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清 波
20世紀初,梁啟超揭橥“史界革命”大旗,開啟了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之路。中國史學面臨著反思傳統史學與構建新史學理論體系的重任。《史通》代表著我國唐以前史學理論的高峰。近代學人開始以自覺的史學意識、獨特的眼光研治《史通》。最早在中國開設中國史學史課程的代表性人物——朱希祖,由于個人興趣與職務需要,很早即重視《史通》,積極傳授、蒐集、闡發與運用《史通》。鑒于目前學界對近代時期的《史通》研究多偏重于劉咸炘、張舜徽等個別學人的研究,①主要成果有:許剛《張舜徽先生之“〈史通〉學”研究》(《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5 年第4 期)、《論錢穆與張舜徽對劉知幾的評價》(《錦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 年第4 期);趙海旺《張舜徽先生與〈史通〉研究》(《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11 年第1 期);劉海波《劉咸炘〈史通〉研究探析——以〈史通駁議〉為中心》(《天府新論》2012 年第5 期)等。對《史通》為近代史學提供何種史學理論資源和資料儲備,以及如何影響近代史家的討論甚少。本文擬以朱希祖對《史通》的傳授、闡釋和運用為例,考察傳統史學理論在中國現代史學建設中的某些實際影響。粗疏之處,敬希方家指正。
朱希祖早年留學日本,師從章太炎,研治文學。歸國后,受聘于北京大學。1919 年底,接任史學系主任,主持史學系課程改革,倡行“以文學的史學,改為科學的史學”。②朱希祖:《北大史學系過去之略史與將來之希望》,國立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會宣傳股編印:《國立北京大學卅一周年紀念刊》,1929 年,第70—71 頁。課程設置“務求設備完全”,使本科生能獲得“史學應有之常識”。這些“常識”含有“本國史學史”“本國史學名著”“歐美史學史”等史學史課程。③《國立北京大學史學系課程指導書(民國十五至十六年度)》,《北京大學日刊》1926 年12 月3 日,第2 版。朱氏所開設“史學史”“本國史學名著研究”“《史通》研究”等課程,大量汲取《史通》的理論觀點。
1919 年,他開始為史學系本科三年級講授“史學史”課程,④《文本科史學系三二一學年課程時間表》,《北京大學日刊》1919 年10 月24 日,第2 版。次年改名“中國史學概論”。課程意在“說明中國史學之源流、變遷及編纂方法,并評論其利弊。蓋擷《史通》《文史通義》之精華,而組織稍有系統,并與西洋史學相比較,使研究史學者有所取資焉”。⑤《國立北京大學講授國學之課程并說明書》,《北京大學日刊》1920 年10 月19 日,第4 版。該課程基本依據德國史學家蘭普勒希特的史學理論,汲取《史通》《文史通義》之精義,構建自己的史學史體系。其中明確提及的學者與著作次數最多的是劉知幾及其《史通》,達30 余處,遠高于章學誠《文史通義》出現的次數。講義內各部分幾乎都滲透著他對《史通》的批駁、闡發與運用,反映出《史通》在該課程中的地位。在主持北大史學系十余年中,“中國史學概論”(有時作“史學史”)幾乎成為每年必開課程。與此同期,他在清華大學、輔仁大學、北平師范大學等高校也講授過中國史學史。1923 年至1927 年,又加開“本國史學名著研究”課程與之相輔。
在他看來,“既學史學,則于本國、外國史學之變遷利病及治史方法,尤宜深知灼見”,史學史、史學名著研讀類課程“為本系最重要之學科”,①《史學系課程指導書(十三年至十四年度)》,《北京大學日刊》1924 年10 月2 日,第2 版。遂開設“本國史學名著研究”“本國史學名著講演”等基礎課程。并謂:“吾國史學、文學,自古以來,均混而為一,且往往以史學為文學之附屬品。觀近代史學名家章學誠尚著《文史通義》,其他可知。惟唐劉知幾深惡文人作史,史學脫離文學而獨立,特著《史通》以表其志。茲故以《史通》二十卷為講演之書,而以《文史通義》為參考之書。”②《國立北京大學史學系課程指導書(民國十五至十六年度)》,《北京大學日刊》1927 年1 月12 日,第2 版。由此可見,兩門主要課程均以《史通》為最主要的參研對象。
