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澤璇 繆軍榮
摘 ? ?要: 女媧形象充滿著語言和思想的張力,具有復雜意蘊。《補天》作為魯迅《故事新編》中的第一篇,是他首次對傳統文化中英雄形象進行重構的嘗試。作品中的女媧形象,展現了可愛、善良、犧牲精神,反映了人們對“美好”人性的追求。但是,與她創造出的人類形象相比,作品又鮮明揭示了那些殘暴、貪婪與自私的“丑惡”人性。女媧的美好與人性中的丑惡,形成了鮮明對比,蘊含著作者對美好品質的贊美與對丑惡品質的批判。《補天》呈現的矛盾人物形象,恰是魯迅當時人生經歷和心境的體現,折射了當時社會現實,反映了作家對社會和人性的深刻洞察和細心剖示。
關鍵詞: 女媧 ? ?人物形象 ? ?人性
《補天》(原名《不周山》)是魯迅創作于1922年冬天的一篇短篇小說,并被首次收錄于1923 年 8 月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的《吶喊》。7年之后,魯迅將《不周山》從《吶喊》中抽出,閑置一旁,1936 年改名收入《故事新編》。同一作品,從《不周山》到《補天》的變換,從《吶喊》到《故事新編》的遷移,曾引起歷代先賢的深入討論和研究,甚至被作為文學史上一段“舊事”,被描述為新文學論爭和文學批評的典型案例[1](216-221)。但是,這一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變化更值得深入分析,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魯迅及其作品的深刻內涵,有利于讀者從人物形象變遷的角度體會魯迅及其在當時社會的心路歷程,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一、女媧的美好形象
《補天》是以女媧的視角展開的,開篇就用“女媧突然醒來了”[2](8)(注:下文沒有標出的引文均源自同一出處)展現這位主人公的形象,并用動詞“醒”集中揭示了女媧這一人物形象的特征。“醒”,意味著從一個昏睡或沉睡的階段轉入蘇醒、清醒的階段,代表著一個人從虛幻夢中的階段轉入真實生活的階段。女媧的“醒”很好地反映了作者所生活的時代特征。作品創作的時間正好處于“五四”之后,那一時期的中國正好處于新舊更替的時代,“人的覺醒”是這一時代“美好人性”的重要標志。“人的覺醒”,就是背棄傳統道德而轉向“自然人性”的追求。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說:“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得完全滿足。”[3](35-38由此可見,作者一開始就寫女媧的“醒”,意味著作者想通過塑造女媧的“美好”形象反映作者對時代的反思和期待。
文中一共有兩次寫女媧的“醒”,并且通過“醒”的世界場景和女媧的行動兩個方面呈現人物“美好的人性”。
(一)以現實場景襯托了人物的“美好人性”
第一次是開篇,并說明“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醒來時天地之間雖然一片沉寂,但已顯示了世界的美好:“煽動的和風”“粉紅的天空”“石綠色的浮云”“血紅的云彩”“光芒四射的太陽”“白的月亮”“地上都嫩綠了”“桃紅和青白色的雜花”,等等。這一系列關于顏色的用詞和形容詞,呈現了女媧這一人物“醒”來后的世界是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這里的風是“暖暾”的、色彩是豐富的(多種顏色交錯)、大地是嫩綠充滿生機的,且有“日月同輝”的美景,雖然月亮如“生鐵一般的冷且白”。
女媧第二次醒來是在女媧造人太疲憊而累得睡去之后。這一次醒來不像第一次是在“夢中”而是被“這天崩地塌的聲音中”“轟”的“猛然”醒來。第一次是“忽然”,這里是“猛然”,二者雖有“突然”醒來之意,但前者是從夢中醒來,后者則是被外力驚醒。這次醒來的世界并不如第一次一樣,而是“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以至于“水和沙石都從背后向伊頭上和身邊滾潑過去了”,似乎是不好的預兆。這多少有點讓讀者失望,但很快“終于大平靜了”“女媧在直溜下滑的過程中連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這才沒有再向下滑的形勢”。雖然遭遇了不幸,但結果是萬幸的。
