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的中期創作始于1927年底,由于上海出版業的興起,沈從文一直投稿的原北京北新書店與《現代評論》報刊相繼南遷,沈從文為尋求自身事業的發展,同時為躲避軍閥的迫害,從北京來到上海。1928—1949年這段時間可以說是沈從文文學創作的成熟期與高峰期,他開始從早期那種記述自己少年時期在家鄉的生活轉向著意刻畫湘西勞動人民的現實人生,這預示著沈從文創作漸趨成熟。其眾多耳熟能詳的名作都誕生于這一時期,如《邊城》《龍朱》《月下小景》《八駿圖》等。縱觀沈從文創作中期的文學作品,人們不難發現,“人性”是沈從文中期創作很重要的一個母題,沈從文也一再表白自己是“對人類遠景凝眸”,是“人性的治療者”。本文試圖對沈從文的中期創作做簡要分析,針對其中期創作中出現的人性表達作出分析。
一、沈從文的中期創作概況
從時間上來看,從北京到上海再到抗戰時期,沈從文的創作風格與心境都有一些明顯的轉變。從創作手法上來看,“夢”與“現實”相結合以及言語的創新是其突出特色;從創作風格與特點來看,沈從文作品大致分為鄉土及都市兩類,前者被極力贊美,有著濃郁的抒情性質和獨特的地方民族色彩,而后者則是被批判、被審視的對象,對“人性”的描寫貫穿這兩類作品始終。
1927年12月,沈從文從北京去了上海,1928年8月出版的《柏子》預示著沈從文創作逐步走向成熟,他開始從早期那種記述自己少年時期在家鄉的生活轉向著意刻畫湘西勞動人民的現實人生。1929年1月發表的兩篇取材于苗族傳說的小說《朱龍》和《媚金·豹子與那羊》,被認為是他題材領域的擴大。1934—1935年,沈從文的創作一改之前的高產,不但越寫越少,而且越寫越雜,對故鄉的感情也產生了變化——1934年因母親病危而返回湘西,在故鄉一個多月的見聞,使他心中對故鄉產生了另外的情緒。他開始對故鄉人的愚昧無知產生憎惡。從1935年起,沈從文寫出了一系列描寫湘西現實生活的小說,如《顧問官》《新與舊》《張大相》《小碧》和《貴生》等。它們一反《連長》和《柏子》中對軍人親人般的親近而表現出明顯的輕蔑和厭惡,先前對小兒女的天真癡情的真誠贊美,現在也夾以更多的悲憫。抗日戰爭時期,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沈從文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政治批判意味。由于對政客的失望以及個人經驗的影響,他把文學的功能提高到扭轉乾坤的地步。他說“好的文學作品應當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又說“文學可以修正這個社會制度的錯誤,糾正這個民族若干人的生活觀念的錯誤”。隨著時間的變遷,人們可以明顯感受到沈從文創作風格的變化。
在創作手法上,沈從文的作品也有著鮮明的特色。首先是“現實”與“夢”結合的創作方法。他在《燭虛·小說作者和讀者》一文中說:“個人只把小說看成是用文字很恰當記錄下來的人事……既然是人事,就容許包含了兩個部分:一是社會現象,即是說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系;二是夢的現象,即是說人的心或意識的單獨種種活動……必須把‘現實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沈從文小說所敘述的故事都是直接從現實中取材的。以都市生活為題材的許多篇章很少有主觀想象成分,著重反映真實的社會。而以湘西人民生活為題材的那部分作品,也可以找到許多生活原型。“夢”則體現在沈從文作品中豐富的幻想與想象成分。最突出就是那些以苗族傳說和佛經故事為題材的小說,如《月下小景》《豹子·媚金·與那羊》《神巫之愛》等,作者將對愛情的理想融入幻想中,具有很強的浪漫主義色彩。其次是語言的新意。沈從文作品中人物的語言是地方化的。這些帶著強烈地方色彩的語言回蕩著湘西的聲音。沈從文不僅攝取湘西的日常用語以增強地方色彩,而且在敘述方式上汲取著民間故事和歌謠的長處,《龍朱》中就出現了青年男女對唱山歌的情節,朗朗上口的山歌使得整篇小說更具地方色彩。
在創作風格與特點上,沈從文將都市與鄉下對應人性的兩個方面,人們由此可以看到他對人性的解讀:一方面是對人性美的謳歌,他贊美的是湘西勞動人民淳樸、正直、善良、勤勞、忠貞、粗獷的品質;另一方面是對摧殘、破壞人性美的種種社會陰暗面的罪惡勢力的揭露和鞭撻,他憂慮的是人性的扭曲和變形,憎恨的是對人性的戕害。他同時關注都市人的精神層面,關注他們的婚姻生活、性心理及變態心理,正是在這些方面,沈從文窺測到都市人的種種丑態。但是,沈從文對自然本真的“人性”的謳歌是否真的正確呢?筆者覺得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二、沈從文的人性表達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樸實、自然、真誠、強悍的,沒有一絲的矯揉造作與遮掩,這里的一切都是風風火火、干脆利落的。