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輝
(南京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及相關著作中,將人類社會發展分為人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自然經濟時代,物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商品經濟時代,以及個人全面發展的產品經濟時代。馬克思的這一論斷,成為唯物史觀中區分“社會三形態”的基本原則。在這一社會形態的區分中,實際上已經將社會形態、意識形態和經濟形態的關聯融入其中,而且也表明,意識形態和經濟形態必然隨社會形態的發展而轉變,同時,意識形態與經濟形態之間,具有天然的辯證關聯。
在唯物史觀的社會形態理論視域中,從資本主義社會發端到當代的經濟全球化時代,整個世界歷史雖然經歷了紛繁復雜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爭端和動蕩,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從大的歷史背景和時代劃分而言,當前依然是物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商品經濟時代。雖然社會主義在中國等代表性國家中已經取得了重要發展,但商品經濟時代依然是現代性歷史未能跨越的一個實質性的“卡夫丁峽谷”。正因為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依然處于商品經濟的語境之中,因此,經濟全球化和市場經濟法則依然是中國必須面對的現實,即使經濟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發展會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形成一定的挑戰和影響,我們也必須正視這個時代存在的問題及其可能的發展趨勢,并且積極構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和領導權來應對商品經濟的各種挑戰和風險。
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在經濟全球化語境中最重要的挑戰就是社會形態與意識形態和經濟形態之間的不平衡發展問題。①社會形態概念源于地質學,其本義代表地質的分層變化,而在社會形態發展中,更是存在這種分層變化的關系。也就是說,處于社會形態變革時期,可能形成兩大社會形態的相互斗爭甚至可能是相互交融。因為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中,既區分了自然經濟、商品經濟和產品經濟三大形態,但同時根據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特點區分了原始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這五大形態。②五大社會形態說在馬克思恩格斯相關論著中已有所指涉,在蘇聯馬克思主義發展時期被明確表述,并成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教科書中的確定性概念。從五大社會形態的區分來說,中國雖然尚處于社會主義發展的初級階段,但還是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相互異質,而這種社會形態的異質性就導致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處于爭端和博弈的狀態之中。但根據三大社會形態理論的區分,中國又遠遠沒有達到自由人聯合體的產品經濟發展狀態,依然只能處于物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商品經濟時代,這又使中國的社會形態和經濟形態與西方社會形態和經濟形態處于同一歷史背景之中,這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能夠接受經濟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的根本原因所在。
兩種社會形態的交融與博弈,就使得中國當前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處于轉型與發展的境地。既要堅守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主義發展的本質要求,又要能夠接納和包容經濟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發展的基本法則。在此語境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體系必須創新發展,才能夠面對當前的經濟全球化挑戰提出具有解釋力的思想理論。
