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凌開 劉華山 李晨璐
(1 湖北大學教育學院,武漢 430062) (2 華中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武漢 430079)
在我國,青少年抑郁是一個主要的公共健康問題(Zhao, Wang, & Lin, 2015)。抑郁不僅會降低個體的生活與工作質量,還會損害個體正常的社會心理功能(Zisook et al., 2007)。隨著抑郁程度加重,個體自殺可能性會增加(胡玉婷, 洪建中, 刁春婷, 2019)。國外調查顯示,18~25 歲青年群體重度抑郁發病率最高(Center for Behavioral Health Statistics and Quality, 2017)。由于大學生年齡基本上處于此范圍,故探索大學生抑郁的影響機制非常重要。抑郁的產生和發展既與生物因素有關,也與環境、個體的成長經歷和體驗關系密切。在大學生涯,專業學習是對大學生產生持續、深遠影響的主要經歷之一。在我國,還存在一部分大學生對自己的專業不認同、不感興趣或者不滿意的情況(秦攀博, 2009)。因此,低專業認同帶來的持續心理困擾可能是大學生抑郁發展的重要原因。基于此,本研究旨在探討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的影響機制。
專業認同是指學習者在認知、了解所學習的學科基礎上產生的情感上的接受和認可,并伴隨積極的外在行為和內心的適切感,是一種情感、態度乃至認識的移入過程(秦攀博, 2009)。本質上,它是個體對一種重要客體(所學專業)的認同。雖然目前缺少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影響的研究,但研究發現社會認同、種族認同、民族認同與職業認同是抑郁的重要影響因素,以上四種認同水平越高,抑郁水平越低(朱軍成, 王鑫強,2017; Cruwys, Haslam, Dingle, Haslam, & Jetten, 2014;Munford, 1994; Torres & Ong, 2010)。基于類比推理邏輯,高專業認同可能有利于降低大學生的抑郁水平。另一方面,桑標(2009)認為,個體如果無法有效應對和處理社會與學習上的各種問題,則容易導致理想自我與現實自我難以有機整合、統一,從而出現同一感危機。專業認同能顯著正向預測大學生的成就動機、學習滿意度(張建育,李丹, 2016)與學習投入(張萌, 李若蘭, 2018),因此,高專業認同有利于提高大學生有效應對和處理各種學習問題的水平,有利于提高大學生學業上的自我認同。研究證實,過去至現在的低自我認同是抑郁與自殺風險的強預測因素(Boylstein,Rittman, & Hinojosa, 2007; Sokol & Serper, 2017)。基于上述分析,提出假設H1:大學生專業認同對抑郁具有負向預測效應。
客觀事物是否滿足需要是個體情緒產生的基礎(鄧曉紅, 董一英, 2017)。如果大學生認同所學專業,則專業學習更能滿足其認知需要,故容易產生積極情緒。反之,則容易產生消極情緒。在專業學習過程中所產生的情緒體驗屬于學業情緒,依據效價的不同,學業情緒分為積極與消極學業情緒(Pekrun, Goetz, Titz, & Perry, 2002)。學業情緒的控制-價值理論認為,學習者在學習上的自我控制和價值評價是產生學業情緒的決定性因素(Pekrun, Elliot, & Maier, 2006)。學習認同度低的專業,大學生對專業學習的價值評估容易傾向于負面,導致消極學業情緒的產生。反之,容易引起積極學業情緒的產生。研究證實,基本需要的滿足可以提升積極情緒水平和抑制消極情緒水平(Baard, Deci, & Ryan, 2004; Milyavskaya &Koestner, 2011)。在教育環境中,學生的控制感及對與學習有關的行為評價越好,就越容易體會到享受和自豪的積極情緒。否則,就越容易體會到焦慮和倦怠的消極情緒(King & Gaerlan, 2014)。我國學者也發現,大學生專業認同越高,學習滿意度越高(張建育, 李丹, 2016),學習倦怠感也越低(陳立, 楊瓊, 2018)。據此,提出假設H2:大學生的專業認同對積極學業情緒具有正向預測效應;假設H3:大學生的專業認同對消極學業情緒具有負向預測效應。