兩次醒來的世界,開端雖然有異,但結果卻是相同的:世界是美好的。即使第二次的世界雖然并不太平,但女媧出現后也很快歸于平靜。這一美好世界,均是因為“女媧醒來”之后才出現的,暗含了是女媧這樣的人物才迎來了世界的美好這一預期。作者這樣的精心安排,也許正與作者生活的時代息息相關:新時代需要更多的中國人能夠像女媧一樣從舊社會中“醒”過來,并“清醒地”意識到中國發展的未來和自己的責任。“五四”之后,中國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需要許多推動中國改革的仁人志士,甚至需要一些能改變世界的勇士。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魯迅本人,他正是這樣一位勇敢的斗士,用自己的筆與舊勢力戰斗、喚醒沉睡的中國和中國人,從而推動當時的中國去迎接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作者在細致展現女媧這一美好人物特征之前,以這樣的場景巧妙地襯托了人物的“美好人性”。換句話說,只要有女媧這樣的人出現,世界就會變得越來越美好。這契合了中國的時代特征,“五四”之后,中國需要更多像女媧這樣的斗士,才能帶著中國走向新的世界。
(二)以實際行動揭示人物的“美好人性”
女媧在中國神話里是一個“神”,但要讓這一“神”像“人”一樣真實可感,才能更好地打動讀者、影響讀者。為此,作者在作品中對女媧形象的塑造便實現了“神—人”的轉換。如果前面的場景只是襯托女媧的“美好人性”,還只是停留在讓讀者能感覺到的層面的話,那么作者通過描繪女媧出現后的各種實際行動更加具體、立體地呈現其人性的美好。具體表現在:
1.對未來充滿自信
在作者看來,無論處于什么樣的時代和環境,尤其是“五四”所處的社會背景,一個人必須對未來充滿自信。雖然眼前的社會現實并不能讓人滿意,但每一個人尤其是青年人必須對未來充滿信心,千萬不能面對現實中的諸多不足而彷徨不前乃至坐以待斃。顯然,作者通過對女媧形象的塑造來表達了這樣的情感寄托。
女媧從夢中醒來后,“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么不足,又覺得有什么太多了”。這表明女媧雖然醒來了,比那些還沒有醒來的人更值得稱贊,但還是有些“懊惱”。至于“懊惱”的具體原因,作者并沒有明說,而是用“不足—太多”這一對矛盾關系進行了補充。結合作者生活的時代特征來看,也許是在新舊社會交替的時代,現實中還存在一些“不足”,存在一些多值得改革的地方,存在一些值得完善的地方;這里的“太多”應是作者希望改革的能量太多,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寄托了作者對未來充滿激情、充滿希望、充滿責任感的良好愿望。
即便如此,為了讓女媧這一形象顯得真實而豐滿,作者并沒有直接寫女媧“自信”這一高大上的人性,而是繼續寫女媧如現實生活中的人一樣具有各種真實的情感。“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作品中兩次描寫了女媧的這種感受,正好契合了“五四”時期青年人的特點:面對社會的交替,青年們普遍有著對舊社會的不滿和對新社會的期待,殘酷的現實常常會讓人們產生這種“懊惱”“無聊”,讓我們看到了女媧這一“神”的真實性。盡管如此,女媧并沒有沉淪下去,更沒有自暴自棄,而是以一種積極的心態面對眼前的一切、自信地迎接未來的挑戰。第一次“無聊”過后,只見女媧“猛然間站立起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了一個欠伸”“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站立”“擎上”“走”這一連串動詞均發生在“無聊”之后,清晰地呈現出女媧并沒有被“無聊”所影響,而是非常自信地走向未來。不僅如此,作者在寫女媧“擎”這一動作時還使用了“非常圓滿”和“精力洋溢”兩個形容詞,生動地再現了女媧的激情和力量。正是這樣的自信,所以女媧一出現,“天空便突然失了色”,“波濤都驚異,起伏得都有秩序了”,“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充分展現了女媧這一“神”的力量。這種自信的“力”可以驚天地,簡直與宇宙融為一體了。到這里,作者幾乎是直白地告訴讀者:女媧就是一個偉大的神女,天為她掩護,大海與她契合,具有超自然的力量。第二次“無聊”是在她為補天撿拾蘆柴而累得“眼花直響、支持不住了”的時候。雖然累得支持不住,但女媧并沒有放棄,而是看到“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還沒有熄……決計從那里拿過一株帶火的大樹來點蘆柴積”,再一次讓女媧不畏困難、自信地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這一形象躍然紙上。
