯的神性與人性沖突的思想。
關鍵詞: 突顯? ?瀑布? ?沖突? ?圖斜—背景
目前,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兼學者瑪格麗特·德拉不爾Margaret Drabble(1939—)已經發表將近20部長篇及若干短篇小說集,并著有大量文學評論及人物傳記。其第五部小說《瀑布》(The Waterfall)是一個分水嶺,她的創作由傳統批判現實主義轉向現代小說,作品中頗具實驗性的語言、敘述風格及反映的思想都有別于前面幾部小說。近半個世紀以來,學界對德拉不爾其他作品中的女權主義思想、文體創作風格及倫理道德思想等的研究頗有成就,但直至目前,未有研究能深刻全面地剖析德拉不爾《瀑布》中獨特的構思及體現的人文主義思想。本文使用認知詩學中的“圖形—背景”理論對該文本進行分析。
“圖斜—背景”理論認為,小說作品中出現的偏離常規的敘事手法都是作者有創作動因的突顯。準確把握文章的主題思想,要分析該文本中突顯的圖形,結合知識背景,準確揣摩作者的用意。本文中敘事的時間倒錯就是圖形,突顯了主人公的兩次回憶。結合小說中另一個圖形陌化的敘事手法,突顯了本章主題——在傳統神性社會中,主人公簡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對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抱有懷疑,進而懷疑在背后主宰著整個社會的基督教。
1.神性社會
西方著名學者馬克斯·韋伯曾經指出:“一般而言,現代人,即使是帶著最美好的愿望,也不能切實看到宗教思想所具有的文化意義及對民族特征形成的重要性。”[1](144)因為這二者之間的關聯并不顯于表面,往往隱藏于紛繁復雜的歷史表象背后,但揭示一種宗教的意義,尤其是宗教對某一國家、某一民族的意義,無疑可以大大增進對歷史、對文學及對人類自身的了解。這正是“圖形—背景”理論關于后景知識的作用所要求的。
英國是一個傳統的基督教國家。基督教文化和教義融入英國日常生活中,體現在社會風俗的方方面面。本文中的所謂神性,指基督教在西方社會中不可企及的神圣性和神秘感,而且主要是屬于基督教教派之一的英國國教的神權政治對于人的約束。
2.社會倫理
除了生活習俗外,西方社會的倫理道德也深受基督教影響。
倫理是指一系列指導行為的觀念,是從概念角度對道德現象進行的哲學思考。本文中的社會倫理指的是在基督教文化影響下的西方社會倫理道德。基督教的倫理是以《圣經》為基礎的。基督教的倫理存在于神與人、人與人之間。基督教倡導的社會倫理有以下特點:其一,基督教倫理的核心是“愛”。一是上帝與人之間的愛,二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其二,基督教的倫理以神人關系為先。人類生存的這個世界是短暫和邪惡的,人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將希望寄托于神的拯救。其三,基督教的倫理是以人性惡的原罪思想為前提的。人類始祖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之后,從此開始墮落,人類的后代皆為有罪之身。其四,基督教的倫理是超驗的。基督教的倫理是以神為本的,道德訴之于一個不可驗證的彼岸世界,人類向往的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出現的理想王國。人們滿懷信仰、希望和愛向往天國,對天國的向往需要人們不斷地懺悔,求得上帝的寬恕。
個體在這樣的社會生活中,必定有相應的法則約束自己。基督教倫理關注的是對具有普遍性的上帝戒條的遵守,對基督教信仰來說,這種更高的對上帝的職責就是“道德義務”。
3.自我意識與社會倫理沖突
認知詩學認為,讀者閱讀的過程是圖形與背景不斷形成、不斷更迭的一個動態過程,在這動態過程中,讀者會創造豐富的聯想意義。主題是一部小說的精髓所在,是作者通過小說表達出的意圖與真理。在《瀑布》中,主人公簡出生的年代和德拉不爾一樣,都是1939年。簡因為生活在傳統的宗教國家,被宗教信仰和社會倫理的種種規范所束縛。作為個體的簡是一個渴望自由的女知識分子,自我意識必然和社會倫理有沖突。
作者在小說中運用了特殊的敘事手法——敘事時間倒錯。通過研究時間倒錯這一圖形,讀者分析出小說的主題思路,即作者通過特殊的敘事手法,突顯整個社會,包括父母、丈夫的虛偽。由于整個社會都處于基督教思想的籠罩之下,因此,主人公簡必將由痛恨社會而痛恨基督教。
3.1質疑社會