1932 年,朱希祖移席南下,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學和中央大學,亦開設與“中國史學通論”相似名目的課程。在中山大學開設的“史通研究”課程,“對于劉知幾的史學理論和所舉史實,每每有所駁正,引證贍博”。③王興瑞:《朱先生與國立中山大學》,《文史雜志》第5 卷第11、12 期合刊,1945 年。他還指導學生研究《史通》,如傅振倫《劉知幾之史學》、譚國謨《劉知幾年譜》等。④朱希祖稱,學生譚國謨畢業論文《劉知幾年譜》頗佳。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上冊,中華書局,2012 年,第284 頁。此外,作為章太炎門徒,他還曾在章氏主持的國學講習會講演《史記》,并駁正《史通》謬誤。⑤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冊,第634、647 頁。
朱氏這些課程多與《史通》有關,促進了《史通》的傳播,推動了民國時期的《史通》研究。其主持北京大學史學系改革的成果也被其他高校所效仿。很多大學開始開設“史學史”“史學概論”“史籍選讀”等課程。其中,一些高校,如中山大學、成都師范大學、成都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輔仁大學、河北省立女子師范學院、西南聯合大學等高校都開設有《史通》課程,⑥詳見王應憲:《20 世紀上半葉中國史學史學科建設再探討》,《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 年第5 期。促使學生關注與研習《史通》。⑦個別學生以《史通》研究為畢業論文題目,如燕京大學余協中《劉知幾之史評》(見《本系歷屆畢業論文題目表》,《史學年報》第3 卷第1 期,1939 年);部分學生以《史通》為研習對象,如王家吉《劉知幾文學之我見》(《晨光》第2 卷第1 期,1924 年)、梁槐崇《書史通六家篇后》(《集美周刊》第140 期,1926 年)、李振東《劉知幾的文論》(《燕大月刊》第2 卷3、4 期,1928 年)等。
在授課之余,他還積極地蒐集、校勘和擘劃出版《史通》。截止1923 年,已經搜集到嘉靖陸深刻本、萬歷張之象本、萬歷李維楨與郭孔延評釋本、黃叔琳補注本、浦氏求放心齋刊本《史通通釋》等諸多版本。此后,還曾撰寫《史通版本考》,惜未成稿。⑧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中華書局,2012 年,第170 頁。
在搜集眾版本的過程中,苦于各版本錯亂異出,曾多次致書張元濟,稱“擬集數善本編為一校,成一校勘記”,⑨⑩??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1 頁,第12、14—15 頁,第26 頁,第21 頁。并屢與張元濟商談《史通》出版事宜。他首先推薦《四部叢刊》刊行張之象本《史通》。后因《四部叢刊》已刊張鼎思本,于是擬購得張之象本,并將《劉子玄年譜》附刻于后。⑩朱希 祖:《朱希 祖書 信集 酈亭 詩稿》,第21 頁,第12、14—15 頁,第26 頁,第21 頁。此后,“惟木刊價昂,石印未知若何”,特向張元濟請教出版事宜,?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1 頁,第12、14—15 頁,第26 頁,第21 頁。終因一己之力難支刊印成本,其想法未能實現。
朱希祖深研《史通》,對其理論觀點多有批評和發展,且多集中于《中國史學通論》一書。他自謂此書“稍有精義”,?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1 頁,第12、14—15 頁,第26 頁,第21 頁。其“絕大問題,重要斷案,皆出自余之心得”。?朱希祖:《辯駁〈北京大學史學系全體學生驅逐主任朱希祖宣言〉》,《北京大學日刊》1930 年12 月9 日,第3 版。羅香林稱此書“駁正《史通》數十條”。?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序》,《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中華書局,2012 年,第1 頁。下面針對書中論及劉知幾與《史通》之處略作敘述,以顯示朱氏關涉所在。?朱希祖還撰有《史閣考》、《駁〈史通〉元魏著作局及修史局說》、《漢唐宋起居注考》等文章涉及劉氏之說,但多是細節考辨,此處不作論說。