2.對生活百般熱愛
女媧是神,也具有天真可愛的特性。在海邊,雖然她的出現已驚天地,但她并沒有驕傲自大,而是“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揉捏出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這一“跪”一“掬”一“捏”,生動地刻畫了女媧對生活的熱愛、向往之情,幾個自然的動作讓女媧的天真印象極為深刻。女媧捏出了小人兒,這自然是魯迅對“女媧造人”這個神話的重構。在他的筆下,女媧這個形象雖然具有與天地齊的偉力和巨大的身型,卻帶有一種少女所特有的嬌憨、天真和純潔。“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禁不住很詫異了”,“這詫異使伊喜歡”并“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她的這種表現就好像一個第一次自己做點蛋糕的小女孩,雖然知道蛋糕是自己做的,但詫異為什么從烤箱里拿出來的就變成了蓬蓬的、香香的東西。然而這種詫異不會使小女孩覺得恐懼,反而會使她覺得喜愛,女媧也是如此。所以,當女媧看到這些奇怪的小東西笑時,她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來”。她不僅稱贊“可愛的寶貝”,而且時不時地用“帶著泥土的手指去撥他肥白的臉”“撫弄他們”。這些動作、神態的描寫很好地展現了女媧熱愛生活的特點。
小孩子面對單一的、不斷重復的工作總是很快就失去興趣,不再對其像剛開始那樣上心。魯迅筆下這個小女孩一樣的女媧也是如此,她很快就覺得累、煩躁,開始用紫藤甩出人來了,到最后她甚至都在“夾著惡作劇將手只是掄,愈掄愈飛速了”。這個時候的人對女媧來說只不過是自己無聊之時隨手捏出的小東西罷了,她這種隨意的姿態恰恰體現了她天真的狀態。
當女媧從造人之后的沉睡中醒來時,地面上已經是一片洪水肆虐的場面。她看見肆虐的洪水與在洪水中飄蕩的山巒,便扶住那些山巒,因此發現了那些藏在山中的人類。這個時候人類已經與剛剛被創造出來時大不一樣了,“女媧圓睜著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東西”。她的這個“圓睜”著雙眼的神態無疑也是一個非常孩子氣的神態,她聽不懂山中人的話,被他們鬧得心煩,當看到“有一隊巨鰲正在海面上游玩時,不由得喜出望外……便囑咐給我將山駝到平穩的地方去罷”這一行為任性至極,就好像是失去耐性的小女孩讓惹她煩的人快快離開一樣。盡管她的性格里充滿了任性的成分,但是她的善良卻讓這份任性顯得美好又可愛。雖然她覺得這些人煩,想趕緊擺脫他們,但選擇的方式卻是讓巨鰲將他們駝走;當看到有不會鳧水的小東西時,女媧又覺得“可憐”。這說明她天生善良不愿意看見他們走向死亡,哪怕這些人是如此的惹人煩也是一樣。
作為一個神女,女媧在《補天》中呈現出一種天真、純潔、善良的美好形象。相比神話中的女媧,魯迅筆下的她更具有人的特性,她會為了頭一回看見天地間的笑而笑得合不上嘴,也會因為聽不懂人類的語言氣紅了臉,也會為了補天精疲力竭而死。魯迅把女媧這一形象從“神”拉回到了“人”,生動地呈現了她對生活充滿熱愛的特點。這一點恰好與作者的時代特點相關:在社會急劇變化的過程中,越是推動新舊社會的改革,越要熱愛生活,才能激發生活的信心和熱情,才能積極投身于社會的各項改革運動之中。
3.對社會有責任感
女媧補天的神話源自劉安的《淮南子》,記載了女媧在與自然的斗爭中不斷取得勝利的事實,反映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勇于與惡劣大自然作斗爭、改造自然的強烈愿望,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淮南子·覽冥訓》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這里詳細記載了女媧補天的具體過程和補后的良好結局,并沒有對女媧這一人物進行細致的描述。相反,《補天》卻花了大量的筆墨對女媧這一人物形象進行了細致的呈現,當是作者對“女媧補天”這一神話進行的又一創造性改編,更是作者對當時社會需要“女媧式人物”的迫切呼喚。
為什么迫切需要“女媧式人物”?女媧在補天這一事情上呈現了哪些優秀品質?