更重要的是,專業認同度低而又無法及時、如愿地重新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這體現了大學生的自主、控制等需要未獲得滿足,這種情況還會進一步損害與學習有關的其他需要(比如認知需要等)。有研究顯示,在教育環境中,學業情緒在個體基本需要對有關結果變量的影響上起到中介作用。Zhen 等人(2017)研究顯示,高中生的基本需要通過學業情緒對學習投入產生影響。劉小先、龔少英、周治金、封曉偉和于全磊(2020)也發現,在父母自主支持、心理控制對初中生創意自我效能的影響上,學業情緒是一個中介變量。據此,研究者推測,在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的影響中,學業情緒可能扮演著中介變量的角色。理論上,如果專業認同度低又較難通過重新選擇專業來改變這種處境(無法控制),那么在由此所導致的消極學業情緒的強化影響下,大學生容易形成不合理的歸因方式并產生習得性無助感。根據抑郁認知理論(Abramson, Metalsky, &Alloy, 1989; Beck, Rush, Shaw, & Emery, 1979),這將導致個體抑郁的產生和發展。相反,如果認同所學專業,則大學生將會體驗到積極學業情緒。積極情緒的拓寬-建構理論(broaden-and-build theory)認為,積極情緒體驗會拓寬人們瞬間的思想行動儲備和大腦中的思維和行動的范圍(Fredrickson & Branigan, 2001),有助于建構持久的個人資源(包括生理和智力資源、社會和心理資源)(Fredrickson, 2001)。因此,積極的情緒體驗有助于個體獲得更多的社會支持,有助于更靈活地、多角度地看待某一問題,因而有利于避免僵化的負性認知圖式形成,進而有利于個體抑郁水平降低。基于分析,提出假設H4:專業認同通過積極和消極學業情緒的中介作用負向預測大學生的抑郁。
至此,本研究構建了一個關于學業情緒的平行中介作用假設模型(Vazsonyi et al., 2015)(見圖1)。由于喚醒度不同,積極與消極學業情緒分別被區分為高喚醒、低喚醒兩種。因而,專業認同究竟是通過兩種低喚醒學業情緒,還是通過兩種高喚醒學業情緒對抑郁產生影響?抑或通過混合學業情緒(既包括低喚醒也包括高喚醒學業情緒)對大學生抑郁產生影響?該問題尚待進一步探索。

圖1 專業認同影響大學生抑郁的假設模型
采用隨機整群抽樣方法選取某綜合大學有效被試329 名作為調查對象,其中男生184 名(56%);大一142 名,大二101 名,大三86 名。被試平均年齡21.42±0.89 歲。
2.2.1 大學生專業認同問卷
采用秦攀博(2009)編制的大學生專業認同問卷。該問卷包含23 個條目,由認知性、情感性、行為性與適切性4 個因子組成。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方式,總分越高表示專業認同程度越高。本研究中該問卷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92。
2.2.2 青少年學業情緒問卷
采用董妍和俞國良(2007)編制的青少年學業情緒問卷。該問卷包含72 個條目,由積極高喚醒、積極低喚醒、消極高喚醒、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4 個因子組成。采用李克特5 點計分方式,本研究中4 個因子的內部一致性系數分別為0.78、0.81、0.82 與0.91。
2.2.3 抑郁自評量表
采用Zung(1965)編制的抑郁自評量表。該量表包含20 個條目,采用李克特4 點計分方式,總分越高表示抑郁程度越嚴重。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78。
用相同指導語對大學生施測,強調真實填寫,當場回收問卷。本次調查刪除3 份作答呈規律性的問卷,所有問卷作答沒有發生漏答情況。運用SPSS22.0 軟件及SPSS 宏程序 PROCESS 對數據進行管理與分析。
一方面,本研究在程序上強調匿名與部分題目反向計分。另一方面,采用Harman 單因素法檢驗是否存在共同方法偏差。結果表明,第一個主因子解釋總變異量的26.18%,低于40%的臨界值,說明不存在明顯的共同方法偏差。
對本研究變量進行描述性統計與相關分析,結果如表1 所示,專業認同與積極高喚醒、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存在顯著正相關,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抑郁存在顯著負相關,而與消極高喚醒學業情緒相關不顯著。積極高喚醒、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與抑郁存在顯著負相關,消極高喚醒、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與抑郁呈顯著正相關。
