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雪晴 陳曉明
摘要:鄧一光的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開辟了一條既不同于“革命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也不同于他以往戰爭/軍事題材作品的書寫道路,在戰爭的殘酷環境下探究人性的種種可能,重新書寫了新時期的“人”的主題,而且為其賦予了更深厚的時代感。小說打開了20世紀歷史敘事被遮蔽的個人空間,討論個人主體性與國族的“大我”認同如何共存,并在“戰俘營”的極端區隔與壓抑中剖析個人生存的困境,讓強大的生命張力從生與死的夾縫之中生長出來。
關鍵詞: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戰爭;個人
新時期中國文學以“大寫的人”展開其堅韌不拔的歷史行程,它構成了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運動最為內在的精神取向。在理論批評轉向關注“后新時期”的文學變革之后,新時期的“人的話語”也逐漸被遺忘,以至于它成為當代文學普遍性的經驗,我們卻熟視無睹。“戰爭中的人”這樣的主題,也曾經是軍旅文學或戰爭文學的突破點,也構成了戰爭文學書寫的難點,一度也是理論批評的重點話題,如今都變成了常規的文學經驗。當代中國文學似乎越過了很多的“禁區”,但我們也放棄了不少值得重新關注的話題。鄧一光持續地關注“戰爭中的人”這樣的主題,他始終秉持了新時期“大寫的人”的信念,去書寫英雄主義和極端困境中的人的命運。他的作品有一種堅實的質地,他能握住命運的繩索,向歷史發問,向人性深處探究,這使他的作品始終涌動一股激情,有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
鄧一光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了他的創作生涯,并在幾年后接連交出了兩部頗有分量的代表作:中篇小說《父親是個兵》(1995年,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與長篇小說《我是太陽》(1996年連載于《當代》雜志,1997年出版單行本),這兩部創作時間相當接近的小說都與“戰爭”或“軍人”有關,它們之間存在著某些共同的精神內核,貫穿于鄧一光的創作之中。“戰爭”是鄧一光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加以思考的重要主題,“戰爭是人類生活的一種基本姿態, 是人類文明最大的災難和元動力。戰爭情結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我的重要構成之一, 它讓我充滿了個人述說的欲望”①,這種思考在他最新的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分上、下兩部發表于《中國作家》雜志2018年11、12期)中仍然占據了中心位置。鄧一光最早發表戰爭/軍事題材的作品是在1990年代初,與彼時致力于發掘邊緣歷史空間和人物以重構歷史話語的“新歷史小說”不同,他似乎更樂于從正面進入歷史,書寫老去的戰爭英雄與漸行漸遠的時代之間不可彌合的裂隙中生長出來的悲劇性張力。鄧一光的此類創作在1950-1970年代的“革命歷史小說”和1990年代的“新歷史小說”之間開辟了一種新的可能,他的“英雄”們活在歷史的延長線上,在“后革命”時代攥緊被遮蔽的理想主義。
