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詩·衛風·氓》中氓婦被拋棄的真實原因

袁津琥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歷史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詩·衛風·氓》是《詩經》中的名篇，全詩以棄婦的口吻，完整地記敘了她和氓從相識、相戀、結合到被休回家的全過程。但是關于她被拋棄的原因，詩中并未明言，只于第三章中有所暗示：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1]271

故正確理解該句中桑葉、鳩、桑葚的喻義，成為解讀氓婦被棄原因的關鍵。

通考歷代研究《詩經》的重要學者的代表著作，我們不難得知，關于此章詩義的理解，比較有代表的有四種說法：

第一種觀點認為本章是用桑葉的變化來比喻女子容顏的變化。用鳩比喻氓婦，桑葚比喻男子熱戀時對她的濃情蜜意。氓婦被棄是因為她年老色衰。此說發自《詩小序》，歷代相沿，成為主流觀點。

《詩小序》：“《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佚也。”[1]268

西漢毛《傳》：“桑，女功之所起。沃若，猶沃沃然。鳩，鶻鳩也。食桑葚過則醉而傷其性。耽，樂也。女與士耽則傷禮義。”[1]271

東漢鄭玄《箋》：“桑之未落，謂其時仲秋也。于是時，國之賢者刺此婦人見誘，故于嗟而戒之。鳩以非時食葚，猶女子嫁不以禮，耽非禮之樂。”[1]271

唐孔穎達《正義》：“毛以為，桑之未落之時，其葉則沃沃然盛，以興己色未衰之時，其貌亦灼灼然美。君子則好樂于己，己與之耽樂，時賢者見己為夫所寵，非禮耽樂，故吁嗟而戒己。言‘吁嗟鳩兮，無食桑椹。’猶‘吁嗟女兮，無與士耽。’然鳩食桑葚過時則醉而傷其性，女與士耽過度則淫而傷禮義。”[1]272

宋朱熹《詩集傳》卷三：“言桑之潤澤，以比己之容色光麗然。”[2]44

第二種觀點認為《詩小序》說鳩比氓婦，桑葚比男子熱戀時的濃情蜜意固然不錯，但是桑葉的變化卻是用來指男子情誼的變化。氓婦初期沉溺于氓之濃情蜜意之中，如鳩貪食桑葚。不知桑葚終有墜落的一天，濃情蜜意亦有衰歇之時，不可倚恃。此說發自宋歐陽修。后來贊成者，亦自不少。

宋歐陽修《詩本義》卷三：“桑之沃若，喻男情意盛時可愛。至黃而隕，又喻男意易得衰落爾。”[3]0201c

署名宋范處義《詩補傳》卷五：“桑未落之時，沃若而潤澤，嗟爾之鳩，無愛其沃若而遂食其葚，以喻男子情意盛時，亦如桑之沃若。”[4]0089b

宋不著編錄人氏《毛詩李黃集解》卷八：“鳩食葚之美而不去，不知其將隕也。以興男子其初相得之厚，不知其相棄背也。故曰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無食桑葚，言桑之不可恃也。”[5]0170b-0170c

第三種觀點認為本章是用桑葉、桑葚比喻氓家之資產，鳩比氓婦。氓婦貪戀氓家資產豐厚，不知氓家此后竟家道中落，以致被休。此說發自宋蘇轍。

宋蘇轍《詩集傳》卷三：“桑之未落也，其葉沃沃然為若可依者也。鳩食其葚，葚美而不能去，則將依焉，不知其將黃而隕。男子之始相得也，意厚而財豐，一若可久者。婦人喜而從之，不知其三歲食貧，而至于相棄也。”[6]0347c