人們活得肆意,無所顧忌,也正是這片土地養育了野心十足的虎雛、天真自然的翠翠、潑辣勇敢的媚金以及各樣敢愛敢恨的人物。然而,他筆下的都市完全相反,城市人的生命力是萎縮的,在知識、道德、禮儀等都市教育和都市趣味的熏陶下,沈從文在《如蕤》中指出,“一切女子的靈魂,皆從一個模子里印就,一切男子的靈魂,又皆從另一個模子里印出”。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沒有血性、沒有活力的“閹人”。沈從文的作品中關于“人性美”的部分可以說都是對湘西世界的描寫,無論是沈從文本人還是后輩的評論家與研究者都認為,湘西世界的“人性美”是“旺盛的生命活力”與“真摯愛情”的表現,對此贊嘆不已。對此,筆者想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
毫無疑問,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自有其獨特的美的部分,人們的淳樸敦厚閃耀著“人性美”的光芒,但是如果說湘西世界中的“人性”才是優美健全的,筆者恐怕不能茍同。沈從文所贊美的“生命的活力”更多地表現為對性的本能追求和對力量的崇拜,更多的是人的自然本能。也就是說,沈從文建構起的人性結構中,本能優于文明、感性壓倒理性、自然屬性大于社會屬性才是優美健全的人性,否則便是人性的扭曲與變形。例如,性行為的發生應該遵循自己的本能,如果被理性束縛便成為“閹人”,沖突的解決方式也要訴諸“以暴制暴”,才方顯男兒本色,借助道德或其他社會規則則是懦弱。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來解讀就是說如果人的心理能量被本我控制,人性則是健全的,如果自我和超我占了上風,就成了人性扭曲的“閹人”。可以說,沈從文并不愿看到社會屬性、精神屬性對人的自然屬性的全面勝利,所以他著力營造不受文明污染的“健全”的人性。但是,這樣的“健全人性”其實更偏向于人的獸性,學者劉永泰在《人性的貧困和簡陋:重讀沈從文》中說,“人和動物在兩性關系上的區別,就在于人用文明去‘污染而不是不污染”。王曉明在《“鄉下人”的文體和城里人的理想——論沈從文的小說創作》中認為:“沈從文身上有一種深藏的自卑感在作怪,他其實還沒有擺脫那受挫者的沮喪情緒。不但在一些直接描寫都市生活的作品(例如《一個晚會》《老實人》和《平凡故事》)中,他一直都掩飾不住那種遭輕慢后的忿怒,就是在不少意在表達那渾沌感受的描寫湘西的小說中,他也還是經常受到這忿怒的牽制,有意無意地總要去贊美與城市文化相對立的一切東西,不論那是原始的性愛,還是愚昧的迷信。”沈從文有意識地看重人的自然屬性,因為人的力量、體魄、歌喉是人一出生就具有的,也是沈從文初入城市唯一具有的東西。其他諸如金錢、地位、出身、學識等偏物質的社會與精神屬性,沈從文需要付出努力去慢慢積累。他筆下粗獷張揚的“生命活力”與其說是人性的優美健全,不如說是人性的貧困。
沈從文筆下的城市人虛偽、庸俗、呆滯,與樸實真誠截然相反,城市中森嚴的社會秩序、僵死的社會規則、繁多交往禮節以及虛偽的道德觀念都壓抑著人的自然本性,但是,這不是人性的匱乏。教授們背負的知識道德、交往禮儀、社會秩序等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是人性發展與社會發展的標志。從某種意義上說,暗里偷情的太太比起明目張膽和別的男人睡覺的女人更有人性,這虛偽意味著作為人的羞恥感在起作用。人不能僅單純地按照快樂原則做事,還要考慮現實和道義,這是人性的自我約束,也是通過知識、道德、經驗的習得而積累的人的社會性與理性。運用心理分析法來看,人的自我約束是由于將本我能量的一部分轉向了自我和超我,使得自我和超我都能有足夠的力量約束本我,這是建構健全人性不可或缺的部分。沈從文簡單地將社會發展與人性發展放在了對立面,將人性的扭曲全部歸因于日益發展的社會,這不免有失偏頗。雖然他看到了社會發展對人性發展的負面影響,但真正的解決辦法應該是原有社會關系、道德意識等的調整、改革與提高,而不是退回到原始人性的自然狀態。人類社會正是在不斷調整和完善中發展的,正如馬克思所說,“留戀那種原始的豐富是可笑的”。
總的來說,沈從文中期創作最為豐富,取得的成就也最令人矚目。這期間,他的作品風格與價值取向都有一定的變化,但人性始終是他關注的話題。目前對于沈從文的研究,大多是關于其創作風格與特點的研究,從時間層面著手的研究還不多見,筆者認為這不失為一個好的切入點——將沈從文的人生經歷及創作內涵結合起來從而透視沈從文的精神變化。本文只是筆者關于沈從文的個人見解,歡迎相關研究學者的批評指正。
(紹興文理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紹興文理學院2019校級課題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蘇冉(1996-),女,河南開封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