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妮

陳楸帆1981年生 中國語言文學專業1997年開始發表科幻作品2016年起接觸科技公司“暢想官”角色
從古至今,中國幾乎都被公認為最愛“學習”的國度之一。老一輩會常常念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的古訓,課本里也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式的教導。
盡管時代和學習內容在變化,中國人對“學到老”的認可和向往并沒有發生多少改變,最近幾年似乎還有了愈演愈烈之勢。
在2019年9月刊封面報道《學習的國度》中,我們就探討了當下中國人對于學習這件事的“瘋狂”,上到征戰商場的企業家,下到學業已然繁重的兒童,都想通過額外受教育的方式實現“彎道超車”。
而這種在人生各個階段、生活各個層面渴望被指引的需求,不僅大大拓展了學習的含義與范圍,也催生出一批新的以“導師”為title的職業。
這些或全職或兼職的導師,不同于學校里教授通用知識或是某項具體技能的老師。他們教授的內容并非純知識性的,聽上去或許還有些“玄妙”。因為他們會從復雜多變的世事中抽取出一些通用的方法論,針對你的問題,為你提供建議,甚至幫助你“重塑思維方式”。
其中的一些導師還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他們會以“外行人”的角度,用“跳脫性思維”指導“內行人”。
2018年7月,IDG資本宣布邀請科幻小說《三體》的作者劉慈欣出任公司“首席暢想官”。在很多人看來,這項合作品牌代言價值大于戰略合作價值,但在中國,科幻小說家被邀請到公司擔任“暢想導師”正在成為一個新潮流。或多或少,他們和公司聘請的顧問一樣,也會為公司的發展戰略提供“指導”。
的確,規模再大的公司,也需要不斷面向未來搜尋新的商業機會。對于那些已經走在時代和技術前沿的技術大公司來說,最擔心的就是因為前方沒有標的而看不到未來的輪廓——暢想導師試圖解決的就是這類問題。
在科幻作家陳楸帆2019年的工作項目里,與公司打交道的項目占了十余條。此前,他當然也會和公司接觸,但合作形式還是以內容創作為主,也就是所謂的“采風”。比如陳楸帆曾以螞蟻金服的業務為原型,寫了一篇名為《無債之人》的科幻小說。有時,他也根據合作企業的新產品寫一些劇本。
不過今年,陳楸帆成了“暢想導師”。幾個月前,他被邀請加入創新工場舉辦的“DeeCamp”人工智能訓練營,為即將跨入AI行業的600名學員講述科幻倫理,以及怎樣用科幻思維實現創新。
他還曾被一家研究自動駕駛項目的公司邀請,去探討自動駕駛廣泛應用后可能產生的問題:比如黑客干擾汽車會怎樣,出現極端天氣或自然災害會怎樣,機器突然掉線了無法接入云端會怎樣……“這些都很可能導致非常嚴重的后果,但也都是非常‘科幻的想象。”陳楸帆對《第一財經》雜志說,“當然,你不能像寫小說那樣過于天馬行空地去構想,要遵循一定的商業規律。”
幫助科學從業者從人文倫理的角度,更多元地思考人類和技術的關系,這是陳楸帆對于“暢想導師”一職的描述。公司需要針對一些未來技術可能產生危害的情景提前準備防御機制,而這些頗具戲劇化的極端想象,以及推導因此產生的連鎖反應,恰恰是科幻作家在創作時經常思考的。
當然,在成為暢想導師之前,陳楸帆需要先做一回學生——公司會邀請相關領域的科學家們先給他上幾節技術解讀課。在此之前,技術公司更多從高校人文學科教授那聽取建議,但反饋下來的效果并不理想。
對于這一新角色,陳楸帆或許有些天然的優勢。作為中國科幻小說銀河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的獲獎者,他在成為全職作家前,曾在百度、Google等技術公司就職,也見證了早期中國技術公司與科幻文學界的“觸電”。
其實2016年的愚人節,當時還在百度擔任首席科學家的吳恩達帶頭發起了一個名為“凡爾納計劃”的項目,就曾邀請包括劉慈欣、劉宇昆、姚海軍、陳楸帆在內的知名科幻作家加入,同科學家一起探討人工智能。
而技術公司向科幻作家“取經”,在美國早已不是一件新鮮事,甚至還誕生了一家專門以此為業的公司Scifuture,它成立于2012年,簽約了200多位科幻作家,為企業定制“未來模型”。其商業模式很簡單,企業客戶支付給Scifuture數萬美元的初始費用后,幾十位科幻作家會根據相應的方向構思故事,這些故事將被從知識產權、新奇感和技術可操作性等維度被評判,Scifuture將優秀的故事反饋給企業客戶,并進一步收取費用。
隨著中國科幻文學的“出圈”,以及中國技術公司對“腦洞”的迫切需求,“暢想導師”一職也開始流行起來,不過能夠勝任的只有幾位頭部科幻作家而已。
“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是,能不能把科幻寫作中一些與創意相關的框架性的東西提煉出來,轉化成一個企業做產品設計的工具,可以用來做培訓或咨詢,這是比‘暢想更加落地的事情。”陳楸帆說道,最近他正在翻譯一本與之相關的書,并嘗試總結出自己的方法論。
如果說技術公司焦慮于10年后自己的產品是否還能踩準商業脈搏,那對于個體的公司人來說,更迫切的是為當下的生存而斗爭。其中創業者的“生存焦慮”尤甚。
過去的一年或許對大多數創業者來說,都是一個不想回首的艱難之年,也許他們都曾讀過本·霍洛維茨的《創業維艱》,但在公司發展不順時,除了絞盡腦汁改良經營和管理,創業者通常還會對自己再次發出“靈魂拷問”:我為什么要創業?
