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歧燊
馬克思國家思想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僅和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而且也深受前人思想觀念的啟發,如果他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他站在了巨人的肩上。因此,馬克思的國家思想也有其深刻的歷史理論因素。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古希臘時期的國家觀呈現出整體主義的特色,這是一種以倫理性、道德性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城邦國家觀,強調個人是城邦的工具。在這樣的城邦國家中,國家是為了維護全體公民的共同利益而存在的,國家中的公民要堅持正義,達到至善,塑造一個完美的道德聯合體。而這種以城邦為主要陣地的國家觀,在柏拉圖學說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柏拉圖眼中的國家應當是一個“正義”的城邦,是一個理想的國度。
柏拉圖將城邦中的公民分為了三個不同的階級,護衛者、輔助者和普通人。其中,護衛者是城邦的最高統治者,上天在塑造他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加入了黃金,他們追求知識、真理、智慧,不應當貪圖錢財;輔助者是城邦中的軍人或者武士,上帝在塑造他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加入了白銀,他們抵御外來侵略,維護城邦的安寧和平,追求崇高的榮譽;而普通人是城邦中擁有技能,從事勞動的工人或農民,他們喜歡錢財,為自己謀利,上帝在塑造他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加入了鐵和銅。這些公民雖然階級不同,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是在城邦中卻有著自己的角色和地位,在柏拉圖眼里,只要這些公民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就能使城邦秩序良好,和諧發展,實現城邦利益最大化。
那么,怎樣保證以上三種不同階級的人各司其職,各自負責好自己的工作呢?柏拉圖將智慧、勇敢、節制三種美德賦予了統治者、輔助者、普通人。柏拉圖總結了以下幾點:第一,作為城邦的統治者應當具有智慧,而智慧來源于知識。柏拉圖認為,統治者應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駕馭各種具體知識,這種知識是達到高屋建瓴境界的一種知識。在柏拉圖心里,這樣的統治者只有哲學家才能勝任,也就是他所提出的“哲學王成為統治者”的口號。第二,作為城邦的輔助者應當具有勇敢的品質。柏拉圖認為,保持是勇敢的精髓,作為軍人和武士,不管是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還是處在欲望誘惑之時,都應當保持住這種品質。同時,在勇敢的驅使下,輔助者的力量會更強大,能夠更有效地抵御外來侵略,保衛城邦安寧,彰顯城邦的軍事防御實力。第三,作為城邦的公民,包括統治者、輔助者、普通人都應當具有節制的美德。柏拉圖認為,節制是一種對某些快樂與欲望的控制,是一種好的秩序,尤其是統治者要專注于對智慧的追求,而不應過分迷戀財富,使靈魂沾上銅臭氣息。
可見,柏拉圖的理想城邦預設的前提是一個有序自然的狀態,一旦這個秩序被打破,這個理想的城邦大廈也終將傾覆,但是其道德精神內核是廣為后人引以為鑒的,影響廣泛而深遠。
在政治學的歷史沿革中,私有財產問題一直是人們密切關注并加以研究的話題。啟蒙運動時期,在霍布斯和洛克眼里,在自然狀態下,對于自己的東西,每個人都可以保存和支配,私有財產在自然狀態下已經存在,所以私有財產歷來就是人類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是他們奉行的真理。而盧梭對以上觀點持批判態度,認為自然狀態下的人們獨自散居,沒有社會關系,他們沒有“屬于”這種私有觀念,只專注于滿足自身生活的需要,所以在自然狀態下權利是沒有的。私有財產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不能借自然之名給它帶上神圣的高帽子。盧梭對私有財產問題的探討,與馬克思在探討國家思想時提出的私有制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契合的。
