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山水田園詩英譯“禪境”再現研究

秦夢琪 沈梅英*

引言

禪境是佛教禪宗所追求的意境，在禪詩中則反映為審美主體在觀照審美客體中頓悟出的“梵我合一”至境（李建欣 2002），主要體現為“空寂”和“靜謐”兩大特征。作為盛唐著名山水田園詩人，王維深受佛教之風熏陶，將禪理、禪意寄于山水詩作之中，因而其詩歌透露出幽深孤寂的禪趣、禪理。王維詩歌所折射的獨特禪境之美引起了國內外譯者的廣泛關注。20世紀初至今，有關王維詩的英譯著作源源不斷，其極具代表性的英譯版本約有十幾種。目前，國內對王維詩英譯的研究主要圍繞畫意特征和文化意象在其英譯詩中的再現進行，代表性研究有：魏家海（2014）從宇文所安英譯王維詩中的譯畫境論、譯禪思想、譯典故方法等方面分析宇文所安譯本的翻譯詩學，探討了畫境再現中動、靜翻譯效果及光線色彩摹寫等方面的再現程度；徐艷（2014）分別從動態畫意、靜態畫意、動靜合一等方面對比王維詩歌不同英譯本中畫意特征的再現手法，總結出王維詩歌畫意英譯所應遵循的原則和方法；張爽（2008）從帕爾默（Palmer）的文化語言學角度探討了王維山水田園詩的再造，探討譯者如何既尊重原詩文化意象的傳遞，又為山水田園詩的英譯提供借鑒。但是，國內學者對王維山水田園詩英譯中禪境的再現研究相對較少。下面試從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空寂”的禪境和“靜寂”的禪境兩個維度，探討、分析不同英譯本對詩中“禪境”的再現適切度。

一、“空寂”禪境的再現

王維大量詩歌的主題都涉及“空”，據統計，其以“空”字入詩之作達九十余首。《華嚴經》曰：“法性本空寂，無取亦無見。”“空”代表超越了肉體與心靈的“禪”。與偏好使用“空”字一樣，王維亦喜愛為讀者呈現“寂滅”的深遠意境。

王維的《辛夷塢》最能傳遞世間萬物空寂的意境。全詩為：“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詩人通過描繪辛夷花自開自落，揭示出宇宙、世事和人生的變幻無常。在此，詩人已與辛夷花融為一體，從物我兩相忘中獲得佛教悟解。不難發現，詩中處處浸潤著發人深省的禪趣、禪理。

葉維廉譯：

High on the tree-tips，the hibiscus.

Set forth red calyces in the mountain.

A steam hut，quiet.No one around.

It blooms and falls，blooms and falls.（葉 維 廉2006）

楊憲益、戴乃迭譯：

Hibiscus high on the tree，

Flaunt red in the hill.

To this secluded valley no man comes，

Yet the flowers bloom and fall year after year.（楊憲益、戴乃迭 1999）

王寶童譯：

Magnolias，“lotus-trees”，how you shine in bud there，

And blush and blaze upon this mountain—breast.

Around the untrodden dale there’s none to stare，

At you who bloom and fade and drop to rest.（王寶童 2005）

詩歌的頸聯“澗戶寂無人”的“寂”最能傳達空寂之意境。須認識到，王維所指的“寂”并非死寂而無聲，實際上指的是雜音混跡卻并不喧鬧。空靈和寂靜兩相結合，寄托詩人不著一物的空寂心境。葉維廉將“寂”譯為quiet（安靜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 詞 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對 quiet解釋如下：“without many people or much noise or activity；not disturbed；peaceful”。由此可見，quiet一詞傳遞出的是一種較為安靜的狀態，傳達出的意味較淺淡，而詩中的“寂”指的是與外界隔絕，人跡稀少而產生的空寂。相比之下，楊憲益、戴乃迭翻譯成secluded則更恰當。依據《柯林斯高階英漢雙解詞典》（Collins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secluded意為“僻靜的；與世隔絕的”。而王寶童將詩中的“寂”譯為untrodden。《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將untrodden解釋為“杳無人跡的”。由此可以看出，后兩者的選詞對原詩“空寂”之禪境的再現適切度更高。