至于第四種說法，則不過是前兩種說法的綜合，認為詩中的桑葉，既用來比喻女子的姿色，又兼指男子對她的情誼。此說發自宋楊簡。

宋楊簡《慈湖詩傳》卷五：“沃若，喻色盛情盛之時……桑落黃隕，喻色衰情衰。”[7]536

那么上述四種觀點，哪種更可取呢？竊以為，以上四種觀點，皆有捍格難通之處。

第一種觀點認為氓婦被休是因為“華落色衰”，殊不知娶妻娶色，顯非當時底層百姓所應具有之擇偶觀。即以詩而論，先秦典籍中，亦并無用桑葉比喻女子的容顏、用桑葚比喻熱戀時的情誼的用例，而毛傳所謂“鳩食桑葚，過時則醉而傷其性”，更無現實依據，近乎杜撰。且一章之中，忽而用“桑”比女子，忽而用“鳩”比女子，從章法上講，亦嫌錯亂糾葛。

第二種觀點與第一種觀點基本相同，只不過認為本章并不是用“桑葉”的變化來借喻女子容顏的變化，而是指詩中的男子——氓之情誼之變化。但這種解釋，仍近乎臆說無據，因為同時代古籍中，同樣沒有用“桑葉”比喻情誼的用例。而且《氓》中只說“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并沒有說“桑葚落矣，其黃而隕”，解釋成“鳩食葚之美而不去，不知其將隕也”，與《氓》中的語句明顯齟齬不合，屬于訓詁學中的大忌，添字解經。

第三種觀點認為本章中之桑葉、桑葚喻指氓家之資產，鳩指氓婦。但通讀全詩我們不難得知，氓婦本身嫁妝豐厚，所謂“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反倒是氓家家境貧寒，氓婦后自述“自我徂爾，三歲食貧”，可證，故此說亦不可從。

第一二種觀點既然存在以上問題，故綜合第一二種觀點而成的第四種觀點，這里可以不予討論。

竊謂諸家解詩的最大問題在于未能通考《詩經》中其他詩什的比興情況及相關時代的歷史背景，而是一味孤立地就本詩而詮釋本詩，甚至用后世的社會狀況及后人的思想去揣測先秦的詩歌，故南轅北轍，不得要領。陳寅恪先生在《薊丘之植植于汶湟之最簡易解釋》中曾說：“夫解釋古書，其謹嚴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習見之義，故解釋愈簡易者，亦愈近真諦。并須旁采史實人情，以為參證，不可僅于文句之間，反復研求，遂謂已盡其涵義也。”[8]299

其實氓婦被棄，確實是因經濟上的原因。蘇轍認為《氓》中的“桑葉”“桑葚”或指財富，實具卓識。可惜蘇轍由于不知詩中“鳩”之喻義，以為這里的“鳩”藉指女子，導致錯誤地得出本章是批評氓婦貪戀氓之“意厚而財豐”，失之交臂。

筆者以為本章是女子對氓對自己財富掠奪的丑惡行徑的斥責。“桑葉”“桑葚”這里是用來喻指女子的財富，“鳩”喻指氓。如果我們能聯系整個《詩經》及同時與稍后之詩歌來探尋，是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的。今試為申說如下：

一、古代底層百姓娶妻，最為看重者，為女子是否健碩能勞作，而非美色。此意《詩經》中早有揭示。

《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1]56

毛《傳》：“夭夭，其少壯也。”[1]56

所謂少壯，少謂適當其齡，初婚。壯即謂強壯。因只有女子強壯將來才能勝任繁重之勞動。直至解放前，農村擇婦，仍以小腿粗壯者為佳。

樂府《隴西行》：“取婦得如此，齊姜亦不如。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9]7-8亦可佐證。魯迅《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曾談到“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同樣是這個意思。

故兩漢樂府中，常有女子因夫家不滿其勞作能力而被休的記載。

《古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疋，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9]1

《無名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9]24

二、古代男子娶妻雖然需要行婚姻六禮，但由于春秋戰國時期，戰爭漸趨頻仍，各國政治經濟之間發展不均衡、人口流動加大等因素，造成部分地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以致當時男子在擇偶時，時常處于較為優勢之地位，一些男子即或家庭貧困，亦可以根據女子的嫁妝豐嗇與否進行挑選。