1.盧梭認為私有財產是在人類從自然狀態走向社會狀態的過程中形成的。盧梭曾提到:“對于野蠻人來說,他們只會因為自然沖動而產生出情感,他們沒有各種智慧,只有生理上的欲望。”因此,野蠻人的生存是順其自然的,不可能超出他的本然之性。而文明人有一種特有的自我完善化的能力,能夠憑借自己的智慧和技巧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文明人可以基于共同利益的需要結合在一起,產生相互間的義務等觀念。
2.在盧梭看來,私有財產的產生既受到文明發展的必然性的影響,又受到其發展的偶然性的影響。就其偶然性來說,盧梭認為誰先明確歸屬權,私有財產就是誰的。就其必然性來說,私有財產的產生是因為當時一切事物發展到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繼續下去了。尤其是生產和技術的發展使私有財產成為必然。在這一點上盧梭的思想是難能可貴的。生產與技術最初的發展使人的頭腦越來越開化,人的本領也越來越完善。盧梭認為,最早為自己建造了茅棚的人實際上進行了人類的第一次變革,即家庭的確立和私有財產的產生。人們之間交往越來越廣泛,關系越來越緊密。每個人都開始關注他人,也都希望被他人關注,希望受人尊敬。虛榮心、鄙視、羞恥心和仰慕之情都在這時醞釀,人類向不平等邁出了第一步,同時也向墮落邁出了第一步。
3.盧梭認為私有財產的出現加速了人類社會的不平等。“在詩人的眼里,冶金和農業是金和銀,能夠為社會帶來巨大的財富,而在哲學家眼里這些財富同時也讓人類走向沒落。”因為伴隨著出現的是人與人的不平等和奴役。由于私有財產的出現,人與人之間的自由和平等狀態發生了傾斜,主要表現在富人與窮人的對立。富人們是自私的,他們會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的私有財產,所以富人開始對窮人進行哄騙,表面上說是和窮人訂立社會契約,制訂新的制度來保障窮人的利益,其實質上是怕窮人來侵犯自己的財產。這樣一來,對于窮人來說,契約、法律和國家政權使他們陷入了更加深重的奴役狀態中,僅僅是他們自己給自己鍛造的一條無形的鎖鏈。
4.盧梭認為,官職設置導致了權勢上的不平等,出現了強者和弱者的對立。契約的運行需要機構來監督,國家政權就隨著契約的強制性而出現了。這樣在貧富差別之外又造成了強弱差別,導致政治上的不平等現象的出現,隨之而來的是專政政治的產生。政府權力腐化導致專制暴政的出現,在這樣的統治狀態下,統治者違背了自己的職責,不再是廣大人民意志的代表,而變成了隨意踐踏法律、剝奪臣民的正當權益的人民的敵人,并且把這種踐踏和剝奪視為理所當然的事。
在盧梭那里私有財產導致了社會不平等和專制國家的出現。隨著人類社會不斷發展,不平等也一直在加深,導致了專制國家的產生,并且這種不平等變得根深蒂固而成為合法的了。盧梭對私有財產丑惡本質的揭露,深刻地影響了馬克思關于國家起源問題的探討,但是二者也是存在一定差異的。
德國古典哲學時期的“國家至上”國家觀是馬克思國家思想的淵源之一。“國家至上”國家觀從思辨的角度論證國家存在的合理性,認為國家是普遍意志的代表,國家的本然目的就是要達到普遍利益。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上,“國家至上”國家觀將國家視為“行走在地上的神”,而家庭和社會只是達到國家的中介。德國古典哲學起源于康德,終于黑格爾,毫無疑問,黑格爾是“國家至上”國家觀的集大成者。“馬克思的社會觀和國家觀的基礎是黑格爾主義的。然而,他并不是奴隸式地乞靈于黑格爾論述,而是把它當作對當時的政治形勢和典型的歷史的回憶的一種提示。”可見,黑格爾的國家觀成為馬克思研究國家思想的重要理論視域。
在黑格爾的哲學理論體系中,理性被贈予了神圣而全能的光環。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明確地指出:“這本書的核心思想是國家,就是一種理性的東西。”可見,在黑格爾的國家思想中,國家理性是個引導全局的概念。在黑格爾那里,理性是抽象思維在事物身上的映射,是由概念之間的邏輯聯系構成的,是在思維領域形成的規律和體系,理性的邏輯力量和真理性極高。所以黑格爾認為,理性能使國家擺脫偶然而不真的東西,能把握住國家的真正本質。