從根本而言,社會形態與意識形態和經濟形態之間應當具有內在的耦合關系,就如同封建時代以人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社會結構,必然與自然經濟和等級制、分封制相互關聯。封建時代的大一統的理念導致政治社會處于強大的整合狀態之中,國家是作為一個大寫的社會來行使其政治、文化和經濟功能,個體必須屈從于政治社會的單元結構。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沖破了封建制的政治牢籠,將個體從分子式的結構中分解出來,將人定義為小寫的社會和個體化的原子,在西方國家形成了商品經濟主導的自由主義與原子主義盛行的社會結構。但這一社會形態并未使人徹底從政治社會中解放出來,而是將人對人的直接統治,轉化為物化的商品、貨幣和制度對人的間接統治,這也就是人的依賴關系為主體時代向物的依賴關系為主體時代轉變的本質。正如馬克思所言:“這種與人的依賴關系相對立的物的依賴關系也表現出這樣的情形(物的依賴關系無非是與外表上獨立的個人相對立的獨立的社會關系,也就是與這些個人本身相對立而獨立化的、他們互相間的生產關系):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盵1]也就是說,雖然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擺脫了自然經濟時代的人對人的統治與奴役,而獲得了形式上的民主與自由,但實際上進入了抽象觀念和物以及制度統治與奴役之中,從而物化為更加深刻方式影響著現代人的意識形態與生活世界。在這種形式之下,人對人的統治和奴役并未消解,而是借助于物化的形式變得更加隱蔽而有效。人們以為在商品經濟時代獲得了自由的解放,而實際只是一種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幻象和錯覺。
在商品經濟時代所誕生的社會主義國家必然具有雙重的時代命運和歷史使命。一方面,它必然要被動接受商品經濟時代的市場經濟法則和經濟全球化的布局,另一方面,它又要用馬克思主義關于自由人聯合體的學說來對抗物化的時代境況。如同馬克思在他那個時代對于物化的深刻洞悉:“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F代工業和科學為一方與現代貧困和衰頹為另一方的這種對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生產力與社會關系之間的這種對抗,是顯而易見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爭辯的事實。”[2]馬克思的這一判斷和預言,在商品經濟發達時期更是達到了鼎盛階段,而享受這一物化福利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根本不可能消解這一物化悖論,必須要從馬克思主義的自由與解放的意識形態中才可能找到揚棄商品、資本和貨幣的物化命運的真正突破口。
在這種歷史語境下,中國要主動進入經濟全球化的布局之中,并且在其中發揮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對于市場經濟法則的引領與驅動功能,才能夠在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中享受商品經濟時代的物質福利,同時順利完成社會形態的發展與進化歷程。如同奧德修斯將自己綁在桅桿上聽到塞壬女妖的美妙歌聲,同時又能夠順利通過充滿危險的海峽一樣,中國當前必須構建起適應時代命運并且引領時代發展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才能夠在新時代有所作為,成為社會形態與意識形態轉折點的航向標與風向標。
當然,在商品經濟和經濟全球化的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發展,必然面臨兩個方面的現實挑戰,一是如何順利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二是如何避免陷入商品經濟的全面物化的境遇之中。
東方國家能否跨越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而直接發展社會主義的生產方式,是俄國革命家查蘇利奇在19世紀后期向馬克思咨詢,而讓馬克思也倍感困惑的一個問題。在1867年《資本論》第1卷出版后,正值俄國廢除奴隸制,開始向資本主義發展之際,俄國學者和政論家對《資本論》中所提出的由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變的歷史必然性和俄國農村公社的命運以及俄國社會的發展道路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1881年2月16日,俄國的革命民主主義者查蘇利奇致信馬克思,希望馬克思能說明對俄國農村公社可能有的命運以及世界各國由于歷史必然性都應經過資本主義生產各階段的理論的看法。
1881年2月至3月,馬克思為給查蘇利奇復信,先后寫了一稿、二稿、三稿和四稿。最后將第四稿作為給查蘇利奇的正式復信。在復信的草稿中,馬克思指出:《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生產的起源分析,明確地限于歐洲各國。俄國由于歷史條件不同,“歷史必然性”不適用于俄國。在西歐,“是把一種私有制形式變為另一種私有制形式”。在俄國,以土地公有制為特征的農村公社依然存在。一方面,“土地公有制使它有可能直接地、逐步地把小土地個體耕作變為集體耕作,并且俄國農民已經在沒有進行分配的草地上實行著集體耕作,俄國土地的天然地勢適合于大規模地使用機器。農民習慣于勞動組合關系,有助于他們從小土地經濟向合作經濟過渡”。另一方面,“和控制著世界市場的西方生產同時存在,使俄國可以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把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切肯定的成就應用到公社中來”。[3]
對于“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問題,雖然馬克思的確產生了疑慮,但他最終還是給予查蘇利奇以比較肯定的答復。他這一答復也就促使俄國的革命黨人有信心直接通過社會主義革命終結俄羅斯帝國的命運,跨越資本主義的制度而直接進入了社會主義的社會形態。