鄧一光對戰爭和人的思考始終處于自我質疑與變動之中,這種變化首先體現在他作品的題目上。直到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鄧一光關于戰爭的作品都擁有一個堅定的標題,“父親是個兵”“我是太陽”以及2008年的“我是我的神”,這些簡短而鏗鏘的判斷句無不暗示著一種與宏大歷史敘事緊密關聯的歷史主體自覺,即使在變化了的時代里遭受悲劇性的挫敗,這個主體也仍能抱持著強烈的信念感和歷史正義感。然而,從“父親是個兵”中對親屬身份的強調開始,“父輩”與“子一代”在歷史觀及自我主體認同方面的錯位就已經出現,最后一個標題里的“我的”一詞也隱隱折射出作者歷史觀的變化:歷史雖然仍是“大”的,但個人的空間開始要求自己的合法性。到了鄧一光最新的長篇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中,充滿大歷史主體自信的判斷句已經被猶疑沉吟的并列句取代,戰火淬煉出的“英雄”回歸了難以定義的“人”的本體。小說以法庭審訊和庭外取證的形式展開敘事,主人公以“被告”的身份講述和被講述。“庭審”這一形式本身包括“控告”“辯論”“申訴”的過程,經歷一番不同力量和要求的博弈,最終在得到“法律”(最高標準)承認的“事實”的基礎上做出“審判”,一系列司法程序之中包含著某種形而上的意味,案件的“被告”和歷史的“原告”合而為一。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戰爭”與“人”在這里再次相遇了。全書出現了近十名身份、立場各不相同的敘述人,但作者并不試圖以多重敘事的方式對歷史進行解構,他們分別是不同歷史時段的見證者,這些互為補充的講述內容雖不免偏頗卻基本可信,它們全方位地對戰爭以及戰爭中的人進行了呈現,作者堅持以現實主義的方式探究深藏在歷史肌理之中的“真相”,并對自己的歷史觀做出新的思考。
一? 命運的意外與被區隔
無論對于中國還是世界而言,那個剛剛過去的20世紀都擁有太大的歷史容量,死亡與暴力的濃重陰影和現代性不可遏制的飛速發展共同組成了這個“戰爭與革命的世紀”②。兩次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戰,隨之而來的“冷戰”以及核威脅,“第三世界”的民族國家的解放運動,橫跨東西方的“紅色的60年代”……這些壓縮著20世紀密度的戰爭和革命,幾乎每一次都將中國卷入其中,客觀上為中國斷裂式的“千年變局”提供了某種強制性的動力。正因為中國的現代性歷史與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的以“戰爭”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全球資本擴張及其博弈糾纏不清,對戰爭的理解與講述也就成為了不同時期的“歷史主體”(無論他們是否承認自己的“主體”身份)建構自我認同以及表達的合法性的基礎。作為一部以“抗戰”這場給20世紀中國人留下最深重歷史創傷卻又從反面推動了中華民族主體性認同的戰爭為主要題材的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開辟了一條既不同于“革命歷史小說”和“新歷史小說”,也不同于鄧一光以往戰爭/軍事題材作品的書寫道路,在集體主義精神與個人合法性、理想的堅持與幻滅、正面的歷史與顛覆的邊緣等看似不可調和的“二元對立”之間痛苦地尋找著某種可能。
