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媽媽”與她們的795個孩子（下）

紀萍

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檢察院第四檢察部“春暉工作室”專職承辦涉及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春暉工作室”共有六名女檢察官，八年來，被她們救助的795名涉案未成年人都親切地稱呼她們“春暉媽媽”。

“想念爸爸做的西紅柿雞蛋面”

案件承辦人郭辰晨第一次見到陳超，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十四歲的男孩兒臉色蒼白陰郁，蓬亂的頭發，蓋住了眼鏡片兒，一言不發。

陳超是一起組織賣淫案犯罪嫌疑人陳光輝的兒子。陳超年幼時爸媽就離婚了，他與爸爸相依為命。爸爸淪為階下囚，媽媽忙于迎接新的婚姻家庭，無暇顧及這個似乎被她遺忘了的兒子，陳超只得跟隨爺爺奶奶生活。

爺爺奶奶整日唉聲嘆氣，怨天尤人，無心照料沒爹沒媽的孫兒。飯桌上，老人們無休止的抱怨，不斷刺痛著陳超已經受傷的心。他惱怒，迷茫，想離開爺爺奶奶，又不知去向何方。爸爸像棵大樹，大樹突然間傾倒了，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巨大的落差令他感覺到了世界末日的來臨，他吞下一瓶安眠藥……爺爺奶奶及時發現，陳超被送往醫院搶救，他從死亡線上掙扎著回來了，但是人似乎還留在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不想上學……

得知這一情況后，檢察官郭辰晨第一時間與陳超的爺爺奶奶取得聯系，與其班主任溝通后，驅車將陳超帶到“春暉工作室”。檢察官協助心理老師對陳超進行心理疏導，循循善誘，苦口婆心，聊了近一個小時。陳超終于開口了：“我好想見見爸爸，好想念爸爸給我做的西紅柿雞蛋面！”倔強的少年眼里泛起淚花，死死盯著郭辰晨，等待她的回答……

郭辰晨說：“你這樣決絕地放棄生活，放棄生命，等爸爸出來的時候，該有多悲傷啊。如果你爸爸能配合審查，認罪悔罪，在合法程序內會盡快安排你們父子見上一面，前提是你必須振作精神，回校復課。”陳超點點頭。

陳光輝組織賣淫一案審查中，郭辰晨發現陳光輝出于哥們兒義氣包攬下全部犯罪行為。帶著陳超的期待，郭辰晨再次提審陳光輝：“你兒子很想念你做的西紅柿雞蛋面。”一句話，陳光輝眼圈紅了。郭辰晨因勢利導，闡述法律規定，指出必須實事求是配合審查，打消僥幸心理，才能得到從寬處罰，才能盡快見到日思夜想的兒子。陳光輝當即如實供述了案件真相，他說團伙老大承諾過，只要他把事情全部擔待下來，保證撈他出去。陳光輝說孩子還小，安頓好他今后幾年的生活是我最大的心愿。

由于陳光輝有認罪悔罪表現，郭辰晨依法對其提起羈押必要性審查，充分聽取偵查人員、看守所民警、辯護人等各方面意見，綜合評估影響羈押必要性的各種因素后，武進檢察院發出對陳光輝變更強制措施建議書。陳光輝被依法取保候審。時隔四個月，父子倆終于見面了，抱在一起哭成淚人。陳光輝說已經與在杭州工作的弟弟聯系上，弟弟立即回常州工作，陳超可以跟他共同生活。

