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濤
作家鄧一光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用的是黑色的內封面,厚重而壓抑,如同陸川導演的《南京,南京》等戰爭電影用的是黑白鏡頭一樣,這樣的色彩有“一種沉痛緬懷的感情傾向,也是表明了如實反映歷史的態度”,既是對戰爭的控訴,也是對人類文明的祭奠。小說以七十萬字的篇幅,三百多個人物,圍繞香港十八日保衛戰,書寫了一部“人與戰爭”的史詩。從表現戰爭、反思戰爭的角度看,它無意是一部有著獨特的表達方式、并有著對戰爭和人性深刻反思的作品,就如李敬澤所說,鄧一光是“中國當代文學中寫戰爭寫得最好的”作家,而且從世界戰爭文學的角度看,也有其自身的意義,賀紹俊認為,這部作品“和《戰爭與和平》有很多相似之處,作者在作品中的思考可以看作是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所思考的延伸。時間將會證明,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人,或所有的士兵》
《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關于戰爭的小說,1941年12月8日,即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第二天,日軍突襲香港。香港守軍經過18天的抵抗宣布投降。中華民國第7戰區兵站總監部中尉軍需官郁漱石在這場戰爭中不幸被日軍俘虜,在戰俘營度過三年零八個月非人的生活,小說就描寫了在戰俘營發生的故事。雖然是戰爭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并沒有用太多的筆墨直接寫戰爭的場面,而是把戰場轉移到位于燊島叢林中的D戰俘營,但小說里,戰爭又是無處不在的,所有的故事都是因戰爭而起,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之下,戰爭的硝煙并未散去。與以往鄧一光的作品《我的太陽》《父親是個兵》塑造的軍人形象不同,在這部作品里,我們看到的不是堅毅的軍人,不是作為戰士的士兵,而是作為普通人的士兵,看到的不是他們的英勇無畏,而是他們在戰俘營遭受的非人的待遇,還有他們的精神困頓和內心恐慌。以戰俘營為背景的小說,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并不多見,更重要的是,其人性和歷史反思的高度和力度也是少有的。
小說在形式上是以法庭陳述、法庭調查、法庭外調查、結案報告等方式來呈現的,通過不同的歷史當事人的講述,圍繞戰俘郁漱石,對個人的歷史,以及戰場和戰俘營的遭遇進行了不同角度的呈現,這種多角度的呈現,一方面對精神、人性復雜性的剖析更為深刻,另一方面對歷史也有更具立體感和個人化的呈現。這是有意味的形式建構,不僅僅是形式的特別,更重要的是,證據、調查的邏輯是真實,是要逼近歷史的真相,這種形式也表明了走進歷史深處的意圖。事實上,鄧一光為創作這部作品,多次進出香港進行實地考察,翻閱和查證上千萬字的歷史資料,甚至具體到保衛戰每天的天氣情況。小說后面也列出了相關的歷史參考資料。小說雖是虛構,但資料功夫的充足使得小說有了堅實的基礎,一方面小說里面有大量的歷史知識、數據,呈現了關于戰爭的真實細節,另一方面,得益于資料準備的充分,小說的虛構并沒有喪失歷史的精神,反而具備了充分的歷史感和真實感,這也成為小說具有歷史深度和反思力度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只有建立在充分的歷史調查基礎上的反思才是有說服力的,才是有力量的。