“文學和音樂一樣,本質上屬于一種時間藝術”[2](131)。在敘事性小說中,敘事時間就是作家的一種敘事話語和敘事策略,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將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不一致稱為“時間倒錯(Anachronies)”[3](126-148)。時間倒錯常常是由敘事中的“倒敘”或“預敘”引起的。所謂倒敘,是指“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3](17)。認知心理學研究認為,如果在敘述文本中,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從頭至尾都是連續一致的,只是中途突然發生倒敘,那么這突然的倒敘就為反常,最容易吸引讀者的注意。能吸引或轉移注意力的人物或者事件稱為“被注意者”(attractor)。如果說將這部小說呈現的時代環境視為背景的話,那么這些在小說中被作者精心刻畫的人物與事件就為一個個“被注意者”,小說的主題就是小說作者道出的真理變為突顯于文本之上的“圖形”。
《瀑布》這部小說采用在奇數章節中為第一人稱、偶數章節中為第三人稱拉鋸式的敘述方式。小說總共有13個章節,在故事時間來看,整個小說只有第2章和第4章這兩個章節發生了兩次時間倒錯,分別回憶了兩個事件。第一個是關于簡的父母親的敘述,第二個是簡的丈夫邁克爾的敘述。
簡的父親一個古板保守,不討人喜歡。“如果要說父親是個有涵養的人的話,那么他的所謂的知識就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只會欺負小男孩和低等的社會職位,沒有任何的實質”[4](56)。文中解釋父親“智慧”,凸顯其恃強凌弱的性格特征,簡連用三個“稍微”為后文父親不斷向別人澄清自己的家境做鋪墊,“不能忘記”和“永遠記得”兩個押頭韻的單詞凸顯了反諷的意味,強化了父母的虛偽,對他們以此炫耀自己的社會地位,覺得十分可笑。他們總標榜所謂的美德,卻對富人家的家務事感到極其憤怒。他們一直居住在鄉間,對詹姆斯的父母(城市人)產生深深的道德恐懼。文中出現的法語詞“menage(家事)”凸顯他們的不可理喻。同時,“輕微”與“憤怒”之間的悖論突出他們的虛偽。無獨有偶,簡的母親對詹姆斯的母親的看法,同樣是用“憤怒”一詞[4](58-59)。
因深諳父母的品行,認為他們所信奉的教義是矛盾和不可理喻的,所以簡根本不信任他們,對他們的信仰持質疑的態度。同時,父母的虛偽表現使簡對她們深惡痛絕。簡說“這讓我很痛苦,也讓我感到羞辱”[4](55)。
第四章是關于簡的丈夫邁克爾的敘述。開篇作者就用一句話吸引了讀者的注意:“謊言,謊言,全都是謊言。一堆謊言。我對事實撒了一堆謊,這是我本不想做的。”[4](84)讀者在猜想,是什么樣的謊言呢?隨后作者以簡為第一人稱的口吻繼續說道:“我,已婚婦女,兩個孩子的母親。”[4](84)由此引出作者即將對前面漏敘的情節進行回顧。事實上,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作者花了很大篇幅對簡與邁克爾的相遇始末進行了倒敘。這里,簡的丈夫就是作者想要呈現給我們的“圖形”。
簡原以為邁克爾是一個可靠、值得信賴的人。“我嫁給馬爾科姆是因為我認為他很安全。我以為我和他在一起很安全……我以為我們的弱點和美德是相稱的”[4](85)。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馬爾科姆逐漸改變了。“他一直聲稱自己不張揚,雄心勃勃,但是他對成名的態度卻模糊不清,讓人困惑,以至于最終我對他產生不信任。他一直聲稱鄙視專業競爭的世界……刻意回避高知名度的公司,以免名譽不再”。簡說:“有時,我認為這種過分的責任感和焦慮一定只是掩飾了他強烈的個人野心。”[4](104)此處,情態動詞“must”體現了簡對丈夫行為的絕對把握,一個“mask”再一次體現了簡對他虛偽性格的厭惡。
通過分析簡的丈夫這一圖形,讀者跟隨作者的“聚光燈”,一步步產生知覺上的認知,得知簡的丈夫跟簡的父母一樣都是善變的、虛偽的。簡和他們在一起不能得到一絲安慰。她的父母,口口聲聲以基督教的教義教育簡,然而在實際面前,卻早已把他們的信仰拋之腦后。丈夫逐漸變得和以前判若兩人。他們都言行不一,呈現出的僅僅是虛偽。
既然簡身邊的人都與她的價值觀不相符合,這就不難理解她對于父母、丈夫及整個外界的不信任。迫于無奈,簡發出感嘆“從某種意義上說,放棄自己比離開他們似乎更好,而且無論如何,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任何的生活方式,我對我心中的黑暗光明充滿信念”[4](50)。
3.2對神的質疑