父子倆手拉手走出郭辰晨辦公室，一會兒陳超又跑了回來，走到郭辰晨面前，紅著臉小聲地說，檢察官阿姨，您像我的媽媽！

>>進校園法治宣講，課堂上學生們踴躍回答問題。 作者供圖

武進區檢察院第四檢察部主任許榴琴說，辦案中經常遇到陳超這樣的未成年人，父母及監護人被收監審查，子女無人收留無家可歸，成為“事實孤兒”。他們迫切需要我們以母愛情懷去用心關注，不能讓他們淪落為仇視社會的少年。多年來，“春暉工作室”探索了一系列救助“事實孤兒”舉措，建立“事實孤兒”信息庫，確保各辦案部門及時將案件涉及的“事實孤兒”信息傳遞至“春暉工作室”。他們積極與公安機關、民政部門及學校聯動，通過各種救助制度切實保障這一特殊群體的生存權、受教育權。八年來，“春暉工作室”一共救助“事實孤兒”50余名，確保了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

受傷女孩破涕為笑

從記事起，肖陽身邊只有奶奶，4歲時父母因感情不和離婚了，爸爸爭取了女兒的撫養權，然而很快就重組家庭，忘卻了法庭上撫養教育好女兒的承諾。他把肖陽丟給奶奶，不再過問。奶奶固執地拒絕肖陽的媽媽來探望女兒，久而久之，媽媽不再提探望這事，漸漸地媽媽從肖陽的生活中消失了。

這是奶奶的意愿，不是肖陽的意愿。每次看到同學的媽媽在校門口接送孩子，肖陽都會想起媽媽，但是媽媽長什么樣她都想不起來了。

缺失父母的愛，孩子內心就沒有安寧。肖陽沒心思學習，奶奶從不督促檢查孫女的作業，肖陽勉強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奶奶把15歲的肖陽送到親戚家開的小吃店打工掙生活費。夜深人靜，肖陽瘦小的身軀蜷曲在角落小床上，淚水伴入夢鄉，夢中她常與爸媽相見……不承想，是奶奶把孫女送進了魔窟。

2018年8月底，店主即肖陽稱之為“叔叔”的男子，在小店里強奸了肖陽。叔叔威脅道：不許告訴任何人，聲張出去，不要臉的是你。肖陽不敢聲張，她的懦弱換來的是“叔叔”連續三個晚上的獸行。肖陽精神恍惚回到奶奶家，躲在衛生間低聲哭泣。奶奶追問之下得知真相，趕到小店厲聲訓斥了忤逆的小輩。礙于親戚關系，奶奶最終選擇隱瞞此事，從此決不能再犯，也不許再提起，這一次，肖陽還是順從了奶奶。

不久，肖陽結識了網友林宇，網聊中肖陽透露了被強奸之事，林宇很明確告知肖陽，這是嚴重的犯罪行為，他果斷向警方報案。

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因此案關乎未成年人隱私，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承辦人許榴琴及時提醒辦案民警對肖陽詢問時要注意方式方法及地點選擇。在辦案民警與檢察官詢問中，肖陽如實陳述了被害經過。

辦理未成年人性侵害案件中，為避免被害人在審查中反復陳述難以啟齒的被害過程而再次被傷害等負面影響，春暉團隊創設一站式取證模式。首次在檢察機關設立“一站式取證中心”，會同公安機關等多部門，將案件取證、心理疏導、隱私保護、綜合救助等多頭工作匯集一起，切實有效維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此舉得到涉案未成年人及家長的一致好評。

誰料，詢問肖陽的第二天，肖陽在奶奶陪伴下來到檢察院，她低頭小聲道：“昨天我說的都是瞎編的，叔叔不肯給我零花錢，我就冤枉他強奸我。”話還沒落地，奶奶把孫女拉到一邊：檢察官，再別來找我孫女了，讓我們家安生點吧。許榴琴心里有譜，問題不是出在孩子身上，是出在大人身上。她將肖陽帶到另一間辦公室，耐心詢問，然而肖陽漲紅著臉，堅持一句話：“是我騙人的，對不起，檢察官阿姨。”

強奸案件的隱蔽性導致客觀證據較少，被害人的闡述則是重要的主觀證據，對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尤為關鍵。肖陽被侵害時才15歲，惡魔逍遙法外，不僅是對法律的褻瀆，更是踐踏未成年人合法權益，深埋心底的陰影將影響她一生。

