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敏毓
余華是現代“先鋒派”的代表性人物,以其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和豐富的語言表現力形成了獨具風格的“荒誕文學”。本文選取了余華早期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以下簡稱《十八歲》)和較晚的《第七天》兩部荒誕色彩濃厚的小說進行研究。文本細讀后,筆者通過分析兩部小說的異同,解讀余華先鋒寫作的語言試驗和主旨內涵,探究其荒誕敘事的延續與發展。
一、概述
在川端康成細節感覺和卡夫卡自由書寫的影響下,余華結合自身的興趣經驗和情感體驗,創作了相當多具有先鋒特征的“荒誕文學”,其中就包含《十八歲》和《第七天》。
奇妙之處在于,這兩部小說創作時間相隔26年,人們卻依舊能從中找尋到一些相似的影子。基于此,本文將對兩部小說的異同進行探究,梳理余華荒誕敘事與先鋒寫作的發展脈絡,體會其現實關注與先鋒態度的情感指向。
二、荒誕敘事傳統的延續
(一)非線性的敘事順序
打破線性的敘事順序是先鋒作家解構傳統的首要任務,余華的小說廣泛運用插敘、倒敘等方法,在時空的倒置與并置中還原故事的全貌。
《十八歲》開篇就是天真善良的“我”抱著對成人世界的憧憬和希望上路,卻經歷了搭車被拒、保護蘋果被打、背包被搶的一系列悲劇,最終在“同病相憐”的汽車上孤獨過夜。
余華在最后才明確“我”是因為父母的勸告才去遠行的,少年踏進成人世界的第一步就伴隨著理想的墜落,社會的嚴酷不言而喻。“我”初出家門的歡快與最后“以車為家”的落魄形成鮮明對比,余華用倒敘增強了讀者的共鳴和情感沖擊,深化了小說的諷刺意味與荒誕色彩。
《第七天》有著更為復雜的時間線索與情節構成。余華以第一人稱“我”敘事,講述了楊飛在死后七天逐漸解開了自己死亡之謎的過程。作者在事件向前的發展中穿插著主人公對生前的回憶,各種線索交纏暗合,時間順序不斷被打破,又一次次被重塑,引領讀者一步步走到余華想展現的社會黑暗面前。
從《十八歲》到《第七天》,余華以非線性的敘事深化荒謬感,為讀者塑造一種跳躍、怪異和荒誕的感受,吸引讀者不斷思考情節和敘事背后的深刻內涵。
(二)反常規的敘事邏輯
荒誕敘事的關鍵是不合情理的情節設計或敘事邏輯,這在余華的存在主義小說中表現明顯。
《十八歲》有一些荒謬的細節,比如,司機看著自己的蘋果被搶卻不加干預;幾個山民當街搶蘋果,還聚眾打人。這些令人不解的情節背后恰恰是作者的用心,不合常理不代表不存在,余華只是放大了人性之惡。個別山民的搶劫行為是喪失了道德感和主體意識的集體無意識。而司機則早已熟悉非理性和無規則的成人世界,所以在利弊權衡之下放棄抵抗。“集體無意識”“助強不扶弱”這都是余華隱藏在荒誕中想要表達的“合理”。
《第七天》亡靈視角的敘事出發點就是反常規的,而余華恰恰借助這種陌生化完成對死亡、對社會現實、對人與人關系的思考。“我”最后在譚家菜飯館著火時沒有跟隨人流逃跑,這無疑與生存的本能相悖。另外,小說各種事件“巧合”相連也讓人覺得不合情理。荒誕的背后隱藏著血淋淋的現實,余華正是想通過命運的無目的性揭示人存在的意義,通過看似不可能的情節加深整部小說的荒謬感和宿命感。
《十八歲》和《第七天》從整體故事的構造到具體情節的設置都包含很多反常的敘事,這些是構成存在主義荒謬感的重要來源,蘊含著余華對人性與世界思考。
(三)真實新聞事件的現實依據
《十八歲》和《第七天》對真實新聞事件的選用不謀而合,正所謂“比小說更荒誕的是現實”。
余華曾自述《十八歲》是有創作原型的,他看到了新聞上報道的“高速公路搶蘋果”事件,由此觸動了一個作家的敏銳嗅覺;而《第七天》更是將震動整個社會的新聞事件拼接式地呈現出來,比如,伍超的賣腎買墓案就取材于賣腎車間案,李姓男子襲警就取材于楊佳襲警案,醫療垃圾就取材于濟寧死嬰案件。用真實的事件作為創作依據,這就意味著余華所虛構的荒誕中包含著合理,同時深化了社會諷刺與人性批判,將人與人、人與世界關系的荒謬感放大到極致。
三、荒誕敘事傳統的發展
(一)“小荒誕”向“大荒誕”——主旨內容的轉變
暴力是余華先鋒小說中永恒的主題,他企圖將社會的黑暗與荒誕、人性的丑惡與扭曲以“明目張膽”的刺激呈現給讀者,帶領讀者一起思考人與世界之存在的意義。
《十八歲》的暴力書寫已經達到“語出驚人”的地步,余華寫“我”被幾個山民圍攻的情景:“蘋果從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而《第七天》直接將暴力升級為死亡,余華描寫跳樓女“鼠妹”死時的樣子:“劉梅留在那個世界里最后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噴射出鮮血,巨大的沖擊力把她的牛仔褲崩裂了。”余華用一種更為徹底的對傳統寫作的反叛表達其想要“寫出一個國家疼痛”的先鋒態度。
從《十八歲》到《第七天》,余華暴力書寫的升級象征著他對社會現實思考的深入,他將個人與國家的苦痛撕裂,毫不掩飾地暴露于陽光之下,就是希望引起人們對自己生存的世界的思考:如何規正畸形的人性,如何改變扭曲的人際關系,如何解決社會的非理性和弱勢群體的失語等深刻的主題。
(二)“樸素”向“詭麗”——語言形式的轉變
《北京文學》的副主編李陀用“樸素”一詞來評價余華的《十八歲》,的確,縱觀全文四千余字,余華只用了最平常的文字來敘述:“我現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這話簡直像我兄弟說的,這話可真親切”。這篇小說語言雖然樸素,但敘事十分細膩,這也是《十八歲》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七天》包含兩種截然相反的語言風格。它充滿了詭異神秘的氣氛和抑郁絕望的基調:“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然而行。”而描寫“死無葬身之地”時,其又用了溫暖、美好的詩性語言:“我一邊走一邊環顧四周,感到樹葉仿佛在向我招手,石頭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問候。”兩種極端的筆觸在一篇小說中的結合充分表現出余華語言試驗的寫作態度。
語言形式是為內容服務的,兩部小說想要表達的主旨不盡相同,但是無論是樸素還是華麗的語言都呈現出強烈的荒誕感,這才是余華小說語言的魅力所在。
四、結語
《十八歲》和《第七天》都體現了余華典型的荒誕敘事手法,本文也正是通過比較兩者的異同來分析余華創作的發展面貌。兩部小說的荒誕敘事既有繼承又有轉變,但其中包含的現實傷痛有一致之處。余華的創作從來都是給人和人性最大的關照,他關心現實社會,以細膩的情感窺見物欲世界本身的荒誕以及帶給人的疏離感、孤獨感以及失語感。余華企圖揭開荒誕背后隱藏的問題——人存在于世界的意義,展現物欲世界的二元對立,探尋如何撫平社會的傷痛。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