蘇聯這一跨越式的革命與發展,無疑使馬克思主義的學說進入了現實的生活世界,它給東方落后的國家都帶來了革命的振奮,但在馬克思主義內部,卻產生巨大爭議。如以馬克思恩格斯傳人自居的考茨基就批判蘇維埃的革命道路,認為它是一種違背馬克思主義基本法則的道路,甚至認為這類似于一個孕婦為了生下未足月的嬰兒,而通過非正常的劇烈運動方式讓胎兒提前出生,這樣生出的嬰兒也許可以暫時存活,但由于先天不足,必然不能夠具有持續性發展的生命??即幕恼f法也不是沒有理論根據,他的依據就是馬克思所言“無論哪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細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4]也就是說,他認為在俄國,它自身所容納的資本主義全部生產力沒有發揮出來,不可能讓社會主義的細胞提前成熟并瓜熟蒂落。
列寧用革命的實踐來回應考茨基的責難。當蘇聯社會主義發展順利時,大多數人都忘記了考茨基的批判。但1991年蘇聯的解體,卻讓一些理論家和政治家記起了考茨基的批判,甚至將他的批判稱之為考茨基的“預言”和“咒語”。
蘇聯解體對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產生重要影響。應當說,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與俄國有諸多共通之處,都是在沒有經歷成熟的資本主義道路發展就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都是在同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雙向斗爭中獲得成功。而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就是在蘇俄的勝利鼓舞和支持之下取得的成果,如果蘇聯一直順利發展下去,國人也許會忘記考茨基的責難和卡夫丁峽問題,但柏林墻的倒塌、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使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必須深刻思考這個問題,并且以實際的策略和行動來回應當時關于“歷史的終結”和“紅旗究竟還能打多久的”詰難與挑戰。
蘇聯解體后,鄧小平進行了深刻的思索,于是有了1992年初的南方談話,也有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正式問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一種創新,是在商品經濟時代下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意識形態并存的發展社會主義道路和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策略選擇和實踐選擇。其實,鄧小平在1979年就曾提出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構想。當他在1979年11月會見美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出版公司編委會副主席吉布尼和加拿大麥吉爾大學東亞研究所主任林光達時就指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鄧小平說道:“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不能說只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在封建社會時期就有了萌芽。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盵5]而到了1992年,鄧小平則更明確提出“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6]雖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理論上曾經引起諸多爭議,但從中國的改革開放實踐歷程來看,它依然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初級階段的必然選擇。而從這一段歷程來看,社會主義道路與市場經濟的結合,其實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發生轉型與博弈的時期,當中國選擇了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方式來跨越卡夫丁峽谷,必須要在意識形態上重新構建適合于當代社會轉型的話語體系,才能夠實現社會發展的“知行信”的合一。
在此境況下,中國以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式應對全球化的挑戰與危機。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推行,并非完全遵循了馬克思的原初理論,卻是在當前國情下“跨越卡夫丁峽谷”的實踐抉擇。如果按照馬克思的原初設想,在民族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的階段,也是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的時期。但實際上,由于當代西方從剝削國家向福利國家的轉變,西方國家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物化,很難在較短時間內形成世界一體化的階級聯盟。而社會主義國家實際面臨著資本主義政治意識形態和市場經濟體制雙重壟斷的沖突。馬克思所說“卡夫丁峽谷”成為一個現實的政治與經濟博弈的問題。而且憑借現有社會主義國家的實力,很難直接跨越資本主義政治與經濟的“大峽谷”。因此,以迂回的方式,在政治上保存社會主義的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在經濟上以市場經濟的方式融入全球化,無疑是社會主義中國在社會轉型時期的恰當選擇。
