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默爾整體音樂中的哲學映射
——以管弦樂《形象》為例

◎ 杜卉 （南京藝術學院）

整體音樂（Integral Music）既是德國作曲家彼得·米歇爾·哈默爾（Peter Michael Hamel）獨創的作曲體系，又指代了他的音樂風格。其本身植根于以“多元化”的音樂語言為特征的復合主義風格（Polystylism），匯聚了包括俄國作曲家A·施尼特克及其復風格音樂、德國作曲家B·A·齊默爾曼及其音樂作品的“多元性”、乃至瓦格納整體藝術理念的種種特點。除此之外亦包含著諸如美國簡約主義音樂和印度音樂等具有獨特風格特質的音樂體系。

整體音樂涵蓋如點描、音塊、微分音、十二音序列，以及非常規的樂器、演奏技法與非常規人聲演唱、吟誦方式等現代作曲技法。但在風格上相較于齊默爾曼將各類音樂甚至音樂之外的素材平等而統一地予以拼接、并未對音樂主題進行有機發展，以及施尼特凱所提出的對三大基本音樂元素進行復合之外，整體音樂更為靈活、可變，納入的創作手段更豐富，音樂風格的引用與暗示更立體。整體音樂雖意味著多樣性，卻并非“隨性”——它絕不是技法的隨意堆砌、抑或風格的雜亂無章。

哈默爾整體音樂中最為標志性的特征，同時也是令其在當今西方音樂創作體系中獨具一格的原因，則是在于哈默爾試圖在整體音樂體系中，對于瑞士哲學家吉恩·蓋布瑟（Jean Gebser）①的整體哲學（The Integral Philosophy）思想的抽象化總結。哈默爾將兩種跨學科的體系予以有序結合，最終成為音樂形象與哲學內涵高度統一的全新體系。對于哈默爾的整體音樂中所體現出的整體哲學之影響，幾乎都集中在對于蓋布瑟所提出的知覺結構（Consciousness structure）的音樂表達與概念闡述。因此，梳理蓋布瑟的整體哲學將有助于加深對整體音樂的理解。

蓋布瑟的著作《永久存在的起源》（Ever-present Origins）②中，蓋布瑟將人類知覺的發展歷史劃分為五個時期：遠古時期、魔幻時期、神話時期、理性時期，以及整體時期。同時還詳細解釋了知覺發展中的每一個階段。在蓋布瑟的理論中，“遠古時期”的人類尤其是東方民族，容易產生超驗的心靈體驗（Transcendent experience）；處于“魔幻時期”時，人類還未產生語言，此時物質和精神尚未分化，人們對世界的感知，主要通過觸摸、持握和其它肢體語言等途徑，來實現不同人類之間的溝通與交流；“神話時期”的人們，其民族知覺形態不僅僅藉由故事的形式傳達，還通過對他們對故事的延伸想象與再度加工，試圖對自然現象作出解釋，這個階段可以看作是原始人類的認識與愿望的理想化時期；“理性時期”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生存的“正值當下”之期，但并非所有理性時期所產生的理性知覺，都意味著毫無缺陷且文明進步——它僅僅反映出當下的我們經過整理后的知覺經驗；而“整體時期”將是未來將所有知覺時期與知覺體系整合發展的一個時期。

《形象》（Gestalt）是哈默爾創作完成于1980年的管弦樂隊作品，作品將西方曲式結構中的回旋與變奏思維，融合印度拉格中的閉鎖形式（Enclosed Form）曲式結構原則，且充分發揮兩者的特殊性；調合在作品音樂語言中的點描、音塊風格與濃郁的印度風情，也讓《形象》這部作品一致被音樂界推崇為哈默爾長久以來為了融合西方與東方文化所做的一系列整體音樂風格音樂實驗中的代表之作。

《形象》這部作品起源于蓋布瑟的知覺結構。蓋布瑟在整體哲學中，將知覺結構劃分為遠古時期、魔幻時期、神話時期、理性時期、整體時期五個時期。哈默爾以此為啟示，將蓋布瑟的知覺結構分類，與他自己的多元創作技法和復合音樂風格，以及他個人的審美體驗與聯覺感受進行關聯，將知覺結構這一哲學命題予以音樂元素的符號化解讀。作品中的知覺結構與音樂結構之間的對應關系如下：

理性知覺（Mental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音程動機遠古知覺（Archaic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單一音調魔幻知覺（Magical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東方音樂元素神話知覺（Mythical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西方傳統調式、和聲體系整體知覺（Integral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多元技法的綜合

蓋布瑟的知覺結構中，闡述了這樣一個重要觀點：蓋布瑟認為“存在”（Being）的基本構成要素，其每一個實體與概念都共享同一個本質，即“子整體”（daughter）在自我中是整體（whole），構成其它事物則成了部分（part）。相對于個人而言，身體的組成部分就是互相獨立的“子整體”——骨骼、血管和各種器官，但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它們則作為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它們組成的是完整的“整體”。如蓋布瑟所言：“字母就是一種自身存在的實體，同時又是一個詞的部分。從夸克到物質、從能量到思想，都可以以此類推——一切創造物，除了本身是子整體，也作為部分構成其它物體。”③因此，在管弦樂作品《形象》中，哈默爾為了對應蓋布瑟知覺結構中的“整體”與“部分”，將每一類知覺結構都創造了一個完整樂段與之相對應。樂曲中，樂段的多次變化與變化重復，即作為一個獨立的子整體存在，但又作為部分，一齊推動并最終建構整體（即《形象》全曲）。關于《形象》中的知覺結構概念與創作技術之間的關聯，可以通過音程關系、使用技術風格、結構發展的特點予以初步概括。