關于史官的起源,劉知幾指出,“史官之作,肇自黃帝”,“昔軒轅氏受命,倉頡、沮誦實居其職”。①劉知幾撰,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第281 頁。朱氏從釋“史”著手,認為“史”字形為“冊”而非“中”,從又持中,以右手持冊,故“史”之本職僅為記事,為書記官,歷史官乃引申義,倉頡和周官五史僅為書記官,并非歷史官,進而指出,“西周以前,無成家之歷史,魏晉以前,無歷史之專官”,②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10 頁,第23 頁,第24 頁,第53 頁。從而批評劉氏誤以書記官為歷史官。羅香林盛贊道:“區分書記官之史與歷史官之史,性質不同,破數千年歷史官起于黃帝之舊說,為前人所未發見。”③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自序》,《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3 頁。此說確有見地,“為近世學者普遍承認,毫無疑義”,④王爾敏:《史學方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36 頁。足以糾正劉氏之成說。但是,朱氏將史官的職責僅追溯到記事,并未能追溯到史官的本源。史官最初應為巫觀,在周朝慢慢演化為天官和禮官職能,記事僅為派生職能。⑤詳見王東:《史官文化的演進》,《歷史研究》1993 年第4 期;王盛恩:《中國古代史官稱謂內涵的嬗變》,《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1 期。
既已指明史官起源與職責,朱氏繼而辨明史官所記之書,以清理史學之源。其判斷史學起源的標準為有無時間觀念與因果關系。他指出,史學發端有兩元傾向,即“自然主義”和“理想主義”,“自然主義發端為譜系,其進步為年代記;理想主義發端為英雄詩,其進步為紀傳”,孔子修《春秋》“時間之觀念明,因果之關系著”,⑥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10 頁,第23 頁,第24 頁,第53 頁。故兩派主義都發源于《春秋》。因此,他認為,成家之史書起自《春秋》,而非劉氏所說的《尚書》與《春秋》俱為史學嚆矢之論。
關于史籍分類,《六家》篇分為《尚書》《春秋》《左傳》《國語》《史記》與《漢書》六類,《雜述》篇分雜史十類。朱氏因受蘭普勒希特(Lamprecht)的影響,把史學分為“記述主義”和“推理主義”兩大派別,并指出“吾國既無有系統之哲學,又無求實證之社會學,故推理主義不能發達”,“自漢以后,漸次衰微”,而“記述主義,大形發展”。⑦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10 頁,第23 頁,第24 頁,第53 頁。他將紀傳體通史與斷代史統歸正史,增加紀事本末體;將劉氏雜史十類中“別傳”“家史”“瑣言”“郡書”等合為“傳記”,與紀傳體等并立;因受近代學術分科的影響,增加政治史與文化史,代表專史。此四類與編年史、國別史構成“記述主義”史籍主要類別。此外,還將各類進一步細化為“綜合的”與“單獨的”二類,并用發展的眼光對六類發展歷程作歷史分析。他指出,此六類先有《春秋》《國語》、紀傳、書,而后有《史記》《漢書》,此由簡單而趨于復雜;先有《史記》《漢書》之書、志、匯傳,而后有各種分析之政治史及文化史,此由混合而趨于分析。朱氏“以現代史學的眼光部勒舊史”,“以史學獨具的時間、空間和事類等標準作為類別史著的方式”。⑧劉龍心:《學術與制度——學科體制與現代中國史學的建立》,新星出版社,2007 年,第165、168 頁。其分類明顯是在劉氏分類的基礎上,又以史學學科特質和發展的眼光對史書體裁進行的歸類,顯示出專史分科的意向,是近代史學轉型早期整理舊籍和反思傳統史學的一次探索。
此外,他對各類史體的源流與得失的見解也不乏卓見,尤以紀傳體為重。他指出,“劉子玄《史通》特著《本紀》《世家》《列傳》《表歷》《書志》五篇,以論其得失,竊謂其言有是有非,不可不辨也。”⑨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51 頁。朱氏所論,多是歷代學人意見紛紜之處,且多承襲前說,但亦有所闡發。如劉知幾在《書志篇》中批評《漢書》天文志“無漢事”、《宋書》符瑞志與《魏書》釋老志“徒以不急為務”而主張刪廢。前人多以災異可預人事的傳統天道觀予以駁斥。