在女媧決定修補天空之前,她已經遭遇了一系列劫難:天地分崩、洪水泛濫、戰爭不斷、人心不古、民不聊生……面對這一混亂不堪的世界,她先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表達了對這一世界的吃驚、傷感和幾分無奈。與此同時,她發現天上有一條既深且闊的大裂紋后,“站起來,用指甲去一彈……皺著眉頭,四面察看,又想了一會,便擰去頭發里的水……打起精神來向各處拔蘆柴”,“站、彈、皺、看、想、擰、打、拔”這一系列動詞生動地寫出了女媧面對混亂世界時積極改變的心理狀況、急于修補或拯救的遠大理想抱負和對未來世界的強烈責任感。面對殘酷的現實,她并沒有放棄;面對巨大的挑戰,她毅然決絕前行;面對可能出現的困難,她似乎沒細想便開始了行動,即使頭發里水還沒有完全干。她幾乎是沒有多加考慮,就已經打定了“修補起來再說”的主意。事實上,這塊天假若不修補,對女媧不會有什么影響,不會讓她的生存受到威脅,最多就是她抬頭看的時候會覺得不夠好看而已。因此,她去修補天的行為完全是出于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對改變世界的責任感。
這種“責任感”在“五四”后是何等重要。中國社會在破舊立新的過程中,雖然困難重重,但只要大家始終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并積極投身于社會改革過程中,中國社會就會變得越美好。女媧身上的這種責任感,正是魯迅他們這一群先驅者發出的時代最強音。
4.對困難無所畏懼
《補天》分兩個場景呈現了女媧對困難無所畏懼的品格:一是在造人過程中的困難,二是在補天過程中的困難。
女媧克服了造人過程中的諸多困難。我們看到她第一次造人成功后,雖然詫異那些小東西,但仍“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伊的事業”,直到累得“呼吸吹噓著,汗混合著”。為了造更多的人,她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與此同時,伴隨越來越多的人被造出來后,他們又顯得非常吵鬧,讓女媧“只覺得耳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盡管已經“疲乏”而且“不耐煩”,但女媧“仍舊的不歇手,不自覺的只是做”。“照舊”寫出了她的執著和堅持、“不自覺”已變成了一種常態,寫出了她即使想停也不能停的投入程度。“終于,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來”,還沒來得及讓酸痛得到緩解、焦躁的情緒得到放松,轉而又投入極速的“造人”工作之中,只見“夾著惡作劇的將手只是輪,愈輪愈飛速”,以至于“伊近乎失神了,更其輪,更其輪,但是不獨腰腿痛,連兩條臂膊也都乏了力”,最后不得不累得“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面上”。可見,女媧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的執著和堅持、對克服和戰勝困難的勇氣是何等的堅毅,甚至到了不顧自己生命的地步。這與其說是對困難的無所畏懼,不如說是為了事業而忘我的無私奉獻和犧牲精神。
不僅如此,女媧還在補天過程中不斷克服困難前行。等到女媧從沉睡中醒來時,天地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天崩地塌、水泥倶下……自己先前造就的人類遭遇了戰亂、學仙盛行、民不聊生……先前那些可愛的寶貝不僅變得“怪莫怪樣”,而且被他們“鬧得心煩”,甚至女媧也覺得“后悔、惹禍”。盡管如此,女媧還是很關心地詢問情況,對人類遭遇到和這些情況很“詫異”“非常詫異”。伴隨了解的情況越來越多,女媧像常人一樣無法忍受了,兩次用“夠了夠了”呈現其生氣的情況。生氣歸生氣,并不能以此成為自己逃避或放棄自己做事的理由。