《人,或所有的士兵》所涉及的“二戰”或中國的“抗戰”史實以發生在香港島上的戰斗為主。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香港的處境頗為復雜,雖然島內的居民大部分仍是華人,但英方占據著統治地位,在戰爭面前,民族向心力和政治統治權之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某些齟齬。又由于中國和英國同屬于盟軍陣營,香港的戰火中還隱隱彌漫著政治博弈和算計的氣息。從地理位置上來看,香港位于南中國,屬于大陸向海洋延伸的一部分,在小說所書寫的這個歷史時期,它與中國大陸更為廣闊的“整體”在地理和政治的雙重意義上都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成為了一個淪陷的“孤島”。鄧一光本人對南中國的生活和社會狀態是有所了解的,他于2009年移居深圳,此后不久作品集《深圳在北緯22°27'—22°52'》問世,寫盡了這座移民城市里的現代性活力與可能,以及“寄居者”們平凡生活的破碎與希望。鄧一光一直關注生命所處的異質性的空間,不同的空間決定了人們迥異的生命形態。現在,鄧一光將自己的直接生活經驗和對現代中國社會生存狀態的內在思考投射到了比深圳更南的香港,并將對香港的書寫放在極端而復雜的戰爭環境中,在這個歷史節點上,鄧一光實現了戰爭書寫和南中國城市書寫的視角重疊。
在這部作品里,戰爭中的香港所呈現的“孤島”狀態并不僅僅是由其地理位置決定的,“包括香港殖民政府在內,許多國家和執政當局在戰爭中拋棄了它的人民”③,這是一種被區隔,實質上是被遺棄的創傷經驗。小說對香港戰場的敘述穿插在主人公郁漱石在戰俘營中及逃脫后不斷的回憶、反思和(被迫的)講述之中。郁漱石本是中日混血,卻遭到了雙重的遺棄:他母親的國家(日本)將他視為懦弱的敵人,他父親供職的國民政府則不僅放棄了對他的拯救,最后更以“叛徒”的名義對他進行審判。發生在香港的這場戰役正是他命運的轉折點,講述者本人和他所講述的戰役竟擁有了同樣的處境。小說對戰爭的正面書寫并不多,但親歷者的自述本來就帶有某種歷史的在場性,而且講述者郁漱石本人其實并不能算作一個合格的“士兵”,他的敏感多思讓他無法成為一個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戰斗機器,這讓他得以通過反思獲得“旁觀者”的視角,親歷者與旁觀者的雙重角度賦予了戰爭書寫真實感。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一再重演的戰斗場景被順序呈現,這些激烈而頑強的戰斗因其已經注定的結局被打上了絕望而悲壯的底色。這場戰役的可悲之處不在于香港軍民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下前仆后繼,而在于這場僅僅持續了十八天的戰役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放棄了:殖民地政府為了能在戰后保持對香港的控制,不因與中國同屬盟軍陣營而被迫在戰時歸還香港,選擇不提供甚至也不允許外地中國人提供火力支援,默許了日本對香港的占領。有這樣可悲的開始,其荒誕悲哀的結尾也不難想見:國民政府為了準備內戰調集了大量兵力,不關心香港問題,導致中國的受降代表被英軍阻攔,香港再次回到英國人的統治下。歷史好像只是在這里打了一個轉,這場戰役在官方記錄中也只是悲壯宏大的“二戰”中的小小片段,曾經在香港發生的那些孤立無援的絕望和得不到承認的犧牲就這樣被對戰爭的正面記載遮蔽了,心照不宣的政治博弈讓“真相”變得難以言說。
正如《人,或所有的士兵》這一標題的并列句式所示,小說提供了兩種觀察戰爭的面向:對香港戰役的正面描述是短而有力的背景支撐,而小說的主體部分則是從背面對戰爭進行挖掘,作者把視線投向了一群在戰爭中失去了自由的士兵——戰俘。以被俘的戰斗者的活動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并非首創,“革命歷史小說”的代表作之一、20世紀銷售量達到千萬冊的小說《紅巖》即是以共產黨人的獄中斗爭為題材的。不同于《紅巖》,《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戰俘更關心的是如何活下去,但他們卻恰好落在了“二戰”期間唯一不執行保護戰俘權利的《日內瓦公約》的日本軍方的控制之下。