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海外蕃商入仕現象考析

郝玥然

一、中國宋代蕃商問題研究

中國自古以來便融入到了以海洋貿易為主導的世貿中心體系，海外貿易尤以宋元時期最為繁榮。有宋一代，隨著國家經濟重心的南移，東南沿海成為了出口商品的主要供給地，宋政府為擴充財政收入，實行積極的對外貿易政策，不斷完善管理對外貿易的機構和制度、改進和提高航海技術，而民間也因海運利潤頗高而紛紛投入到下海經商的浪潮中。在這一社會歷史的大背景下，宋代對外貿易的規模顯著擴大，海外來華蕃商的居留情況便成為了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

關于研究宋代蕃商問題的早期代表性著作當屬日本學者桑原騭藏所著的《蒲壽庚考》。該書以“蕃漢通商之大勢”“蕃客僑居中國之狀況”等五章為大體框架，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唐宋元時期阿拉伯人與中國在東南沿海一帶進行互市通商的圖景。后來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亦十分豐富，如褚榮昌《古代留居中國的阿拉伯人概況》一文，以通史的視角，綜合分析了從漢至明來華留居蕃商的具體生活情況，指出長期留居中國的阿拉伯僑民可與中國人通婚，也可在中國做官。蓋巍的《宋代海外蕃客社會權利探析》系統探究了宋朝對蕃客的政策及其演進，認為宋代海外蕃客社會權利包括留居權、自由貿易權、法律訴訟權、財產繼承權和受教育權。麻健敏的《略述南宋對泉州蕃客的政策》考證了蕃商蕃客來華后的居住環境、衣食、婚姻、教育、法律待遇等。

總體看來，學界對于宋代蕃商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于蕃坊、蕃學、蕃商生活等方面的考察，而海外蕃商入仕這一問題似乎并未引起學界重視。然而其堪稱是中國古代商品經濟發展與民族平等包容觀念形成的一個重要表現，對于中國當時制度建設與經濟發展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本文試在綜合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加以歸納創新，對宋代海外蕃商入仕現象產生的原因、背景和途徑加以分析梳理，探究其對宋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的影響。

二、宋代海外蕃商入仕現象

宋代是商品經濟高速發展的一個階段，不同于漢唐時期對外貿易的目的主要是控馭夷狄，宋政府更看重海上貿易所獲得的經濟利益，其鼓勵通商政策的最大表現就是商人在政治上取得了合法的入仕權。據《系年要錄》所載，唐代當時仍存在著“工商之子不當仕”的觀念，視商賈為“賤類”，而《舊唐書》中亦有規定：“工商雜類，不得預于士伍”。至于宋代，宋太宗在詔書中已然明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蘇轍也曾描繪了當時眾人爭先報考科舉的情景，各階層“群起而趨之。凡今農工商賈之家，未有不舍其舊而為士者也”。在這種“工商之子亦登仕進之途”的大背景下，宋代來自海外居華的蕃商同樣獲得了入仕的資格。

宋代海外蕃商入仕做官主要有三種途徑，一為通過科舉之賓貢科而入仕，二為以財富廣交權貴從而謀求仕進，三為獲得朝廷封賞而做官，其中通過第三種途徑做官的蕃商人數在總體入仕蕃商中所占的人口比值最大。

（一）科舉

宋政府出于對從事海外貿易的來華蕃商的鼓勵，留居中國的海外蕃商同其他商人一樣也允許通過科舉而入仕。《天下郡國利病書》中便有宋代蕃商“漸與華人結姻，或取科第”的記載。實際上，宋代對外國人開放科舉資格是沿襲了唐代的賓貢科制度，該科原為進士科的前身，直到在長慶以后，專供外國士子報考。

受史料所限，宋代海商登科，尚不能舉出具體實例。據《宋史·高麗傳》與《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高麗實有在宋通過科舉入仕者。這些人是否因商而至宋不可確知，但廣州和泉州都先后專為蕃商子弟設置了蕃學。宋代開設蕃學的原因大致有三個：其一是政府希望將蕃客子弟也納入中國傳統之科舉系統中，使其接受中國傳統之教育，以達到“柔服遠人”的目的。其二，開辦蕃學可以促進中外文化的交流，宋政府希望通過蕃學教育招徠更多蕃人來宋經商。其三是為了解決外來蕃客語言差異所造成的種種不便，讓其學習漢文化，更好地融入當地社會。宋神宗熙寧年間，程師孟知廣州，“大修學校，日引諸生講解”，“負笈而來者相踵，諸蕃子弟，皆愿入學”。宋徽宗大觀、政和年間，“天下大治，四夷向風，廣州、泉南請建蕃學。”大觀二年三月三十日，前攝賀州州學教授曾鼎旦言：“切見廣州蕃學漸已就緒，欲乞朝廷擇南州之純秀、練習土俗者，付以訓導之職，磨以歲月之久，將見諸蕃之遣子弟，仰承樂育者，相望于五服之南矣。詔曾鼎旦充廣州蕃學教授。”這三則史料可以看做是宋代蕃學從地方初建至官方建置完備的發展歷程。然而，蕃學除了地方和中央政府出資開辦以外，同樣還有蕃人自己興修蕃學的實例。如來自大食的懷化將軍辛押陀羅，“蕃酋也，聞風而起，亦捐資以完齋宇，且售田以贈之。后置別舍，以來蕃、俗子弟之愿學者”。由于蕃學的直接培養目標是使“土生蕃客”后人參加宋廷的科舉考試，入蕃學是蕃客參與政治的重要途徑，因而這些來華蕃人也都傾向于培養自己的子弟進入蕃學，以期后人通過科舉入仕做官，代表蕃人的利益在宋廷發揮一定的政治影響。