從現代性社會的發展而言,市場經濟的發展使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新的“社會轉型”和“意識形態話語權博弈”的時代,商品經濟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已經使我們充分享受著現代工業和市場經濟帶來的種種福利,但社會生活的總體性物化,社會秩序的整合和價值規范的重構也使人們感受到,這是一個必須變革并重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話語權的時代。
因此,“社會轉型”和“意識形態話語權的重建”注定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的主題詞。雖然,“社會轉型”在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幾乎每隔數百年就會周期性的發生或者重演,但當代“社會轉型”最根本的特征在于,它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中產生并且推動著現代化的發展。而且,以往的社會轉型都是經濟體制、文化形態或政治體制的單方面轉變,而當前的社會轉型卻是經濟體制的轉變影響著文化形態的變革,并進一步推動著政治體制的改革和文明秩序的重建,在此背景下,當代中國的社會系統、生活世界、意識形態和價值理念都面臨著深刻的轉型與變革。
中國當代社會轉型是近代以來社會整體轉型的延續與集中體現,正如同當代經濟全球化是近代以來西方強勢文明擴張運動的另一種表現方式一樣。從歷史語境來說,當代經濟全球化無疑是現代市場經濟和信息產業發展的必然結果,而全球化的發展又推進了市場經濟和信息產業在世界各個國家的蔓延與滲透。西方發達國家充分享受了市場經濟的福利,也將其當作是人類社會歷史終結的最好經濟體制,并努力用這種體制來同化其他國家,以減少經濟貿易和意識形態的壁壘。當蘇聯解體后,西方國家認為市場經濟能夠戰勝一切對手的信念進一步增強,它們也樂觀地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可以成為整合世界秩序的真正原動力和手段,而全球化也被單向度地理解為“西方化”。在西方發達國家之外,東方國家也經歷了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卡夫丁峽谷”的沖擊與博弈,面臨著是拒絕、競爭還是融入的艱難抉擇。而很多東方國家也在自覺不自覺中融入全球化,將西方發達國家的制度作為解決本國問題的藥方。現代西方的文化、政治制度和經濟體制在東方也越來越具有壟斷性的地位。
經濟全球化的語境就使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面臨著兩難的窘迫與復雜的境況。一方面,社會主義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決定了中國不可能如印度等國家一樣輕易地接受西方的文化與體制,中國當代社會轉型雖然會受到西方文化和體制的沖擊與影響,但如果跟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亦步亦趨,將可能使中國自身的社會發展陷入一種失序的狀態,甚至整個民族的精神文化和政治制度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萎縮與解體,這對于整個國家乃至世界都可能會是災難性的影響。另一方面,在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之下,任何封閉自守的政策都不利于自身的社會發展,而且會為自己樹立起眾多的對立面。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實踐告訴我們,要發展壯大,必須主動順應經濟全球化潮流,堅持對外開放,充分運用人類社會創造的先進科學技術成果和有益管理經驗……只要主動順應世界發展潮流,不但能發展壯大自己,而且可以引領世界發展潮流。”[7]因此,如何融入全球化,但又保持自身的“本土化”“特色化”與“獨立性”就成為中國當代社會轉型中的一個難題。
毋庸諱言,當代中國既然通過市場經濟的方式融入了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之中,它在獲得經濟福利的同時,必然要承擔社會秩序和價值觀念轉變的相關效應。市場經濟雖然以“看不見的手”彌補了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使中國的經濟在競爭與合作的國際大背景下迅猛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但市場經濟自身的問題也很快就突顯出來,對社會主義的政治體制和文化機制造成一定的沖擊,使中國當代社會轉型與社會秩序的重建面臨諸多挑戰。