在他們生命的掌控者眼中,這群一心求生的戰敗者既已失去了士兵的尊嚴,就更不配享受“人”的權利,“在這些偏離中的個體,就與中庸或所要求的常態的關系而言,其行為乃是偏離性的”④,他們因此生活在了“生”與“死”夾縫之間的區隔的空間里,在這樣被區隔的空間,也是在一個被放逐的、異質性的,或者說就是一個“異托邦”里。在福柯的定義中,“異托邦”是一種存在于現實之中的異質空間,是“擾亂人心的”⑤。鄧一光想要呈現的正是這樣一個場所:在戰場激烈的直接暴力之外,還有更加擾亂人心、可以從內部摧毀所有“常態”的生存狀態。“為了對稱的緣故,異位(注:異托邦的另一譯法)向所謂的異時敞開了大門。異位是在人們處于某種與其傳統時間絕對的斷裂時才開始完全起作用”⑥,相對于呈某種連貫性/“常態”的日常生活,以及建立在這種日常生活基礎之上的“傳統時間”而言,戰爭本身即意味著一種摧毀式的斷裂,而戰俘營則更是雙重的“異托邦”。與戰場上的正面交火相比,戰俘營中的生活顯得更加“日常”,但他們其實已經不再享有“人”的尊嚴與權利,僅僅是生活在死亡的延長線上,作為“士兵”和作為“人”的身份都不太合法。戰俘營中的時間因此自成一體,與激烈推進的戰況息息相關,卻又呈現為與死為鄰的岌岌可危的“日常生活”。時間上的區隔是所有戰俘營的必備特征,而小說中的D戰俘營還具有更極端的空間區隔性。它被建在南海廢棄的無人島(燊島)上茂密的原始叢林中,荷槍實彈的日軍以及密林和大海的自然屏障將它與外界區隔開來,幾乎斷絕了戰俘們的一切逃脫希望。在這個被徹底孤立的空間里,一套嚴苛的“營規”維系著荒誕而可怖的“秩序”,屠殺竟成了對違規者的必要懲罰,“創造一個與我們的空間同樣完善、嚴密和妥善安排的不同空間,這種空間紊亂不堪”⑦。在這樣的“異托邦”里,人的肉體首先被摧毀:在潮濕的熱帶島嶼上不被允許睡床,紅十字會給戰俘的捐助幾乎全部被扣下導致食物極端匱乏,醫生和藥品的極度短缺,疾病乃至瘟疫大規模流行,長期被囚禁在狹小的空間里,失去了想象外界的能力……肉體的崩潰總是伴隨著精神的扭曲,所有的戰俘都不自知地患上了或輕或重的精神疾病,為了一點點可憐的生命保障而告密,盟軍戰俘的不同團體之間相互傾軋,謀殺和無處不在的監視不僅來自敵人,同樣來自友軍……即使從D營幸存下來,創傷后遺癥也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美國士兵亞倫回國后為無法擺脫的噩夢和恐懼感所困,主人公郁漱石更是選擇了自殺作為最后的解脫。最終,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前夕,未逃離D營的近千名戰俘在日軍的設計下全部死于美軍的誤炸與守衛的屠殺,這個可怕的真相僅僅出現在“秘密檔案”中,南海孤島上的“異托邦”不被允許擾亂對宏大歷史的講述。
二? “我”與戰爭的相遇
《人,或所有的士兵》是一部獨特的小說,這部作品雖然接續著鄧一光早期的戰爭主題,但它已經不再擁有一個純粹的“英雄”,至少不再是一個樂于從戰斗中得到自我證明的“英雄”。小說的主人公郁漱石從“士兵”被還原為“人”,他的自我認同一直徘徊于以“保家衛國”為天職的“士兵”和痛苦追尋著個人主體性的“人”之間。在“法庭陳述”里,郁漱石對自己的描述從“一名中國人”“前中國軍人”“D戰俘營的幸存者”一直到最后、最短也是最有力的“我”,這是一個從“人”到“士兵”,又從“士兵”回到作為最小單位的、最具主體性的“我”的過程。