⑩如劉知幾撰,李維楨評、郭孔延評釋:《史通》,《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79 冊,齊魯書社,1996 年,第135 頁;朱明鎬:《史糾》,《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15,第21 頁;徐桂林:《史通駁議》,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湖北省博物館編:《湖北文徵(全本)》第13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5—18 頁。朱氏認為,“五行符瑞,與當時社會心理有關,實不可去;天文則代有發明,藝文則世有增減;釋老一志,可以覘教化,降及后世,景諱諸教,雜然并作,尤不可以無志,惟其名不可以釋老限耳。夫藝文、釋老均為一代文化所關,何可不詳聚史材,以為后世之參考?而子玄所蔽尤在藝文”,“當唐之世,《七略》《七錄》猶存,故視漢隋藝文經籍,煩而無當,若使子玄生于今世,必以為吾國文化所存,全恃二志,得睹其概”,?朱希祖:《中國 史學通論 史館論議》,第10 頁,第23 頁,第24 頁,第53 頁。因而諸志不能刪。進而在劉氏倡導藝文志惟記當代書籍的觀點的基礎上,增加當時亡佚之書和前世亡佚而又復現之書。相對前人的批駁和兼補前代所缺的做法,①如章如愚輯:《群書考索》下冊,廣陵書社,2008 年,第980 頁;劉知幾撰,郭孔延評釋:《史通評釋》卷3,明萬歷三十二年郭孔陵刻本,第8 頁;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年,第38 頁;錢大昭:《補續漢書藝文志·序》,《二十五史補編》第2 冊,開明書店,1937 年,第2095 頁;黃逢元:《補晉書藝文志·序例》,《二十五史補編》第3 冊,第3895 頁;盧文弨:《鐘山札記 龍城札記 讀史札記》,中華書局,2010 年,第196 頁。朱氏的創新之處在于主張增加前世亡佚而又復現之書。該說在其協修《清史稿》之時已經提及,②朱希祖指出:“清修《明史》,用劉知幾說,只取明代撰錄,不復出前志舊籍矣。今擬仍《明史》例,而以清人所補輯舊籍,別為一卷,即如清修《四庫》,采取《永樂大典》,以補世所不傳之書,七百余種。此雖古籍,而存由清人,安能不載。”朱希祖:《擬清史宜先修志表后記傳議》,朱師轍編:《清史述聞》,三聯書店,1957 年,第267 頁。后又提議民國史藝文志采用此法。朱氏擺脫了傳統天道觀念,以現代史學觀念分析諸志的史料與學術價值,顯示出與傳統學人迥異之處。
朱希祖也并非全部沿承古人論涉之處。如關于“傳記”源流變化的討論,他指出:“傳記初無區別”,“傳記之始,多由傳述師說,記載經義而起”,其范圍“本甚廣泛,不以人與事限”,“至于后世,始以錄人物者謂之傳,敘事跡謂之記,分疆劃職,似有不能相通者矣”。③④⑨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32 頁,第52 頁,第45 頁。他以唐代為傳記發展的轉捩點,駁斥“子玄以為傳以記人,志以記事,自是唐代俗見,昧于傳記之原。不悟子長列傳,原有以人為綱、以事為統兩類,以事為統,后世為之叢傳,又稱匯傳,蓋書志之記事,重在政治,匯傳之記事,重在社會”。④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32 頁,第52 頁,第45 頁。
總之,《通論》意在理清中國史學的起源與發展問題,主要圍繞史官起源與職責、史學起源,以及史籍分類和各種史體優劣得失等方面,批評和發展劉知幾的史學理論與觀點。
朱希祖對《史通》理論觀點多有批評和闡發,亦有借用其理論與資料之處。這影響和指導著他的學術研究與實踐活動。
《史通》品評與征引書籍眾多,遍及經史子集,所論史籍至近世多有亡佚,相關情況賴《史通》得以保存,為后世了解唐以前中國史學的發展提供了可靠的資料準備。朱希祖的史學論著也多有征引《史通》資料之處。
其方法主要有兩種:一是多種資料參互考證。如比較《華陽國志·后賢志》和《史通·史官建置》相關說法,考辨王崇事跡,指出:“王崇補東觀非出《蜀志》(非陳壽《蜀志》,乃《華陽國志·蜀志》),乃出于《后賢志》,斯蓋劉知幾一時筆誤,致令注家不知所出。”⑤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冊,第845—846 頁,第594—596 頁。另一種方法是匯集《史通》相關諸說。如摘錄《史通》中《古今正史》《表歷》《探賾》等所論崔鴻《十六國春秋》諸篇目,糾正湯球所輯《十六國春秋》誤謬之處三例。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冊,第845—846 頁,第594—596 頁。通過以上兩種方法,朱氏考辨出唐以前多朝史籍編撰情況與史官事跡,并匡正書籍的殘缺與輯補情況。