為檢驗學業情緒的平行中介作用假設模型(消極高喚醒學業情緒與專業認同相關不顯著,被剔除),在控制性別與年齡影響的前提下,采用Hayes(2013)的SPSS 宏程序PROCESS 運行自定義程序(Hayes 未提供平行中介作用檢驗的模型),結果表明(見表2),專業認同顯著負向預測抑郁;專業認同顯著正向預測積極高喚醒、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并顯著負向預測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校標為抑郁時,同時把專業認同、3 種學業情緒納入回歸方程,只有積極低喚醒(負向)和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正向)對抑郁有顯著預測效應。

表1 研究變量的描述統計和相關系數(n=329)
平行中介作用模型檢驗結果顯示:(1)專業認同對抑郁的直接效應為-0.04,95%Boot CI 為[-0.11, 0.05],故專業認同對抑郁的直接效應不顯著;(2)專業認同通過積極高喚醒學業情緒對抑郁影響的間接效應為-0.02,95%Boot CI 為[-0.06,0.02],故積極高喚醒學業情緒沒有起到中介作用;(3)專業認同通過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對抑郁影響的間接效應為-0.08,BootSE為0.03,95%Boot CI 為[-0.15, -0.02]。同時,專業認同通過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對大學生抑郁影響的間接效應為-0.08,BootSE為0.02,95%Boot CI 為[-0.13,-0.04]。所以在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的影響中,積極低喚醒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都起到中介作用。綜上所述,積極低喚醒、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在專業認同對抑郁的影響中起到完全中介作用。

表2 學業情緒的平行中介作用分析
本研究發現,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具有顯著的負向預測作用,研究假設H1 獲得支持。由于專業學習很大程度上是為大學生從事未來職業服務的,故該結論與朱軍成和王鑫強(2017)的研究可以相互支持。結合前人有關個體對社會、種族、民族與職業的認同以及自我認同都是抑郁重要影響因素的研究成果,可見認同自己或認同與自己有密切關系的重要客體都會顯著降低抑郁水平。無疑,這對于抑郁的干預與治療是有啟示價值的。同時,專業認同還會對學習動機(張建育, 李丹, 2016)與學習投入(張萌, 李若蘭, 2018)等產生重要影響。因此,專業認同是一個對大學生社會化發展有廣泛影響的因素,提高大學生的專業認同水平非常重要。
本研究發現,專業認同能顯著正向預測積極學業情緒,研究假設H2 獲得支持,此結果與張建育和李丹(2016)在專業認同與滿意度間關系上的研究結果類似。然而,專業認同只能顯著負向預測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而無法預測消極高喚醒學業情緒,故研究假設H3 只獲得部分支持。由于學習厭倦、倦怠屬于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董妍, 俞國良, 2007),因此,陳立和楊瓊(2018)的研究結果支持本結論。這表明,低專業認同給大學生所帶來的學業情緒是低強度的。整體上,本研究關于專業認同與學業情緒間的研究結果符合需要與情緒關系理論的預期。此外,專業認同與大學生學業價值評估是有內在聯系的。大學生越認同所學專業,專業學習就越有意義與價值(朱海騰,姚小雪, 2015)。因此,專業認同對大學生積極學業情緒的正向預測效應和對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的負向預測效應整體上支持學業情緒的控制-價值理論(Pekrun et al., 2006)。
更重要的是,本研究發現專業認同完全通過積極低喚醒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對大學生抑郁產生影響。因此,研究假設H4 只獲得部分支持。該結果表明,高、低喚醒學業情緒在專業認同對抑郁的作用上出現了分化現象,這種分化現象在劉影、劉佳佳、張擴滕和龔少英(2014)及劉小先等(2020)的研究中也被觀察到。