小說把戰爭的影響由肉體延伸至人的內心,戰俘營里沒有硝煙的“戰爭”一點也不亞于戰場廝殺的殘酷,那里有的是人格的搏斗,是人性的深淵。而人與人心正是鄧一光反思戰爭的落腳處,就像鄧一光所說的,“真正的戰爭文學一定是直指人心,直指人的精神構建,最終一切落實到人性的考察之上?!笨謶质切≌f的關鍵詞,彌漫在戰俘營及每一位戰俘身上,也是這樣一個密閉空間里最大的人性。進入戰俘營,最大的變化是恐懼的強度的不斷上升,“入營后最初幾天是恐懼期,每個摸到地獄之門的人都經歷過令人窒息的黑暗,這些黑暗有的相同,也有感受完全不同的體驗。接下來的兩個月是適應期,人們不僅要適應強制性的糟糕生活,完成新角色的轉變,還要完成對失敗和屈辱的接受。六個月時間是極度恐懼期,人們發現身處的環境比地獄殘酷,神不會出現在這里,沒有人能夠解救他們。一年后,絕望達到頂點,人們隨時都會崩潰”,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很多戰俘根本無法克服恐懼,發生很多自殘和自殺行為,有的把鋁制湯匙吞進肚子里,然后是兩枚磨得十分尖銳的石片,接下來是一顆銹蝕的釘子,有的戰俘則用銹釘子刺穿手腕上的血管,笑嘻嘻喝下自己的血,再用釘子生生切掉自己一根手指。戰俘營是人性充分暴露的場所,這種恐懼比起饑餓、病痛更為折磨,摧殘著戰俘的精神和內心。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就暴露了恐懼狀態下不可思議的行為:國軍戰俘374號在大解時,一名警備隊守衛提著槍刺闖進茅廁,指著374號的腳下破口大罵。374號害怕極了,不得不閉上眼睛抓了一把自己的糞便抹進嘴里,但他還是被痛揍了一頓。后來才知道,守衛并非命令374號吃自己的屎,而是他穿了一雙警備隊丟棄掉的軍鞋,守衛命令374號脫下來。類似的故事在戰俘營里比比皆是,尊嚴喪失之后,“沒有什么人性的力量是牢不可破的”。
恐懼是每個人的權利,是與生俱來的軟弱,無法從道德等社會層面去考量戰俘的行為,這是他們無法克服的人性,一切不正常的行為也均是人性面臨奔潰的反應。就像郁漱石說的,“我對D營的恐懼并不來自寒冷和昆蟲,而是那些在D營生活了三年的中國戰俘”,“D營有一種迥異于人世的怪異,這里的每個人都不是正常人”?!八麄儺斨胁簧偃藛适Я诵判暮拖M?,甚至喪失了生活能力和記憶力,患上了口吃,不愿意聚群,遠離同伴,說話做事慌亂無章,行為夸張,一片樹葉飄到腳下也會感到震驚。”郁漱石這個人物也同樣處于一種撕裂的狀態,就像他自己說的,在夢中夢到了“兩個我”,一方面他也深陷恐懼之中而無法克服,“恐懼耗盡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和知覺,在無力擺脫恐懼的困境前,我采取過多少種方式來戰勝它?幻想,假設,置換角色,自我鼓勵,麻木,甚至只是依賴選擇性遺忘?”他在戰俘營中也會妥協,也會為了一點吃的東西選擇和日軍合作,但他同時有著相對清醒的自我認知,“我是個膽小鬼,一個卑微懦弱的小人物,我不想死,可現在我更不想活著。我不愿意被日本人一點一點折磨死,那樣太痛苦,地獄里的鬼都受不了,我挺不過去,我會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唾棄的人”。這種信念使他能夠保留僅存的一點希望,也能夠避免徹底的墮落,使他能夠“深懷恐懼之心,卻行勇敢之舉”。雖然最后在戰俘營大屠殺僥幸逃脫,但恐懼仍然無法消除,生命的意義被損耗殆盡,被那種不確定的人性,那種“躲在人們身后無盡的黑暗”完全控制住,這種恐懼比起直接的屠殺和死亡更為殘酷。