許榴琴在證人名單里找到肖陽父親，希望他從保護女兒合法權益出發，讓女兒說出真相。然而，父親異常冷漠地說：一切以女兒現在的說法為準，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只能直接與肖陽溝通了，可肖陽手機關機。檢察官到家中尋找，奶奶說孩子回老家了，并拒絕提供地址，案件走進了死胡同……轉機出現在半個月后。2019年1月2日，許榴琴接到林宇的電話：檢察官，請你救救肖陽，趕緊吧！原來半個月前肖陽被奶奶帶回老家，收取五萬元彩禮，逼迫孫女與村上一名中年男子定親，并沒收了孫女手機，不許她與外界聯系。趁男方籌辦定親間隙，肖陽偷跑出來，聯系了林宇。

許榴琴終于再次見到了肖陽，她緊緊握住肖陽的手，似乎生怕她再次消失……許榴琴慈母般交心，詳細解釋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益，并不意味著背叛親情的道理。最終肖陽打開心結，說出事實真相，她堅定地在詢問筆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如釋重負地深深舒了口氣……在被害人證詞面前，犯罪嫌疑人低下頭，認罪服法，被武進區法院以強奸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

結案了，許榴琴還是憂心忡忡：肖陽所處環境能保障她正常生活和人身安全嗎？因為叔叔被判刑，奶奶、爸爸都對肖陽耿耿于懷，漠不關心，奶奶明確表示不愿接孫女回家，肖陽無家可歸。畸形的親情使肖陽再次遭遇傷害，誰適合做她的監護人呢？許榴琴想到了肖陽的媽媽。

春暉媽媽們費盡周折，四處走訪調查，終于聯系上肖陽的媽媽周美玲。離婚十多年，周美玲雖然重組家庭，生活幸福，但肖陽始終是心頭的一份牽掛，得知女兒的遭遇及現狀后，她泣不成聲。在許榴琴周密安排下，肖陽與父母及奶奶一起來到檢察院，共同協商肖陽今后的安排，在充分尊重孩子意愿的基礎上，最終商定肖陽與媽媽共同生活，屢遭傷害的女孩兒終于破涕為笑……

把傷害消弭在犯罪未發生之前

許榴琴帶領的“春暉工作室”絕不局限于就案辦案，辦案實踐及調查發現，性侵未成年人案件數量逐年上升，隱案率達到1∶7，即一起案發性侵案件，背后可能有七起類似案件被人為的隱瞞。預防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成為“春暉工作室”的主戰場。

針對問題家庭進行分類設置，“春暉工作室”設置“三色預警幫教模式”，向家長傳授親職教育，督促家長有效履行監護職責，特別針對“紅色”預警家庭情形，即監護人嚴重侵害被監護的未成年人權益的情形，及時向法院送達撤銷監護人建議書，切實履行檢察職能。

經對近百起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調研發現，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大多發生在校外即節假日和寒暑假，家庭是第一道防線。對此預防關鍵在家庭，“春暉工作室”以真實案例為素材，針對家長及學生不同群體，制作“未成年人性侵害預防”PPT課程。設置家長課堂，實施男女生不同專場，在各社區及中小學滾動播出，填補了傳統性教育“不可言說”的短板，在未成年人各個成長階段及所處環境內筑起防患堤壩。

“春暉工作室”成立八年來，以打造“溫度未檢”“特色未檢”“精品未檢”為宗旨，傾情救助了涉案未成年人795名。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愛向善的力量引領著被救助的每一位青少年，走向光明的未來。充滿大愛的“春暉工作室”獲得首批全國青少年維權崗、省級政法系統先進集體、省關心下一代先進集體等榮譽。

高爾基說：母愛是一種巨大的火焰。春暉團隊帶頭人許榴琴道：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名涉案未成年人……

母性情懷是她們與生俱來的本能，悲憫至善是檢察官應有的特質。

（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