由于是低喚醒學業情緒起著完全中介作用,故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的影響不是一種“疾風暴雨式”的高強度作用,而是一種“春雨如絲式”的浸染作用。專業學習在大學期間幾乎每天都要進行,故低喚醒學業情緒對大學生的浸染作用具有日常性與持續性的特點。Pessoa,Medina,Hof 和Desfilis(2019)指出,情緒與認知存在著復雜的相互作用。一方面,心境一致性效應就說明了情緒對認知(Bower, 1981; Mathews & MacLeod,2005)有重要影響。另一方面,認知也對情緒的分化與識別起到關鍵作用(Lazarus, 1991)。這兩者的反復聯結會彼此促進,以致自動化。Gong,Chen和Lee(2020)就強調,IT 認同與網絡游戲的反復聯結是網游成癮的關鍵原因。性質上,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的影響是一種“溫水煮青蛙”效應。所謂溫水煮青蛙故事指的是“如果一只青蛙跳進一壺開水里,它會跳出來,因為它感覺到了危險。但同一只青蛙,如果它跳進一罐慢慢煮沸的溫水里,它就不會跳出來”(Offerman & van der Veen, 2015)。大學生處在由于低專業認同所導致的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中,這就類似于青蛙處在溫水中。在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的長期浸染下,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負性認知觀念就容易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逐漸緊密聯結起來,這就類似于水溫緩慢的升高。雖然,他們能夠意識到各種負性觀念,也能夠體驗到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但負性觀念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之間的聯結過程卻無法被覺察到,這類似于青蛙無法察覺水溫的慢慢升高。當負性觀念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間的聯結穩固并相互自動激活時,個體的抑郁水平也已達到較高水平,這類似于青蛙覺察到水溫高時已經難以跳出熱水了。Offerman 和van der Veen 對經濟領域中的有關“溫水煮青蛙效應”進行了研究,但在心理領域“溫水煮青蛙效應”很少見之于研究文獻。因此,本研究為心理領域中存在“溫水煮青蛙效應”提供了實證支持。相反,由于高專業認同大學生長期浸染在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下,學習過程中產生的各種觀念和想法會逐漸與這種情緒緊密聯結起來,從而構建出更輕松、自信的心態和更靈活地處理問題的方式,進而可預防或降低大學生的抑郁水平。因此,低喚醒學業情緒的完全中介作用一方面解釋了專業認同影響大學生抑郁的作用機制,另一方面也支持抑郁認知理論(Beck et al., 1979)與積極情緒的拓寬-建構理論(Fredrickson & Branigan, 2001)。
大學生專業認同受制于是否具有較高的專業可重選機會。所以,有關部門進一步提高專業可重選機會有利于降低大學生抑郁水平。另外,低專業認同大學生在學習過程中主動尋找與建構所學專業的價值與意義以激發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教師不斷提高教學水平以誘發學生產生積極低喚醒學業情緒,以上措施對預防大學生抑郁與降低大學生抑郁水平非常關鍵。
本研究的不足之處為:第一,本研究是一個橫斷面設計,研究結論需用縱向研究加以驗證;第二,本研究樣本容量不大;第三,專業認同是否通過低喚醒學業情緒影響其他心理健康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探索。
本研究得到以下結論:(1)專業認同對大學生抑郁有顯著負向預測作用;(2)專業認同對積極學業情緒都有顯著正向預測作用,但只對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有顯著負向預測作用;(3)在專業認同對抑郁的影響中,積極低喚醒與消極低喚醒學業情緒起到完全中介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