黑格爾的“國家至上”國家觀是以自由意志為出發點的,認為實現自由的因素就是意志,自由和意志是同一的。黑格爾認為,自由意志是一個發展的過程,是能動性地發展的自由,而自由意志是每個發展階段所特有的法,法的本質也是一種意志,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同時,黑格爾認為,自由意志發展形成的國家,也是一種倫理性的意志,這一共同體中,作為主體的東西是自由意志。它產生的過程也不是國家自身發展的結果,而是精神世界。那么,國家是怎么誕生于精神的?自由意志又是怎樣使自由現實化的呢?黑格爾提出了他的“倫理實體”的概念。在黑格爾看來,自我意識中有倫理的知識和意志,倫理理念也是自由性的,依靠自我意識的行動達到它的現實性。因此,倫理就是成為現存世界和自我意識本性的那種自由的概念。此外,黑格爾指出,自由的現實化是一個從自在到自為的不斷變化發展的過程,是一個從任意形式的主觀性規定而達到客觀實體內容的。所以,意志作為主體,應當對其進行自我規定,賦予其固定的內涵,而構成這一倫理精神的實體性環節,主要是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
因此,黑格爾通過思辨的考察,構建了他思想深邃、邏輯嚴密的國家觀體系,成為德國古典哲學關于國家觀的最高成就,并為馬克思研究國家問題提供了直接的理論借鑒。
馬克思國家思想和空想社會主義國家觀的話語淵源性是毋庸置疑的。空想社會主義產生于16世紀初期,圣西門的“實業制度”、傅立葉的“和諧制度”、歐文的“新和諧村”背后隱藏的國家消亡思想對馬克思的國家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恩格斯曾經指出:“雖然他們趨于空想,但天才般地指出了無數真理,尤其是有關制度理論的構建。”
圣西門提倡實行“實業制度”,認為國家權力的掌管應當交由實業家和學者。整個社會的物質財富是由實業家生產的,沒有他們,其他階級就不能生存,是實業家和學者供養了整個社會。但是,圣西門又認為,只有實業家中的優秀代表才能管理國家權力,而實業家的優秀代表實際上主要是資產者。可見,圣西門對資產階級還是抱有希望的,國家政權還是掌握在剝削階級手中。此外,圣西門認為,勞動不僅是人應該有的義務,還是人應該有的權利。在實業制度中,應當提倡“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人人都應該通過勞動進行社會生產來滿足自身的需求,創造經濟利益,這一點為馬克思思考國家消亡思想的條件提供了解答。傅立葉認為,人的情欲能夠決定人類社會的發展,“和諧制度”就是傅立葉以情欲學說為理論基礎提出的。在這樣一個由情欲支配的和諧社會中,人們應當自愿組成有組織的生產和消費的協作社,這樣的基層組織被傅立葉稱為“法郎吉”。在法郎吉中,是沒有國家機關的,只有一個被稱作“阿瑞斯”的權威評判會,用來處理意見,提供咨詢等服務,并且“阿瑞斯”也沒有頒布法令的權利。此外,傅立葉認為,和諧制度的建立很大程度上依賴法郎吉中的分配問題。他認為和諧制度中的人在分配問題上是公正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在法郎吉中,雖然勞動者可以是投資者,但是仍然為資本家的投資留有一席之地。傅立葉幻想通過這種分配方式來調和資本家和勞動者的矛盾,達到階級之間的融合,但他沒有注意到,這種分配方式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是承認利潤剝削和階級存在的,這樣的和諧社會制度不完全具有社會主義性質,是依賴于資本家同情與愛護的情欲建立起來的,只能是一種主觀唯心主義的空想。
歐文的“新和諧村”以合作公社為基層組織。在合作公社中,每個人的工作按照年齡大小進行劃分,同時使每一年齡組的人所從事的職業,最適合這一組人的本性。所以不存在失業者和游手好閑的人,因為每個人都能盡自己的所能去創造財富。這樣,就很大程度地借助了體力和智力來促進社會的共同幸福。此外,歐文認為,未來的國家具有純粹性,單純地是一個負責生產的管理機構。在這個機構中,沒有政府職能的存在,行政工作極其簡化。學習和掌握自己擅長的一種業務成為社會成員的義務,只需要由適當年齡段的人來擔任各種政府職能就行。這樣,原來意義上的階級國家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已經消亡在公社組織中了。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家的設想是脫離現實生活的基礎的,在他們的理論中,沒有充分體現無產階級的革命力量和全面革除私有制的決心,只是把希望建立在統治階級的同情與支持上,最后這一設想難免會成為空想。也使他們的國家消亡思想,就好比空中樓閣,只能想卻無法實現。所以,空想社會主義時期的國家觀只能是一種“近似消亡論”的國家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