首先,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的政治體制的融合,本身就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種挑戰和創新性發展。它在馬克思的原初思想中很難找到直接的根據,倒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列寧在蘇聯所主導的新經濟政策,能夠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提供一些理論與實踐的范式。但蘇聯的新經濟政策在幾年后便被斯大林模式所取代,因此,新經濟政策實際上并未經受歷史的檢驗,很難判定這種經濟模式能否適合并推動社會主義制度的發展。而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有四十余年歷程,應該說具有堅實的歷史檢驗與實踐檢驗的基礎。但它所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將這種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創新與原初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有機結合起來,使其具有更深層的理論說服力和實踐的效度。如果按照馬克思的原初設想,社會主義制度是對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徹底跨越,是用公有制、計劃經濟、按勞分配等取代私有制、市場經濟和按資分配。既然我們已經采取了市場經濟的體制和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就必須從理論上說清楚這種體制對于中國社會主義制度建設的必要性及其發展趨向。
其次,根據馬克思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當前采取市場經濟體制,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原有的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那么這種轉變對中國的政治體制乃至意識形態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是當前社會轉型必須面對的問題。如果說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政治與經濟都是按照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和政治經濟學的方式發展,沒有兼顧中國的國情及經濟全球化的趨勢,以致產生了諸多問題。那么,改革開放以后的中國政治與經濟之間的博弈可能也會出現一些不協調的格局。而這些不協調的方面在改革開放初期是因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局”隱而不顯,但隨著改革進入深水區,社會主義政治體制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相互影響逐漸突顯出來,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如何處理政治上的民主集中制和市場經濟的自由取向。民主集中制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之制度,其核心在于我們要建設社會主義,必須要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而不能在權力的分散和內耗中阻礙社會主義的發展。因此在政治體制上我們必須摒棄西方的三權分立和議會制,而以人民代表大會制的“民主集中”和政治協商上的“協商民主”來體現我們的政治特色。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民長期奮斗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實踐邏輯的必然結果,是堅持黨的本質屬性、踐行黨的根本宗旨的必然要求……要長期堅持、不斷發展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化、規范化、程序化,保證人民依法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文化事業,管理社會事務,鞏固和發展生動活潑、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8]
最后,經濟全球化的潮流和市場經濟體制在中國的確立,影響了當代中國社會的意識形態、文化機制和價值觀念,其直接的后果就是社會規范受經濟秩序的影響,必然面臨著價值理念的轉型與社會規范的重建。因為,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法則是用“利益”來驅動人們的競爭與合作關系,從而讓“看不見的手”在市場資源配置中發揮根本的作用??梢哉f,在市場經濟中,“價值”的觀念已經逐漸被“利益”的觀念所取代,當市場經濟體制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占主要地位的經濟基礎之時,傳統的“價值觀”就轉變成為現代單向度的“利益觀”,就會導致功利主義的盛行與社會普遍性的物化,作為社會單子的整全的人也就轉變成“單向度的人”。如哈貝馬斯所言:“區分利益與價值,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利益格局變動不居,而一般的價值始終適用于不同的語境。從范疇上把利益和價值區分開來,這是新康德主義的功勞,功利主義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功利主義試圖把利益取向轉換為倫理命題,把目的合理性本身設定為價值,這樣做實在是徒勞無益。因此,正如韋伯所說,功利主義從來也沒有發展成為一種規范性的倫理學說?!盵9]而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價值更多地偏向于人自身的社會價值和個體價值,即“道義”與“道德”,因此在“義利之辨”“群己界分”中,中國的傳統價值觀特別是儒家價值觀,更為偏重于道德與群體價值,而輕視利益與個人價值。而且在傳統社會的階層序列中,與市場經濟相關聯的“商”被排在“士農工商”的末位。