當女媧發現天有一條大裂紋時,就決定了要修補。于是,女媧從兩個方向入手去準備:一是堆蘆柴。“伊從此日日夜夜堆蘆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廋多少”。可以說,女媧為了找到更多的蘆柴,早已將自己的身體置之度外了,一“高”一“瘦”的對比,非常形象地寫出了女媧為完成事業的艱辛付出,也寫了她遇到的巨大困難。二是尋青石頭。最初“想用和天一色的純青石,但地上沒有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時到熱鬧處所去那些零碎”。即便如此,女媧的工作還沒有得到人類的理解和支持,反而遭到“冷笑、痛罵,或者搶回去,甚而到于還咬伊的手……用東西刺女媧的腳趾……用竹片寫上‘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之類文字進行冷嘲熱諷……女媧在補天的過程中困難重重,受到人類的百般阻撓”。這些被女媧造出來的人類,不但沒有幫助女媧補天事業,反而成了補天路上的各種絆腳石。但這些終究無法阻擋,女媧最終點燃了蘆柴,火焰沖天后留下了蘆柴灰,實現了補天。然而,女媧卻為了補天已“用盡了自己一切”而犧牲了。
二、人類人性中的丑惡形象
按照神話的表述,人類是在女媧的手中誕生的。最早的“第一代人”是女媧親手捏出來的,這個時候她感到快樂,感到一種創造的快樂,她也從造人的行為中得到快樂。這一代人吸收了女媧身上散發出來的“乳白色的煙云”,具備一部分女媧身上的美好特質,但在數量上是最少的;“第二代人”是女媧在制作人的過程中,離她越來越遠的人,這個時候人也在精神上離美好的女媧越來越遠,他們說著女媧逐漸聽不懂的話,讓女媧覺得耳邊盡是嘈雜的嚷,嚷得頗讓她頭昏,讓她覺得疲乏,第二代人已經變得惹人厭煩,而且在數目上遠大于第一批人;“第三代人”開始,他們甚至不是女媧親手捏出來的,只是她隨手抽的紫藤混著泥水甩出來的,他們“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這一代人已經遠離美好,他們天生就缺少美好的特質,這一批人卻是人類里最多的。可以說,人類一代、二代、三代真可謂“一代不如一代”,這無疑是魯迅對當時現實的體悟和影射。
(一)人類中的行為丑惡
當女媧第二次醒來的時候,人類已經有了自己的語言、社會、禮法制度,在健全的法度和文明之下,人類本應走向美好的道路,但是實際上一些人的表現卻南轅北轍。女媧醒來后遇到的第一批“學仙的”人,絲毫沒有仙風道骨的做派,整個表現出來的是如同市井小民一樣的貪生怕死,甚至都認識不到救自己的女媧就是神靈。求仙的人不能認識到神靈,這是對求仙者最大的諷刺與否定。女媧遇到的第二批人是“軍人”,正是兩邊軍隊的戰爭導致了天崩地裂的災難。人類文明的發展帶來了戰爭,他們的戰爭行為給這個世界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軍隊的領導者,不管是打了勝仗有一個高興且驕傲的臉的人還是打了敗仗臉上神情似乎是很失望和害怕的人,他們面對女媧的問題都用“顓頊不道”“人心不古”來回答[4](146)。一方面,人類的這種表現證明了他們天生的原罪及愚蠢,另一方面,女媧難以理解他們的語言,他們也無法理解女媧。答非所問,這充分表現了人與神之間的鴻溝,神性與人性已經走在了兩條不同的道路上。無疑,這些人讓女媧“很失望”。后來一位只是重復女媧問話的人再一次證明了這個問題。女媧遇到的第三批人,他們在阻止女媧修補天,看見女媧四處尋找修補天的材料,“冷笑,痛罵,或者搶回去,甚而至于還咬伊的手”。“明明女媧進行的是拯救人類的行為,人類自身不但不給予幫助,反而還進行阻撓。認知自己困境的能力的缺乏和對來自神圣的幫助的阻撓將人類愚蠢的本性暴露無遺,人們的麻木可想而知。同時,女媧也自覺悲哀。悲哀可以說是貫穿到魯迅啟蒙作品中的情緒底色之一。在《補天》中,魯迅設計的故事情節是“以個人對抗世界的先覺者的‘吶喊與困境啟蒙之光透視下的悲涼人生”[5](59-61)。女媧遇到的最后一批人,是“古衣冠的小丈夫”,在神圣絕跡的漫長歲月中,這些人已經習慣了作為規則的制定者在天地間生活,遇到違反他們規則的女媧時,他們就試圖使女媧按照他們的規則受到制裁,當女媧無視了他們的指控時又“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4](150),好像天理受到了挑戰一樣,他們無法理解神明,試圖以自己口中的仁義道德規范天生的事物,狠狠地諷刺了所有“古衣冠的小丈夫”一樣滿口仁義道德的卑劣人物和他們的劣根性。