雖宋代海商入仕官員暫無具體記錄可考，但唐末陳黯的《華心說》中記載了一則唐代回教徒登科的材料：

大中初年。大梁連帥范陽公（宣武軍節度使盧鈞）。得大食國人李彥升。薦于闕下。天子詔春司（禮部）考其才。二年。以進士第名顯。然常所賓興者不得擬。

李彥升原為隨經商船隊而來華的阿拉伯人，經當時的嶺南節度使盧鈞薦舉，獲唐宣宗賞識從而獲得科舉資格。而北宋初錢易所著的《南部新書·丙》中也有這樣一段記載：

大中以來，禮部放牓歲取三二人姓氏稀僻者，謂之色目人，亦謂曰牓花。

據此可知，唐末外國人經科舉及第者應不在少數。通過以上史料并結合中國國情推測，宋代也應有如此蕃人登科之情況。

（二）交游

除科舉入仕外，也有少部分蕃商是以財富交游權貴而謀求仕進的。《后村先生大全集》中有記：“有賈胡銅臭埒國，遍交責仕。”這些海外蕃客往往通過中外貿易積累了大量的財富，通過送禮等形式與上層權貴交好，從而為自己謀得官職與政治地位。而《宋史》和《系年要錄》中也有相關記載，紹興三十年八月，后妃劉婉儀“恃恩招權，嘗遣人諷廣州蕃商獻名珠香藥，許以官爵”[]。劉婉儀的做法因遭到當時提舉市舶林孝澤的反對并未得逞，但這條史料也從側面反映了蕃商靠與官員權貴交好得以入仕這一做官途徑的存在。

（三）仕封

最后，因在貿易或外交或平寇方面取得突出成績而獲得仕封的蕃商人數在總體入仕蕃商中所占的人口比值最大，因而仕封入官成為了宋代海外蕃商入仕的最重要的途徑。

在經濟方面，南宋政府認為互市盛則關稅多，關稅多則國庫增，因而為了鼓勵外商來華貿易，采取對有特殊貢獻的蕃商授官的方式以資獎勵。紹興六年，知泉州連南夫奏請：“諸市舶綱首能招誘舶舟，抽解物貨，累價及五萬貫十萬貫者者，補官有差。”明確地以貿易額作為地方市舶官吏升遷的條件。同年八月，大食國商人蒲羅辛因“販乳香直三十萬緡”被朝廷認為“理宜優異推恩”，故“詔蒲羅辛特補承信郎，仍賜公服履笏。”十二月，福建路提舉市舶司以綱首蔡景芳“招誘販到物貨，自建炎元年至紹興四年，收凈利錢九十八萬余貫“而“特與補承信郎”。紹興二十七年六月，宋高宗回復宰執措置廣南銅錢出界之事，又提出了：“廣南市舶司遞年有蕃商，息錢如及額，許補官，此祖宗舊制。前兩年有陳乞推恩人，朝廷不與，恐緣此蕃商不至。今后可與依例推恩，即非創立法制。”除此之外，宋廷對招引外商來華貿易成績顯著的蕃商首領必加封賞，如對占城國進奉判官蒲霞辛授以“保順郎將”，對廣州的大食國商人蒲晉、蒲延秀分別授“忠訓郎”“承信郎”封號。

在外交方面的例子有：“（元豐七年冬十月）癸未，密州商人平簡，為三班差使，以三往高麗通國信也。”此海商平簡被封官加爵的原因就是其三次代表朝廷到高麗通國信，為宋政府的對外交往做出貢獻。

而在平寇方面，宋代蕃商入仕之代表當屬南宋晚期擔任提舉市舶一職，堪稱泉州“海上管家”的土生蕃客蒲壽庚。據桑原的考證，蒲壽庚是在宋代海賊猖獗、襲擊泉州時，幫助朝廷擊垮海寇，所以被加官為泉州提舉市舶，后來又于南宋末升任福建安撫沿海都制置使，仍兼提舉市舶。當時南宋已經搖搖欲墜，宋朝遺臣知欲復故土須依靠蒲壽庚的海上勢力，故又將其升為福建廣東招撫使，希望得到他的幫助，但由于之后措施較為激進反而直接導致其降元，加速了宋的滅亡。有關蒲壽庚的人物評價史學界莫衷一是，但他的入仕、升遷，以及擁權自重恰恰反映了宋代對于海商階層的重視以及海商在當時政治經濟中所發揮的重大作用。

三、結語

綜上所述，宋代海外蕃商入仕現象實際為宋代商品經濟高速發展所形成的一種制度模式，國家統治者開明的經濟思想和外交理念是促進這一現象得以形成的內部原因，宋代高明造船技術和航海條件的發展是這一現象形成的外部原因，而宋朝璀璨的民族文化和龐大的國內市場是吸引蕃商來華做官經商的根本動力。

海外蕃商通過科舉考試、以財富廣交權貴以及在經濟、外交、軍事方面為宋政府做出突出貢獻的這三種方式得以登入仕途，在為宋朝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為其帶來了多姿多彩的異域文明，增加了宋王朝的政治活力。相應的，這些蕃商同樣為宋朝更好地了解海外諸國提供了充分的境外信息。譬如趙汝適曾明確說《諸蕃志》的史料信息源于“詢諸賈胡，俾列其國名，道其風土，與夫道里之聯屬，山澤之蕃產，譯以華言，刪其穢渫，存其事實”。除此之外，蕃商來華入仕現象的繁榮，客觀上促進了宋王朝先進的東方文化傳播至世界各地，促進了中外文明的聯系和交往，為全球化進程起到了不可磨滅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