其成果主要有:《太史公解》《蕭梁舊史考》《十六國舊史考》《蜀王本紀考》《前燕史籍考》《十六國春秋輯補跋》等。⑦朱希祖:《太史公解》,《制言》第15 期,1936 年;《蕭梁舊史考》,《國學季刊》第1 卷第1、2 期,1923 年;《十六國舊史考》,《制言》第13 期,1935 年;《蜀王本紀考》,《說文月刊》第3 卷第7 期,1942 年。最后兩篇文章未曾發表,僅在日記中提及。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中冊,第590、599 頁。此外,他還借用劉知幾之說,對一些史學問題和史書加以評判。如以“凡仕于新者乃可入列傳”為由,批評饒宗頤所作王莽新朝史著作《新書》傳記所選人物“太失斷限”,不應為西漢末期和建功于東漢的人物立傳,又指出“‘記’以編年,《后漢書·皇后紀》已為劉知幾所譏,《新書》有文母太后紀,亦不當也”。⑧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35 頁。朱氏非常注意史書斷限問題,在籌建國史館期間商榷國史體例之時也多次提及。
劉知幾究心史學,深知史學之用。因久居史職,亦深諳史館修史之弊,遂主張私家修史。朱希祖也主張“屏除官史而獎勵私史”。⑨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32 頁,第52 頁,第45 頁。后因時局變動,倡導政府設立國家檔案總庫保存史料,成立國史館修纂國史,增強民族自信心。此后,他負責國史館的具體籌備工作,⑩國史館籌備委員會成立初期,設立秘書長一職,后改為總干事。朱氏于1940 年1 月擔任秘書長,后于1940 年2 月至1941 年2 月,擔任總干事。見國史館編印:《國史館籌備委員會結束報告書》,1947 年,第9 頁。主要包括史館制度建設、史官選用、商榷國史體例等方面。其中,多有借用劉知幾觀點與但燾論爭之處。
首先,提出史館建設應當避免的問題。劉知幾指出史館修史有五弊,即人多觀望、職責不明、史料不足、權貴干涉、監修牽制。朱希祖在組織國史館過程中,極力避免出現這些弊端。他首先強調總裁專任,為“扼要之圖”“成敗之樞機”。認為“學術之事,則非同一指麾不可,否則,人自為政,反致沖突推諉,一事難成”。因此,反對但燾提議設立二至四位大著作的意見,①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提議“必先求得若萬斯同其人者,專任以提調一切事宜”。對于職責不明、人多觀望的問題,他以為“聘人愈多,將來國史館人愈雜,必無好結果。如此重要機關,其中重要人員皆系兼職,無專職辦事之人,亦屬兒戲”,擔憂“顧問人多而無明定職掌”,故反對多聘名譽顧問。②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第1140—1141、1150 頁,第1213 頁,第1229 頁,第1141 頁,第999 頁。此外,因古代修史容易受到權貴干涉和監修牽制,他將宰相監修國史視為一種弊政,指出國史院隸屬行政院,會蹈襲唐代史館隸屬門下省而由宰相監修的兩個弊端,即“史官受宰相牽制,難伸直筆”,“史官由宰相辟除,任用私黨”。進而提議國史院直屬于國民政府,則史官不受執政牽制,不為私黨左右,易于直筆,并且方便征集史料。③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其實,朱希祖雖統攬籌備事宜,仍受到干涉掣肘。他曾抱怨“當局所用,委員所薦,皆不能辦事,反多掣肘”,④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27 頁,第228 頁。“用財只知節省不知發展事業,以致史館頗難奏績”。⑤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第1140—1141、1150 頁,第1213 頁,第1229 頁,第1141 頁,第999 頁。鑒于此,曾“摘錄《史通》文,撰成《修史三戒》”,⑥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第1140—1141、1150 頁,第1213 頁,第1229 頁,第1141 頁,第999 頁。以為鑒戒。