(二)人類中的精神丑惡
第一批人“求仙者”,本應是遵循天道運轉、道法自然的人群,魯迅筆下的“求仙者”卻是有眼不識泰山之輩,他們把“求仙”當作“求長生”,更把女媧當成了他們求取仙緣的利益對象。面對自然災害,“求仙者”不能憑自身與之抗爭,將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女媧之手,這是懦弱的原罪;面對女媧,只一味地哀求索取,這是愚昧的原罪。第二批人是軍隊,他們面對戰爭、面對戰爭所帶來的嚴峻后果,不加反思,只是為自己的戰斗辯駁,只在意自己的戰爭的勝利與否、自己是否站在了人類所理解的正義上,而非自己的所作所為帶來的結果。這些人對戰爭后果的漠視、在某種程度上對戰爭的狂熱,都是好斗、殘忍的原罪的結果。第三批人是非不分的行為背后,是愚蠢和短視在驅動他們,因為愚蠢,他們認識不到女媧的行為是純粹對人類有利的;因為短視,他們才去搶奪女媧手中的材料,以為是發出了挑戰,實際上是在加速自己的滅亡。最后的第四批人,自大、狂妄而且虛偽。面對神圣的女媧,他們試圖以自己的規則來束縛神明,指控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唯禁!”面對不可抵抗的深明與神的偉力,他們又做出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當他們言之鑿鑿地指控女媧的罪行的時候,“那頂著長方板的卻偏站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往上看”,窺伺女媧的私密處。試圖用他們的規則束縛天生的神圣是自大與狂妄;在用禮法指控的同時做出偷窺的行為,這是虛偽。
當女媧死去之后,人們把她當成了一個索取利益的來源,有人在女媧的身體上安營扎寨并自稱“唯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還改名成為“女媧氏之腸”。這段語帶幽默的描寫,恰到好處地點明了這群人把女媧的尸體當作駐點,毫不留情地開膛破肚,對于女媧的犧牲沒有半點感激憐憫之情,語段中不見一個“血”字,但“膏腴”這個詞足以讓人脊背發涼,想象出女媧的尸體被殘忍解剖時血淋淋的模樣[6](44-45)。這不禁讓我們想起了魯迅的小說《藥》。對女媧來說,每一個人都是她的子民,并沒有嫡派庶派的區別,仿佛“四海之內皆兄弟”,這些人這么做只不過是搶占所謂“大義”和“正統”的名分,出于追逐對自己有利事物的劣根性而已,女媧全身心地付出卻換得如此下場,更加清晰地暴露了這些人的自私和血腥殘暴。
在女媧手中誕生出來的人類,一些人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丑惡面貌就蓋過了女媧純真與善良的眼神和神態,隨著他們遠離女媧的發展,其爭斗、愚蠢和虛偽就愈發膨脹、外顯,最終構成了《補天》中的丑惡形象。現實人間的不美好,源于人性中的“惡”,源于自私自利
三、人物形象美好與丑惡下的現實意義反思