朱丹自稱是一位幫助創業者尋找這個答案的人。2018年年底,她成為混沌大學首批領教之一,如今她的照片被放置在混沌大學官網領教員列表的首行,照片下標注的身份是“心靈導師”。
“我目前的職業還是有點特別,既不是傳統的培訓師,也不是企業顧問,這是一個新職業。”朱丹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她對自己所授課程的描述是:以探尋人生使命為目標,而本質上是尋找自我,讓人們從外在評價系統回到內在評價系統里,從而找回自己最真實的動力。
朱丹認為,提升創業人的心智才是促進經營的一條“捷徑”。所以她總會如此告訴自己的學員:“當我們擁有一定金錢的時候,目前這個工作你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是有選擇自由的,而不是多了無數的‘不得不,這偏離了我們當初賺錢的初衷,我認識的人,有的最后進了監獄,有的跳樓自殺,所以我們要清晰地知道,‘錢真正的意義是什么。”

朱丹1976年生 電氣自動化專業2015年開始從事與企業家心智提升相關的咨詢工作
大學畢業后,朱丹先在一家上市公司任職,后來選擇自己創業。為學習更多的管理知識,2011年,彼時35歲的她去北京大學攻讀EMBA,卻發現很多企業家的生活狀態并非如自己所向往的那樣。在學習心理學后,朱丹意識到,人到了35歲,正在經歷“第二次成長期”,這時,人們開始向內探索,進而形成真正的獨立意識。
于是從2015年,朱丹開始為創業者提供顧問服務,她的學生們,收入和職位都勝于她。“也許在其他人眼里,我離成功非常遠,我沒有巨額財富,沒有顯赫的身份,但是我擁有一個相對自由的內心。只要我們具有看透事物的本質的能力,就能教好這門課,和年齡沒有關系。”朱丹對自己教授的內容很自信。
朱丹除了負責混沌大學創新院、創投營、高管教練等項目的部分課程外,自己還開設了“使命工作坊”項目,一個月講8天課,聽課者多為30到50歲的創業者或公司高管。她也總結出一些有趣現象:在開設“理性與感性的融合”課上,朱丹發現2/3的學員是男性,在“個人成長課”上,則大部分學員為女性。
通常來講,課堂一開始,朱丹會先講一些理論知識,比如心理學、復雜性科學、管理學,以及哲學中關于使命或人格動力等等內容,未來她打算把這部分內容移到線上。她認為,課程中最重要的部分還是要帶領學員做“體驗式”訓練。
比如在講解如何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時,朱丹會讓學員先把自己對一個人的不滿寫下來,這個人可能是自己的上司或者配偶,然后再換位到對方的身份上吐槽批評一下自己,最后學員們會發現,其實自己對他人的要求與對自己的要求是一樣的,于是便產生了同理心。她將這種化解沖突的方法稱為“一念之轉”——指責他人,指責自己,同理自己,同理他人。
2020年,朱丹的目標是寫一本書,讓自己的課程和理論能夠傳遞給企業家之外更多的普通人。
事實上,除了當“導師”,朱丹自己也會定期做“學員”。比如參加繪畫療愈課等有利于心智提升的課程。近幾年,這些針對普通人心理狀況的課程越來越多,而與其一起增長的,還有開設這些課程的各種新“導師”。
一個人即便沒有開辦公司,他的煩惱或許也不會比一個創業者少。
尤其是即將邁入不惑之年和而立之年的80后、90后,借助互聯網的發展,他們總能最快速接觸到當下最流行,也最令人焦慮的話題——996、資本寒冬、公司裁員、失眠禿頭、原生家庭之痛等。
焦慮和對未知的恐懼或許是人與生俱來的弱點,不過與前人不同的是,這一代的年輕人更熱衷于主動尋求一些新的排解方法,比如群體性自嘲,再比如,“學習”些新東西,哪怕是星座、塔羅牌等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東西。

“我一直認為人的命運不是早就注定的,生命最重要的就是創造力。如果存在宿命,為什么還需要我們去活出這個生命呢?所以我從來不會說自己是算命的。”汪汝徽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她曾就職于媒體和藝術機構,后來從事品牌營銷和創意工作,但作為一名“斜杠青年”,她的另一個身份是療愈師。