對于西方讀者來說，他們并不熟悉禪宗中的“空寂禪境”，也很難把“空”的理念同“空靈幽靜”的意境聯系在一起。因此，許多譯者提出，若想讓西方讀者通過讀詩體悟此種詩境，翻譯中文古詩過程中須注意意象的轉換。眾所周知，中文古詩中意象的作用是將境界具體化，讓“空靈”的詩歌更易被讀者理解。王維在其山水田園詩中通過“空”字及由“空”字組成的意象，如“空山”“空林”“空谷”“秋空”“寒空”等營造出孤寂靜冷的禪境氛圍，傳達出對自然萬千的體悟，更表露出詩人靜默觀照下的內心感受。

以“空山”為例，在《鹿柴》一詩中，寂靜的空山盡管“不見人”，但是蟲鳴鳥語與風聲水響交錯，并非一片靜默死寂。傳來一陣“人語響”打破寂靜，而響聲過后，空山再次歸于萬籟俱寂。正所謂，剎那的人語響更突出空寂之感。原詩的前兩句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以下為兩句的不同英譯本：

許淵沖譯：

In pathless hills no man’s in sight.

But I still hear echoing sound.（許淵沖2014）

王寶童譯：

No man is seen in the lonely hills round here，

But whence is wafted the human voice I hear?（王寶童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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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茲生（Burton Watson）譯：

Empty hills，no one in sight，

only the sound of someone talking；（艾略特·溫伯格 2019）

王紅公（Kenneth Rexroth）譯

Deep in the mountain wilderness，

Where nobody ever comes；

Only once in a great while；

Something like the sound of a far off voice.（艾略特·溫伯格 2019）

對原詩分析可知，“空山”并非空無一物，這里的“空”字不僅僅含“空曠”的意思，更包含著佛教禪宗里對“空”的追求，折射出空寂禪趣。這里的山指的絕非普通的小山丘，而是一座崇峻巍峨的山。“空山”是詩人心靈和自然相融合產生的藝術境界（李慧敏 2011）。華茲生翻譯時所用詞句簡潔，句式結構與原詩貼近，也保留了原詩的風格特征。就其措辭而言，“空山”譯為empty hills，empty作形容詞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中的意思含有宗教色彩，可以傳達出入空之感，選詞較為妥帖。

另外，該詩表現出的是詩人平和、寧靜的心境。《柯林斯英漢雙解大詞典》中對lonely的一條解釋為：“A lonely place is one where very few people come.”有“偏僻的”之意，故王寶童譯為lonely hills，并不妥帖。許淵沖對“空”的英譯為pathless，指的是“人跡罕至”，與該詩意蘊有所相近。相比之下，王紅公雖然保留了原詩中的意象順序，但是將前半句分譯成兩行，第二行是對“空山”的原因添加了個人解釋。“空山”譯為the mountain wilderness，能夠讓西方讀者聯想到荒原的畫面，與原詩所表達意境更接近，但其為“空山”所作的解釋偏主觀臆斷，且過于累贅，形式上也沒有與原詩相近，與原作者想要表達的含義并不契合。由此，譯者要想更好地傳達“空寂”禪境，在詞匯和句式的選擇方面還需多加斟酌。

二、“靜寂”禪境的再現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追求靜謐的意境。宗白華（1999：122）認為“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靜”與“寂”一脈相承，王維詩作觀靜習靜是對“靜”的境界的追求。

王維的《鳥鳴澗》一詩巧用“以動襯靜”之法，以春夜山谷的幽靜與清脆的鳥鳴、桂花的凋落、月亮的升空作對比，烘托出一片幽靜空寂的禪境。由此，以動襯靜的藝術效果展示得淋漓盡致。全詩雖然旨在寫靜，但是以動景凸顯靜景，此種反襯的手法極見詩人之禪心與禪趣。全詩為：“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下面選取三個不同的英譯本作探析。

翁顯良譯：

Free and at peace.

Let the sweet osmanthus shed its bloom.