《氓》詩開篇云：“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毛傳：“布，幣也。”[1]269

按：《詩》中敘述氓抱布而來，實為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婚禮六儀中之“納征”之禮。《儀禮·士昏禮》：“納征，玄纁、束帛、儷皮，如納吉禮。”鄭玄注：“征，成也，使使者納幣以成昏禮。”[10]77可見當時氓家家境已經陷于貧困，不能備行婚禮六儀，而只能直接行“納征”之禮，亟待通過婚姻來擺脫現實的處境。

如果我們再結合《詩·邶風·谷風》中“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昏，以我御窮”來比照[1]180，就更能明顯看出，這種情況在當時并非孤例。氓迎娶此女子的真實原因，亦不過是如同《谷風》中那位棄婦的丈夫，看重其“旨蓄”，藉以“御窮”而已。因此一旦經過妻子積年的辛勤勞作，夫家經濟狀況出現改善，昔日娶妻的目的已經達到，《谷風》中的女子和氓婦就自然擺脫不了被丈夫無情拋棄的悲慘命運了。《氓》詩所謂“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就是說的這個意思。

因為經濟原因，導致男子在戀愛或者選擇婚姻時，貪圖女方物質利益，另擇新歡、拋棄舊愛的情況，在兩漢樂府詩歌中，仍有反映。

《古樂府詩》：“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9]13-14即是其中一例。

上古時期，農桑是當時社會生活中兩種最重要的生產方式，為當時百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提供保障，其中男子主要從事農業耕作，而女子多從事采桑、養蠶、織絲之工作。故《詩經》中，凡是涉及桑之記載，多與女子有關：

《詩·墉風·桑中》：“爰采唐矣？沬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1]226-227

《詩·鄭風·將仲子》：“將仲子兮！無踰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1]330-331

《詩·魏風·汾沮洳》：“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1]436

《詩·魏風·十畝之間》：“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1]431

《詩·秦風·車鄰》：“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1]480

《詩·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1]578

而桑樹，功用巨大而廣泛。除了桑葉可以喂蠶之外，果實和葉子還可以用來充饑和裹腹。故《氓》中女子遠取諸物，近取諸身，藉桑樹的桑葉、桑葚，來比喻自己不同人生階段中財富的狀況，亦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比喻自己婚前財產之豐厚。“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比喻自己出嫁后，財產逐漸被夫家消耗殆盡。

以“桑葚”比喻財富和物產，《詩經》中亦有用例。

《詩·魯頌·泮水》：“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懷我好音。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1]1653

按：此以“飛鸮”比“淮夷”之人，以“桑黮”比中原物產，以飛鸮飛于泮林，啄食桑黮，比喻淮夷之人，入處中原。接觸使用中原物產之后，亦逐漸傾慕中原文化，最后主動效款歸化。

蓋古時常以桑葚充饑，此習俗至近世猶然。

明朱橚《救荒本草》卷六：“桑椹樹，《本草》有桑根白皮。舊不載所出州土，今處處有之。其葉飼蠶。結實為桑椹，有黑、白二種。桑之精英，盡在于椹。……救饑：采桑椹熟者食之，或熬成膏，攤于桑葉上，曬干，搗作餅收藏。或直取椹子曬干，可藏經年。”[11]292

后世史書中，亦不乏此類記載。

北魏魏收《魏書·崔逞傳》：“太祖攻中山未克，六軍乏糧，民多匿谷，問群臣以取粟方略。逞曰：‘取椹可以助糧，故飛鸮食椹而改音，《詩》稱其事。’太祖雖銜其侮慢，然兵既須食，乃聽以椹當租。”[12]758