雖說這篇文章中魯迅的筆觸大多戲謔歡快,不似他大多數作品中那樣深沉又苦痛,但是作品的內核卻依然是他對丑惡的深刻批判和對美好事物的贊揚,作品依然暗藏著魯迅沉重的心態。《補天》集中呈現了女媧在當時社會背景下如何“造人”和“造福于人”兩個鮮明的主題。一方面,女媧作為善良純真的神女,在創造人的過程充滿了欣喜,看見那些被創造出來的小東西“笑”時也跟著“笑得合不上嘴唇來”。另一方面,表現創造物“小東西”們的猥瑣和自私。不論是“頂著長方板卻非站在女媧兩腿之間”的小東西,還是選擇她身體最“膏腴”處扎寨的小東西,都在索取、侵占甚至蠶食女媧的身體。可以說,女媧造了人、補了天,直至被累死,但被創造的一些人所不理解,相反卻受到他們的指責和漫罵。這里無疑是在隱喻革命者與群眾的關系和距離。可以說,她與人的一系列交集最終帶來了她的死亡,也放大了她結局的悲涼。她作為偉大的神靈,生前不能得到愚蠢人的理解和認可,死后的遺體也成為那些人利用的對象,似乎美好的都走向滅亡而丑惡卻享受永生。這樣的人物形象對比,很好地表明了魯迅對這種現象的深刻諷刺和對女媧所代表的美好事物的贊美,當然也構成了這篇文章的精神內核——當時中國人性中的“惡”,是遠離美好品質和追求的,然而這樣的產物卻在那時旺盛地生長著,令人悲哀、更令人憤慨。
其實,《補天》的創作意圖正如魯迅所說,“性的發動與創造,乃至衰亡”僅是《補天》創作的“原意”,有名卻無實[7](78-84)。但是,魯迅在《補天》的創作中大量使用了象征和隱喻的手法,均是魯迅對當時世界諷刺的寫照。魯迅以一貫的對人性的深刻認識刻畫了《補天》中的兩組形象,將美的死亡與丑惡的增長展現在讀者的面前,瑰麗絢爛的幻想世界背后是灰暗的現實。這正如魯迅在《希望》里說:“絕望之為希望,正與虛妄相同!”在他的內心深處,唯有“虛無”才是唯一真正存在的實體,它使得魯迅在社會下無處可逃,作品中的人物也總將在“惡”面前敗下陣來,無處可逃。在《補天》中女媧與人截然不同的命運,就是魯迅式的“虛妄”典型的成果。
正是這樣的人物形象,卻讓我們很容易將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藥》中的夏瑜等與女媧聯系起來,從而清晰地呈現出“吃人”—“造人”的思想演變歷程,讓讀者更加深刻地體會這里的女媧,有與魯迅一直期待的創造者和啟蒙者有著相同或相近的價值。由此可見,魯迅的作品在主題表現上是呈體系的,反映出魯迅思想形成的“艱難歷程”,以及他偉大的悲憫和深邃的思想,延續著魯迅對“國民性”的思索。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補天》具有《吶喊》中其他作品一樣的“改造國民性”的思想啟蒙特點,雖然作品取材于歷史,但主題設計與取材現實卻完全相通[8](77-81),《補天》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
魯迅曾在談及創造動機時說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但是細讀會發現,女媧身上有著諸多作者期待的特征,在某種程度上講就是作者的“原形”。一方面,描寫了女媧在造人、補天過程中的經歷的各種困難和好艱辛,極力彰顯了她身上體現了出的對生活的熱愛態度、對社會的責任感、對困難的無所畏懼,另一方面,對描寫出人性中的各種丑惡行徑,諸如貪婪、自私、對女媧的阻撓、嘲笑和謾罵等。這種鮮明的對比清晰地呈現了作者的價值觀和人生態度——肯定與褒揚人類的美好,鄙視和貶低人性中的丑惡。這恰是當時社會作者生活的真實寫照,通過女媧表達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因此,這些點染并非作者“隨意”而是“有意”甚至是“刻意”點染,以此表達自己對那一時代的冷靜而深刻的反思,寄托了作者的時代理想。因此,對《補天》中人物形象的比較分析,可以讓我們跳出“女媧補天”這一神話故事本身重新理解魯迅,理解作者一貫的批評主義色彩和對當時社會的批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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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作者:繆軍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