Night falls and the very mountains dissolve into the void.

When the moon rises and the birds are roused，their desultory chirping only accents the deep hush of dales.（翁顯良1985）

葉維廉譯：

Man at leisure.Cassia flowers fall.

Quiet night.Spring mountain is empty.

Moon rises.Startles—a mountain bird.

It sings at times in the spring stream.（葉維廉2006）

王寶童譯：

In quiet hear how bay-flowers fall to the ground—

The vernal hills at night are void around!

At times the birds are startled by the moon，

Whose climb is heard in the dale with a warbling tune.（王寶童2005）

在前兩聯中，“人閑”既說明身體空閑，又指詩人因不受打擾而心緒閑靜，才能覺知微細的桂花從枝頭飄落。桂花飄落不僅僅襯托出黑夜空山的寧靜，更襯托出詩人內心的寧靜。對于“人閑”，翁顯良譯為Free and at peace，較準確地傳達出了“人閑”背后的“心閑”。葉維廉譯為Man at leisure，leisure在《柯林斯英漢雙解大詞典》中解釋為“空閑；閑暇”。盡管譯者傳達出詩句字面含義，卻沒有將詩人內心的寧靜傳遞出來，使讀者難以體悟，此為一缺憾。王寶童并沒有直接對照原詩翻譯，而是省略了“人閑”，模糊地譯為quiet。雖然譯者想借quiet表達詩中的寂靜氛圍無可厚非，但沒有將對比之下的寧靜傳達給讀者，略顯平淡。對于“桂花落”，三個譯本都將桂花飄落的動態感描繪了出來，卻只有翁顯良的翻譯生動再現了原詩動靜互襯下的寂靜之美。

后兩聯為讀者呈現出了一幅極為唯美的圖畫：一輪明月從薄薄的云層中鉆出來，將溫柔皎潔的月光傾瀉在山澗中，驚醒了睡夢中的鳥兒，山谷中傳來一聲聲啼鳴。詩人以動寫靜，襯托出夜晚山澗的寂靜。“月出驚山鳥”一句有兩個動詞“出”和“驚”。翁顯良將其分別譯為rise和be roused，既讀起來押韻，又將月亮的輕緩動態和鳥兒的微詫生動再現。葉維廉對此句的翻譯雖短小精煉，但選詞不足。“驚”譯為startle，鳥兒所受恐懼程度略重，對寧靜閑適的意境的刻畫造成破壞。王寶童對于“驚”的譯法的選詞同樣過重。選用emerge一詞能表現出月亮升起并從云中閃現的動態，既不會破壞寂靜之感，又能再現詩人以動襯靜的手法，更為恰當。“時鳴春澗中”一句中鳥鳴并非嘰嘰喳喳的吵鬧叫聲，而是一陣鳥鳴。鳥鳴過后，萬物歸于寂靜，詩人再次以動顯靜。結合王維所處盛唐時代，社會氛圍安寧祥和，“鳥鳴”是一種愉悅歡快的鳴聲，故三位譯者分別譯為chirp，sing和warble，皆適宜。總體來看，無論是在選詞方面還是在意境的營造和烘托方面，翁顯良都處理得十分出彩。

由此看來，原詩中動靜互襯的完美再現需要譯者在選取恰當翻譯策略的同時，準確把握動詞動態特征的復刻，以便能在譯文中呈現動靜互襯的禪境之美。

結語

王維山水田園詩歌流露出空靈寧靜的禪意，表現出參禪的思維方式和對空幻境界的追求。從“空寂”和“靜謐”兩個方面入手，評析不同譯者如何在英譯過程中再現原詩中的禪境。分析表明：雖然譯者對這兩種禪境特征的表現方式各異，但是都通過選擇不同的詞匯來再現。這種詞匯的選擇須在充分領會原作禪宗思想內涵的基礎上，擇詞而非基于字面之意；對于詩中動靜意境互補的呈現，須把握動詞的復刻功能，再選擇翻譯策略。唯有如此，原詩中“空寂”和“靜謐”的禪境之美才能獲得恰當再現，讓讀者理解詩之韻美及深刻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