這也就說明,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市場經濟的元素和利益的導向在文化價值中處于被抑制的層面,即便是崇尚實用的法家,對此也是“行而不言”,這可能也是商品經濟在近代中國一直很難發展起來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是,在新文化運動之后,隨著傳統文化影響力的式微,中國人的價值觀念已經有所轉變。改革開放之后,經濟全球化和市場經濟對中國的影響不僅僅在經濟層面突顯,在文化價值觀念上也表現出來。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人們不再將“道義”和“功利”、“群體”和“個人”對立起來,而是想在二者中追求一種平衡與協調。然而,“中庸不易也”,追求道義和功利的中庸卻導致了價值觀念和生活世界中的物化與庸俗。人們對于“利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從而使社會整體結構中的道義格局轉變為利益格局,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成為當代社會轉型中的常態。
從根本而言,當社會以“道義”作為總體性的價值導向時,人自身的價值層面處于主導的地位,人被當作社會發展的目的;而當“利益”成為社會總體性的價值導向時,就表明物的價值已經取代人的價值成為社會價值觀念的核心?;蛘哒f人自身的價值必須通過物化和功利的形式才能表現出來,此時,人們在追求利益的同時卻不知不覺成為物化價值的附庸。雖然,從理論和實踐上看,并不能說市場經濟是功利主義的根源,但市場經濟無疑推動了人們對于利益的訴求,使變動不居的利益格局以“永恒的幻象”的形式取代了傳統的價值理念而成為當代社會轉型中的重要環節。
市場經濟除了在利益導向上促使當代價值觀念的轉型,另一個很重要的層面就是使“自由”的理念從經濟領域向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等領域的融入,并且使“個人自由”與“社會規范”之間的張力成為當代社會轉型的一個重要支撐點。根據馬克思的思想,前資本主義的社會是“以人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自然經濟的社會”,這一特點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在以農業生產為主導的時代,人與人的依賴關系作為社會關系中的主要形態,人們是以“親疏”和“等級”來確立相互之間的社會關聯以及社會發展中的地位。此時,社會規范以“道德教化”“禮制”“法律”等形式對人們的日常行為予以約束。個人自由在社會整體秩序中處于微弱無力的狀態,往往被社會規范所籠罩和制約。個人自由只是在文學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中才得以表達。在思想文化領域,雖然孔子也說“從心所欲”,但他認為“從心所欲”的前提是“不逾矩”,即只有透徹地理解并遵守社會規范才可能有“從心所欲”的個人自由。而莊子所崇尚的“逍遙”和魏晉玄學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雖然突顯了對于社會規范的超越,但他們“逍遙”和“自然”所體現的是一種內在心性自由的人文精神和灑脫情懷,而非是對于現實生活中個體本位和個人自由的推崇。而這些思想也與中國傳統社會中的自然經濟相互契合。
隨著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轉變,特別是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體制在中國的確立,個人自由的觀念隨之突顯,并與社會規范之間發生諸多的博弈。因為個人自由乃是市場經濟發展的一個基本前提,如果沒有個人出賣勞動力的自由和對私有財產支配的自由,市場經濟中的分工協作及資源配置都不可能發生。因此,市場經濟要求政府盡量不干涉市場自身的運作以及個人的社會活動,在此意義上,傳統社會中以人的依賴關系為主體的社會規范成了發展市場經濟的一大阻礙。而在當代社會轉型過程中,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之間的思想爭端也是以“個人自由”和“社會規范”之間的博弈作為爭論的焦點。
從現實情況來看,完全脫離社會規范的個人自由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虛無主義的境域。即便是西方的自由主義,也是強調了某種社會秩序和規范限度內的自由,如洛克、孟德斯鳩和盧梭都對自由給出了自己的界定。英國的伯林還區分了“積極的自由”和“消極的自由”。即便市場經濟是以“自由”作為前提,但市場經濟的運行依然有自身的規律和游戲規則,而非是任性的操作與無機的耦合。因此,我們應當建構一種與當代社會轉型相契合的社會規范和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來推動市場經濟體制的發展,并彰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時代價值。
總而言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必然要經歷“跨越卡夫丁峽谷”理論與實踐的探索,才能夠實現自身的發展目標。在新時代的背景下,我們必須通過對唯物史觀中社會形態理論的思考,對于當前的歷史方位與時代坐標有著深刻的理解與反思,從經濟形態、政治形態、文化形態和意識形態的融合中探索共產黨的執政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才能夠穩步推進中國當代社會的轉型發展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