舊本題魏崔鴻撰《十六國春秋》卷四十四：“垂與苻丕相持經年，鄴中饑甚，幽冀亦大饑，人相食，邑落蕭條。垂之軍士多餓死，乃禁民養蠶，以桑葚為軍糧。”[13]0704b

唐李延壽《北史·趙軌傳》：“隋文帝受禪，(軌)為齊州別駕，有能名。其東鄰有桑葚，落其家，軌遣人悉拾還其主。戒其諸子曰：‘吾非以此求名，意者非機杼物，不愿侵人，汝等宜以為戒。’”[14]2418

按：趙軌之所以遣人拾還桑葚，當以其可以充饑，干系匪小也。

除桑葚外，桑葉亦可以裹腹，除見前引《救荒本草》外，史書中亦有記載：

唐李百藥《北齊書·慕容儼傳》：“夏五月，瑱、約等又相與并力，悉眾攻圍，城中食少，糧運阻絶，無以為計，唯煮槐楮、桑葉并纻根、水萍、葛、艾等草及靴、皮帶、觔角等物而食之。人有死者，即取其肉，火別分噉，唯留骸骨。”[15]281

因此以“桑葚”“桑葉”比喻財富，不僅合乎當時人的觀念，而且與絲婦的身份相切合，生動形象。

至于“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中的“鳩”，則是喻指類似氓之類的以侵奪女子財產為目的的、騙婚的無恥之徒。

《詩經》中，以鳥比男子之用例，不勝枚舉。

如《詩·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共鳴喈喈。”[1]36-37

按：即以“葛”比女子，“黃鳥”比男子。

《詩·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1]75

關于《鵲巢》中“鵲”“鳩”的喻意，《詩小序》以為：“《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鄭玄《箋》：“起家而居有之，謂嫁于諸侯也。夫人有均壹之德如鸤鳩然，而后可配國君。”[1]74但正如歐陽修所質疑的那樣：“論曰：據《詩》但言‘維鳩居之’而《序》言‘德如鸤鳩乃可以配。’鄭氏因謂‘鸤鳩有均一之德。’以今物理考之，失自《序》始，而鄭氏又增之爾。且詩人本義直謂鵲有成巢，鳩來居爾。初無配義，況鵲鳩異巢，類不能作配也。”[3]0189b其實僅就詩義而言，本詩不過是描寫一位男子攀附上了一個地位顯赫的貴族女子。從全詩的章法結構上分析，第一句“維鵲有巢”和第三句“之子于歸”相呼應，第一句中的“鵲”就是指第三句中的“之子”，即那位擁有“百兩”財富的貴族女子，是很明顯的。而第二句“維鳩方之”中的“鳩”與第四句“百兩將之”相呼應，就是喻指前來迎接該女子的男子。根據相關研究，上古時期，中原一帶仍盛行走婚習俗，女子出嫁后，即回娘家長住，而不落夫家。只有等男方渴望傳宗接代、缺乏內家長或勞動人手等情況時，才重新由男方提出接回長居。該詩描寫的即是男子正式迎接女子重回夫家的習俗。《鵲巢》中的“鳩”和《氓》中的“鳩”都是喻指女子的丈夫。“百兩將之”就是《氓》中描寫氓“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時的景象。認為“鵲”喻指男子，“鳩”喻指女子，男方必先有“巢”，才能迎娶女方的觀點，不免為后世婚俗所囿，未思之故也。

《詩經》又喜以鳥啄食谷物，比不義之人對自己財富的侵奪。

《詩·小雅·黃鳥》：“黃鳥黃鳥，無集于榖，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歸，復我邦族。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梁。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復我諸兄。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父。”[1]790-792

按：《詩小序》以為“黃鳥，刺宣王也”[1]790。雖未必可信，但此以“黃鳥”啄食“我粟”“我梁”“我黍”，來喻指“此邦之人”對自己的欺壓和剝削，卻是十分明確的。

必如此解詩，全詩始信而有徵，怡然理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