其次,按照史學三長的標準選拔史學人才。朱氏認為,明史“較為杰構”的一個原因在于“歷任明史館總裁皆虛心延攬真才,清廷又特開博學鴻詞科,網羅全國積學能文之士”,并且使史官“各奏所長”。⑦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第1140—1141、1150 頁,第1213 頁,第1229 頁,第1141 頁,第999 頁。因此,特別注重選拔專業人才,并以現代學術理念闡釋的史才三長為選拔標準,即“一文章雅潔,二考訂精確,三識見高深,須明社會科學及哲學”,⑧朱希祖:《朱希祖書信集酈亭詩稿》,第227 頁,第228 頁。尤以識見為貴,因“才高而無識,則華而不實,學博而無識,則博而寡要”。⑨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據此批駁但燾《國史事例雜議》重才學而輕識見的史官分類標準。
第三,運用劉知幾的觀點商榷國史體例。他接受《史通·書志》主張設立“方物志”之說,倡議國史設立“方物志”。他說:“尋劉氏所謂方物志,謂殊方之異物也,今瀛海大通,一切天然所產、人巧所制,本為吾國所無,今為日用所難缺,聚方物于一志,譯以正確新名,各處舊物代名之陋,畫一眾篇新名之歧。”⑩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其《廣東志總目》“輿地略”亦含有物產部分。?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他還強調斷限以規則國史,認為朝鮮、琉球等國至民國時期已不屬于屬國,外國史與四夷傳迥異,“國史立藩封列傳,則失年代之斷限,立外國列傳,則失地域之斷限”,?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史館論議》,第203 頁,第193—194 頁,第200 頁,第219 頁,第231—232、237 頁,第221—222 頁。故反對但燾立“藩封列傳”和“外國傳”之說。
然而,《史通》并非僅影響其具體學術研究和學術活動,更影響其研究取向。其史學史研究受劉知幾的影響不言自明。其戰國史亦是如此。?朱希祖曾于1920—1921 學年在北京大學開設“戰國史”研究科目,但此后他很少觸及戰國史研究。他曾言:“偶憶古人言作史須具三長,曰才、曰學、曰識……今后欲治史學,第一宜致力于文章……第二宜治一代歷史而考據其全體,庶不流為瑣碎之考證;第三宜治社會科學及哲學、論理學,則義理不致于偏頗寡陋。避地山城無參考書,擬將戰國一代作為實驗”,若成,“‘三長’可措手矣”。?朱希祖:《朱希祖日記》下冊,第1140—1141、1150 頁,第1213 頁,第1229 頁,第1141 頁,第999 頁。此后研習戰國史籍,著《戰國史年表》《戰國史叢考》《戰國官制》《東西二周君世系考》等文。?羅香林輯錄,朱偰增補、朱元曙續補:《海鹽朱逖先先生著述總目》,朱希祖著,周文玖選編:《朱希祖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35—436 頁。朱氏對史才三長說的解讀自有近代特色,但受劉知幾影響則甚為明了。
近代學人以西規中,將中國傳統史學切割散入新的學科體系之中,中國傳統史學喪失了本來面目,其議題、理論與思想仿佛喪失了應有的價值。通觀朱氏學術生涯,《史通》對其影響可謂至深。他重視《史通》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主要是指20 世紀二三十年代授課擷《史通》精華、蒐求《史通》諸版本并擘劃擇善本刊行、對《史通》理論觀點進行批駁與闡發等方面。此與當時學界反思傳統史學,建設新的史學理論體系的探索有關。所開課程對劉知幾史學思想的批駁、闡釋與運用,基本圍繞史官與史學起源、史籍分類、史書編纂等新史學建設亟需厘清的方面。后期主要指三四十年代受時局影響,運用《史通》理論指導其學術實踐,籌建國史館,撰寫關于史官、史館制度方面的文章。這足見傳統史學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已經融入民族史學的血液。
朱氏的研究反映了當時《史通》研究新舊雜糅的特點,以及部分學人對舊史學的態度。民國初年承續清代《史通》研究之風,出現大量校勘之作,年譜、札記類著作開始增多。同時,以新思想研究《史通》的成果也開始出現。朱希祖的《史通》研究多為傳統形式的校勘、年譜、考證之作;在思想內容方面,多有承襲劉知幾思想之處,也有以新觀點闡釋傳統史學議題與思想,構建新的史學理論體系的努力。他對傳統史學的沿承與新解代表了當時部分學人處理新舊史學關系的基本態度和處理方式。故我們在關注近代新史學的建立過程中,不僅要關注新史學之“新”,也要關注新史學中潛隱不彰之“舊”和以新釋舊的探索,探賾所謂“舊”在新語境中的“新”“舊”糾葛與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