知覺結構 發展過程 音程素材 使用技法理性知覺 分裂④—子整體 大、小二度 無調性音樂風格魔幻知覺 誘發—音型 大、小二、七、九度東方音樂元素單一音調簡約主義音樂特征神話知覺 衍伸—樂句 中心音C 三度疊置和弦整體知覺 融匯—樂段 素材源頭/綜合 多元技法綜合遠古知覺 雛形—樂節 五聲音階、人工拉格

如果對《形象》音響過程中的段落屬性進行區分，即按照素材異同和織體形態劃分出數個樂段，可以將整部作品的結構予以細化，從中發掘出更為明確而脈絡清晰的發展趨勢。

樂段 A B A1 B1 A2 B2 A3 B3 A4 B4小節 1-9 10-12 13-21 14-26 27-35 36-48 49-60 61-65 66-74 75-87長度 9 小節3 小節9 小節5 小節9 小節 13小節小節 5 小節9 小節 13小節特征 線狀 點狀 線狀 點狀 線狀 點狀 線狀 點狀 線狀 點狀奏法 長音 撥弦 長音 撥弦 長音 撥弦 長音 撥弦 長音 撥弦形態 靜謐 動蕩 靜謐 動蕩 靜謐 動蕩 靜謐 動蕩 靜謐 動蕩音色 混合 單一 混合 單一 混合 單一 混合 單一 混合 單一12音區 高 中高 高 中高 高 中高 高-低低低低響度 p sf sub p sf sub p sff F sf mp sff

樂段 A5 連接 C B+C A+B B5 高潮 C1 C2 C3小節 88-105 296-314長度 18 小節106-130 131-180 181-208 210-218 220-230 232-267 268-277 278-295 19 小節特征 線狀 線狀 點狀 塊狀 塊狀 點狀 面狀 點狀 點狀 塊狀奏法 長音 長音 重復 復合 復合 復合 重復 重復 重復 重復形態 靜謐 靜謐 流動 流動 流動 動蕩 流動 C 簡化 再簡化25 小節50 小節28 小節 9 小節 11 小節36 小節10 小節18 小節最簡化音色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 混合音區 低 兩極 中-兩極低+高 中高 高 兩極 低+中高 中 中響度 mf-ff sub p-pp mp mf+sf sub pp p sfpp-ff pp+mp p p

蓋布瑟知覺結構中子整體與部分的核心理念、以及五種知覺體系在哈默爾《形象》中的對應與布局，可以使用以下更為凝練的圖示進行總結。

《形象》中所運用到的復合音樂風格、簡約主義音樂特征、無調性與多調性并置以及以印度拉格為主的豐富東方音樂風格等，作為哈默爾一系列整體音樂作品的主要構成部分和音樂個性語匯而言，也應是分析研究其整體音樂的重點之一，筆者將會另著專文詳細分析。

相比其它同樣具有復合主義音樂特征的作曲家及作品，以及20世紀的先鋒派音樂、序列主義音樂、新浪漫主義音樂、簡約主義音樂等等諸多音樂風格與流派，哈默爾的作品中平衡了可聽性和創作技術兩者的比重，跨學科的在音樂中融入新興時代哲學思想，對蓋布瑟的哲學思想進行音樂化解構和重塑。西方音樂評論稱，哈默爾的整體音樂作曲技法打破了種族中心主義的界限（the breakdown of ethnocentric boundaries），突出原始性和東方性在傳統西方作曲體系中的地位，將不同地域、類別的文化藝術元素（包括了藝術、心理學、東方宗教思想、哲學等領域）進行整合的嘗試，同時這種融合交匯的創作理念又必須達到讓其音樂展示獨特性、自我性，才能算是得以真正實現。筆者相信，這也是哈默爾使用多元作曲技法和復合音樂風格，創造出整體音樂的根本原因——希望不同國別、不同民族的聽眾都能在其音樂作品中獲得共鳴。

注 釋：

① 吉恩·蓋布瑟，瑞士文化哲學家，（1905-1973），其理論博大廣瀚，奠基于愛因斯坦“相對論”、普朗克“量子力學”、胡塞爾“現象學”、弗洛伊德《夢之解析》等，其文本中對東方宗教素材的論證摒棄了以西方文化為主體的研究觀念，近年在英美哲學界，尤其是“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領域引起重視與研究。代表作有《永恒存在的起源》上、下兩卷，The Ever-present Origin: Part One/ Part Two，關于其生平與理論詳見Eric Mark Kramer編纂的《知覺與文化》，Consciousness and Culture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