戰爭帶來的恐懼只能由個人承擔,歷史的后果最終會落在個體身上,因為“國家不需要恐懼,那將削弱信念和力量”。戰爭“只會渲染和強化恐懼,而不會解決它”。戰爭結束了,但傷害卻不會終止。小說把恐懼之心提高到了人類權力的高度,它是對人類文明的保護,有恐懼之心才能避免肆無忌憚,恐懼之心的喪失往往也是歷史悲劇的起因,鄧一光說:“這個故事不是贊美人類的,不是鼓勵人們的,它的暖意是黑暗中的點點螢火,不會放大,而且我一直警惕它們被放大……它只想告訴人們,人最可貴的不是英雄品質,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軟弱和恐懼之心,這是上蒼給予人類阻止自我毀滅的最后法器,正是因為有了它,我們才有可能,或者說最終不會成為魔鬼。擁有捍衛恐懼的權利,人類才能繼續前行。任何光明的結尾,都與這個旨意想悖。”我們只有認識到軟弱的力量、捍衛人類恐懼的權力,才能更好的觀察歷史、反思人類文明的進程。
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或所有的士兵》是借戰爭、人心對人類文明的反思。戰爭是認識人類文明的窗口,約翰·基根在《戰爭史》中寫到,人類從起源到進入現代世界,戰爭從未間斷。“戰爭幾乎和人類一樣古老,它觸及人心最隱秘的角落——在人的心靈深處,自我擠掉了理性的目的,驕傲、情感和本能占據著主導地位。每一場戰爭的背后,都隱藏著人類文明的欲望。國家經過征服、內戰或獨立而建造;普通人津津樂道的俠客、騎士、武士文化,可以追溯到原始部落的尚武精神。戰爭從來就是文化的表現,它還經常是決定文化形式的一個因素:在有的社會中,戰爭就是文化本身”。戰俘營作為戰爭的延伸,同樣如此,比如《日內瓦公約》關于優待戰俘有明確規定,“戰俘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受到人道待遇和保護,特別是不遭受暴行、侮辱的困擾。”但日本卻遲遲不愿意加入,這是他們的民族文化及其控制的人性使然。
戰爭和文化、文明的關系非常緊密,戰爭背后是人類的欲望、文明的欲望,鄧一光顯然對此有深入的體會,戰爭是他觀察人類社會、觀察文明演進的媒介,就像他說的:“對我而言,戰爭不是一種題材,而是人物的生存環境、場域、經歷和經驗。我的故事會泅渡過歷史的海洋,以新鮮的藝術形象和真實的細節佐證尋找到典型的人物,記錄并叩問人類建立起來的文明城堡的硬傷,這是我寫作的動因?!睉馉幨侨祟愇拿鞯年幱?,但他最終會投射到個體身上,不僅僅會剝奪人的自由、生命,也會讓人喪失對世界、對人的信念,卻又無法逃離,就像郁漱石說的,“我可不想一輩子留在這里,我想離開它,我想走出陰冷、骯臟、血腥、敵視和仇恨的戰俘營,遠走高飛,一分鐘也不愿意等待!如果作為人不行,那就隨便變成什么好了,蝮蛇、蚊蚋、花粉、雨點或者風,那樣就不會被人的軀殼羈押住,如果能做到,我愿意接受詛咒,永世不再變成人?!边@就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陰影籠罩下的人,它會使人失去成為人的信念。
“任何美化都是背叛,所有生存皆為僥幸”,小說腰封上的話無疑是對人類、歷史的提醒。人類歷史的發展是一部災難史,我們應該如何認識人類所遭受的巨大災難,尤其是戰爭等人為因素反動的災難呢?有學者在文章里指出,“近年來,社會科學家卻發現,人類文明正是經歷瘟疫、戰爭和饑荒才得以浴火重生,有學者認為歐洲之所以能夠在近代脫穎而出,正是由于其受到了更多的磨難,而愛好和平、國富民強的古代中國卻因過于安逸,最終在歷史的長跑中敗下陣來。為什么社會科學的學者會有這樣怪異的觀點呢?”這些觀點當然不是一種全面的、負責任的說法。戰爭或許會改變歷史發展的走向,但文明的演進不應建立在戰爭之上。在對待戰爭的問題上,“遠離戰爭,無論它以什么名義”,這是鄧一光給出的堅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