根據上文可知,作者通過敘事的陌生化——倒敘,使簡對父母和丈夫的兩次回憶成為讀者關注的圖形。讀者通過追隨作者有意呈現出的圖形,聯系后景知識,得知文本突顯了簡對父母和丈夫的厭惡與憤恨。基督教是整個社會意識形態的最高統領者,對父母及社會的質疑終將歸咎于對基督教神性的質疑。
小說中,作者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溺水不是那么可憐》一詩[4](5)。這首詩的大意是,當一個溺水的人,嘗試著再三掙扎,他就不值得同情了;命運既已如此,必然就會到達那令人憎惡的地獄;就算上帝的面容是多么熱忱,我們不得不承認,最好還是像躲避災難一樣避開他。作者想表達的言外之意是,溺水并不可恥,應當坦然地接受命運,因為無論上帝看起來多么慈悲,他確是已經“死了”。我們再掙扎著向他求助,豈不是丟了顏面。所以,即便是死,也要優雅地去死。這表達了簡骨子里的傲氣。毫無疑問,整首詩傳達的正是尼采的“上帝已經死了”的思想,再相信上帝也無濟于事,只能靠自己驕傲地活下去。
簡由懷疑父母及丈夫進而懷疑基督教的教義和上帝。簡的內心是抗拒父母的一切價值觀的,但是父母卻尊崇基督教的教義和觀念,簡反抗父母就是與上帝抗爭。不過,簡雖然對上帝的恩惠抱有懷疑的態度,從來不相信傳統的一切教條,但她依然不敢公然反對上帝。原因也很清楚,她內心是恐懼上帝的。她害怕向外界透露出內心的抗議,害怕世人的譴責,害怕自己可能會因不慎而觸犯上帝的教條。
另外,簡不止一次地表達出自己在信奉基督教的社會里,是個極其危險和罪惡的人。第一次遇見詹姆斯時,由于本能地受到詹姆斯的吸引,對他產生肉體上的欲望,簡內心充滿了罪惡感,她感到恐懼,不敢正視詹姆斯。簡說她的情感“就像是動物”,一旦得以釋放,將會以某種方式像火一樣灼燒到客體[4](39)。
又因為世俗被基督教文化統治著,簡所追求的自由和不受約束的思想,與基督教教義顯得格格不入。她知道個人無法改變這種世俗,所以自始至終都明白自己的命運是個悲劇。讀者也大概猜到了簡的最終結局。在簡初次與邁克爾相遇時,小說就引用了坎皮恩的一首著名的詩。這是一首押韻的詩歌,共有兩節,第一節描述了一個女人如何愛慕一個男人,以及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第二節是在拷問這個女人是否要講述她是如何謀殺該男子的。總而言之,這首詩的主題是背叛。作者寫了一首詩,講述了一個女人如何說自己愛一位男子卻最終將他殺死。這首詩在某種程度上暗示發生了悲劇,而且有人會付出代價。
圖形包含于背景之中又突出于背景,是注意的焦點;背景是認知的參照點,它在認知中處于非凸顯的位置[5](37)。因此,小說文本中突然出現的這首詩作為圖形被讀者所注意,文本其他敘述暫時被后置為背景。所以這首詩暗示了簡和丈夫的結局。
對比原詩,小說的引用少了兩行。刪減的兩行詩,可能暗示了簡和邁克爾結婚甚至只是為了逃避命運。“正如塞內加所說,通常,我們正是在逃避命運的途中遭遇了命運”[4](97)。她一結婚,就背叛了婚姻,這更加強化了她的罪行。作者在這里借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加的話突顯了簡的悲劇命運似乎終究無法擺脫,唯一的辦法離婚也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路可走,離婚在我的家庭中是從未有過的。離婚會使我的父母崩潰”[4](51)。
簡深知自己對婚姻的背叛被基督教所不容,必定遭到上帝的審判。因此,毫無辦法的她只能通過向上帝坦承和懺悔的方式試圖減輕罪行。在小說中簡表達了她對美德命題的矛盾理解。由此,向上帝、向讀者告白和辯解自己的無心撒謊。同樣,簡對自己所忽略的事件一一進行了懺悔和告白:對孩子的忽略,對表妹露西的刻意遺忘,以及對丈夫、對家庭的忽略。簡的這種心理和行為恰恰證實了她的慌張和恐懼。
事實上,簡雖然一直懷疑基督教的教條,但一直沒有勇氣公然反抗,而是一直順從基督教的教義。究其原因,質疑的同時,更多的是畏懼。小說作品中反常的敘事時間突顯了神性社會的壓迫和束縛與自由個體之間的矛盾關系。
4.結語
在敘述方式上,德拉不爾早年深受利維斯所推崇的“偉大的傳統”的影響,曾標榜自己為傳統作家。事實上,德拉不爾卻沒有堅持她的立場。1969年,《瀑布》出版,她在語言、題材及風格上做了大量改革,力圖創新,變化很大。本文剖析小說《瀑布》中陌生化的敘事手法這一圖形,凸顯在宗教社會中,神性與人性存在難以磨滅的沖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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