“療愈師”是汪汝徽思考了很久,最終才勉強找到的一個詞,也有人稱他們為靈性導師,即協助他人讓其心靈獲得成長的人。在汪汝徽看來,這是一個游走于虛實之間的職業,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并不十分在意方法本身是虛是實,只要能解開心中的困惑和糾結,他們都愿意嘗試,這也正是人們需要靈性導師的原因。
通常來講,汪汝徽會請咨詢者來到自己專門設置的工作室,根據對方的生日生辰得出一組數字,進而勾畫出一幅“地圖”,然后詢問對方最近遇到的問題,在溝通交流的過程中,再選擇相應的“療愈”手段及切入時機。有時,她還會用到類似催眠的方式,引導對方解開心結,這些心結通常有關親情、愛情等親密關系,或者職場和人生方向。“然而很多時候,產生心結的問題核心是在溝通和療愈過程中才逐漸浮現。”她解釋道。
由于從小對神話、心理學和神秘主義抱有興趣,從2007年進人大學開始,汪汝徽先后接觸了塔羅牌、占星、水晶療愈、風水、數字學等,甚至考取了心理咨詢師執照——盡管她讀的是工科類專業。
“其實這些學說在我看來都是工具,是了解一個人時可以使用的‘地圖。針對不同情況的個案,我會用不同的工具去解讀,現在比較常用的是數字學方法。”汪汝徽說。她表示,這個職業所接觸到的咨詢者,往往與療愈師本身的社交圈有關。目前,來找汪汝徽的咨詢者主要是30歲以上的女性,并且受教育程度大多在本科以上,其中不乏有留學背景的人。
她反復強調,她所從事的職業與“算命師”不同。“對于一名療愈師來說,更重要的是一起找尋答案的過程,而非直接告訴對方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闡釋每個隱喻符號其實都是一個伴隨直覺和靈感的創造性過程。如果一個人僅僅想知道這些數字和塔羅牌的標簽化含義是什么,他完全可以自己查書。”汪汝徽說道。
療愈師群體的一部分從業者來自心理咨詢師,但汪汝徽認為,二者其實也有著本質不同——這也是她當年考取了心理咨詢執照卻沒有入行的理由:“對我而言,心理咨詢依托的理論體系太強調實證,但世間本身就有太多不可證實的事物,一切都要強調實證是很難的。”
不過相比心理咨詢師或者占星、塔羅等行業,無論被稱為療愈師還是靈性導師,這都還是一個新興群體,其本身定義和教授的內容都沒有明確的規定和標準。
“很多類似機構的主要收入并不靠給個案提供咨詢服務,而是辦培訓班,一個5天的課程,有時能賣到上萬元,很多愛好者學習類似的課程是會上癮的,有的機構隔段時間就會推一個新的學說課程,吸引這些人報名。”汪汝徽說。盡管其中不乏招搖撞騙者,勾勒出的是這個新興行業的亂象,從某種角度,也反映出普通人對這一類“導師”的需求。
“其實很多療愈師最開始想的都是治愈自己,我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從星盤和數字的角度看,我們都太像了,但為什么我們的人生還會如此不同?所以解讀人是一個很復雜的事,是多維度的。”汪汝徽說。
現在,汪汝徽會每天早上起來為自己抽一張塔羅牌,然后忘記它,度過正常的一天,到了晚上再拿出來看看。“這只是一種生活的儀式感,不會對我產生什么心理暗示,我已經跳脫出來了。”她說。

汪汝徽1988年生光電信息工程專業2015年開始接觸療愈咨詢
學員們可能不會這么“灑脫”。之所以還有那么多人需要這些新型導師,必然是其提供的“方法論”戳中了某個痛點——比如公司創新力不足,個人職業發展瓶頸,或者僅僅是瑣碎生活中的一些焦慮。
盡管販賣焦慮如今已成為嘲諷知識付費的一個流行詞匯,但不得不承認,隨著越來越多物理和心理上的新需求被激發出來,我們可能永遠不會擺脫焦慮,也永遠需要幫助我們排解——哪怕只是轉移——這些焦慮的“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