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麗
《雨霖鈴》曾躋身宋金十大曲,其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更是享有“古今俊句”[1]之美譽。而若從整體欣賞柳屯田這首曲折婉轉的經典“慢詞”,隱匿于上下闋各平常處的“虛詞”則萬萬不可輕易放過。
一字千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江淹《別賦》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離作為中國詩歌的傳統母題一路牽引著文人騷客的敏感神經。而柳永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以豐厚的“古人之傷”為底色,在下闋的起句中以一個“更”字來凸顯出“我”之痛。再細細辨析:相對于古人那種已逝的、集體的、籠統的傷離,“我”的傷離是當下的、個體的、又帶有“冷落清秋”的體感、心靈獨特性的——所以對于讀者而言,特別是和柳永生活在同一時空下又置身于瑟瑟寒秋中的讀者們,更帶有新鮮的共鳴。柳永就這樣以“更”字為界,站在千百個滿懷離愁別緒的巨人們的肩膀上,擲地有聲地亮出了閃耀著光華的生命姿態。而放諸全篇,“多情”句作為詩眼又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愈發顯示出“更”作為虛詞,在抒情承轉上的一字千鈞之力。
錦上添花——“方留戀處,蘭舟催發”[2]與“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在上闋之中,有兩個聲音饒有趣味:“催發”與“凝噎”。巧合地是柳永用兩個虛詞分別和其搭配使用。
先談“催發”。先前因驟雨已經耽擱了許多時間,此時著急的船家眼看天色漸暗,忍不住放聲催促柳郎登船。而在此句首,作者下了一個“方”字,“方”可解為“正在”、“正當”之意,即兩人正在說著綿綿情話時,被一聲“上船啦”逼得不得不快快話別。于是乎,“方”與“催”遙相呼應,形成了“留”與“走”的矛盾,情勢的張力也隨即應運而生。
后談“凝噎”。“凝噎”是指嗓子被氣憋住,既哭不出來,也說不出話。根據生活經驗,可以想象姑娘大概只能發出一些抽泣、哽咽之聲。“凝”是聚集的意思,那么又是什么堵住了嗓子?是滿腔的情話與珍重吧?可是,她說不出來!而其實在此可用來表轉折又合轍的詞有很多,如“卻”、“但”、“可”……柳永偏偏都不用,而是在這里下了一個最重的——“竟”。與普通的轉折連詞不同,“竟”還有“出乎意料”之意。在最應該說句情話的時候,居然哽咽無語,實在是急死有情人哉!
不知是否是巧合,兩個“方”和“竟”都是鼻腔音,發音凝重有力,既是歌者演唱停頓之處,又是情感凝聚之處。
再退一步講,如無“方”、“竟”二字,兩句對離別的場景與情態描摹亦形象深刻,不失為錦繡佳句。但如今添了此二字,則情韻生動,躍然為神來之筆,故此處應記虛詞錦上添花之功。
推波助瀾——“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此句里有四個虛詞值得細細推敲:應、便、縱、更。
和之前的單字及搭配不同,這四個虛詞因其錯落在同一句之中,從而自然組成了環環相扣的“虛詞鏈”。《助詞辨辯》中有言:
句中所有虛字,皆以托精神而傳語氣者。……得其氣之輕重緩急于毫厘之間,而后其說之也詳,知之也窬,而于其用之也,亦隨所施而得其當。[3]
劉淇指出了虛字在傳達語氣上的特殊功用——“輕重緩急”皆可款款道來。用這一觀點來觀照《雨霖鈴》結句中的四個虛詞,頓時有了些別樣的新意:
第一個是“應”,解為“應該”——孤獨游子站在當下,對自己未來境遇進行推斷,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戀人斬釘截鐵的堅貞誓言。
其次是“便”,可為“即”[4],在語氣上稍稍弱下來,可視為是對先前高亢情緒的稍稍平復。但緊接其后的“縱”又把這種失落的情感提起來,“縱”有“即使”意,是一種讓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退一步說即使我柳永因為看到了良辰好景而產生了千種風情,后面根據邏輯關系可承接“但”字,可詞人出人意料地用了“更”。為何?“但”表轉折,語氣是急轉直下的,情感是內在的收斂;而“更”表遞進,語氣則直沖云霄,情感是向外的噴涌——這無疑和柳永當時無法壓抑的痛苦,和急于向情人表達痛苦的意愿是契合的。最后若我們稍作整理,從語氣的輕重、情感的起伏來看,四個字則連綴成一根聲氣鏈條:
應(重)——便(輕)——縱(稍重)——更(更重)
而這種氣韻的輕重流轉正好體現了慢詞特有的婉轉曲折的詞體特點。
最后從鑒賞能力提升的角度來看,如能在讀詞,特別是讀慢詞的過程中,有意識地去關注虛詞、探究虛詞,一些句子的味道就會更耐人咀嚼,如李清照《聲聲慢》: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首詞中竟有三處用到了“怎”——在重復使用中一次次表達著國破家亡后女詞人內心滿懷的無奈、悲涼與痛苦,而“怎”和入聲字“敵”、“得”的搭配更是一種聲氣上的強調。
詩言志,詞緣情,而虛詞往往是頂級詞家們偏愛去“藏情”的地方。因為從中國傳統語法去看,實詞長于達意[5],而于傳情似乎顯得有點生硬、做作,特別是修飾在名詞之前的形容詞,因其人造的痕跡過于刻意而略失高級。反觀虛詞,它們如埋在詞藻下的筋骨,雖不可一望而知,但在反復吟詠下,會自然生發出有力道、勁道的情致和氣韻,倒是顯得更為高妙了。
[1] 賀裳:《皺水軒詞筌》
[2] 滬教版收錄的《雨霖鈴》無“方”字,但依據各詞本及《欽定詞譜》中有關該詞體的要求,應予以補足。
[3] 劉淇:《助詞辨略》
[4] 楊樹達《詞詮》:便,副詞,本為“就便”之意,引申用之,則與“即”字義同。p9,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5] 參見申小龍《語文的闡釋》p85~p142,作者認為漢語實詞以語義為中心。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