郁漱石的形象比較接近鄧一光此前軍事題材作品中的“子一代”,他出身于國民黨高級將領家庭,是國民黨上將郁知堂的幼子,家中四個兄姊全都參軍,仿佛這是一種家族使命。其中二姐平蝶有些不同,她是名伶的孩子,母親因戰亂與父親分手,她雖在郁家長大,卻對郁家并無認同感,而是“決定做革命者,反抗封建軍閥家庭,把郁家人統統打倒”⑧。郁家的四個兒女都認同投身軍營、加入戰場的人生選擇,盡管初衷和立場不同。但郁漱石卻沒有這種認同感,除了家庭的影響和父親的逼迫外,他回國投身“抗戰”有一個非常直觀的原因,即西方世界記錄中國戰爭的影像資料。郁漱石的這一段經歷非常具有象征意味,它直接指向了中國現代文化史開端部分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事件——魯迅的“幻燈片事件”,這是一個身份認同突然產生的時刻,幾乎成了“五四”一代及其后的知識分子國族認同和想象、以及戰斗精神激發的標志性節點。對于中日混血、始終處于無母的痛苦和尋母的焦慮中的郁漱石而言,這個西方人鏡頭中的“中國”在他這里才意味著“真實”,給了他不從中、日任何一方視角出發的觀看可能,得以回避其曖昧的國族身份帶來的困境。
從字面和文化意義上來看,“郁漱石”這個名字顯然來自“郁達夫”和“夏目漱石”的姓名組合,這是兩位在中、日文學史上占據著重要位置的文學家,但他們被作者選擇的理由可能不僅僅是他們的文學成就。郁達夫和夏目漱石的另一個共同之處在于他們所處的時代,他們雖然生活的年代不同,處境卻極為相似,都處于自我認同困境和強勢的“現代化”力量的夾縫之中。夏目漱石幾乎與日本“明治維新”同時降生,他創作的年代正逢日本全面現代化或“西化”的時期,夏目漱石曾赴英國留學,回國三年后他出版了《文學論》,充分表現了他在文化沖擊發生后對強勢文明的“普遍性”的質疑、對“自我本位”的認同以及對“文學”本身的反思。郁達夫則真正進入了這個“戰爭與革命”的20世紀,激進的現代性以戰爭的形式到來。郁達夫曾在日本接受過高等教育,與小說中和他有著類似經歷的主人公不同,日本給郁達夫留下的并非都是美好的記憶,他那部深深影響了“五四”一代的《沉淪》糾纏于青少年的迷惘自卑與國族認同的焦慮曖昧,以及對日本的復雜情感之間,并在結尾處將個人的悲劇與國家的命運徹底聯系起來。與夏目漱石不同,郁達夫是一個走進了戰爭的知識分子,最終為國捐軀,他的人生對于理解《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郁漱石”形象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郁漱石同樣是一個走進了戰爭的知識分子,他的參與度比郁達夫還要深得多,在身份上是一個正式的“士兵”。然而,郁漱石其實并未真正實現這一身份的轉換,他總是介于兩者之間,承受著來自雙方的責任和痛苦,卻又無法徹底完成其中任何一個身份所要求的使命。這個被命名和血緣身世決定了中日夾持裹挾的人,他的境遇的先驗性也隱喻了中日兩國的命運的先驗性。
難以擺脫的“中間”狀態是郁漱石悲劇命運的一大根源。這一點從他的身世上就注定了,他的父母來自敵對的兩個國家,他在父親的國家長大,卻始終對那個不被承認、從未出現的母親的國家心懷依戀。在戰爭年代,這種身份認同的猶疑產生的后果是毀滅性的,這場發生在郁漱石父母雙方國家之間的戰爭以極端的暴力手段將他推到了被遺棄的位置上,他的精神世界被徹底摧毀,悲劇性的“混血”讓他陷入了無家可歸的真空之中。郁漱石在戰俘營這個戰場上的“異托邦”里仍然處于“中間”困境。由于獨特的身世、留學經歷和對戰爭的理解方式,郁漱石成為了戰俘營里的“翻譯”,自覺或不自覺地處于多重“中介”的地位。郁漱石被迫或自愿地游走于多方勢力之間,偶爾會在那個高壓的“異托邦”的權力網縫隙中捕捉到某種自由的可能,但他付出的代價是被所有勢力敵視、排擠和不信任的絕對孤立。在這種“棄絕”的狀態下,只有“自我”是郁漱石最后的歸宿,但這也正是他不斷想要逃離的。郁漱石的“夢”一再出現:有時是想從禁錮自己的“我”的頭顱里逃走,這個頭顱里還關著一群早已滅絕的猛犸象;有時是成為森林的主人,能夠把身體變為虛無;有時是自己在黑暗中墜落,在墜落中變成了另一個生命體,希望扇動翅膀停止下落卻毫無用處……他的夢境詭異離奇,卻始終不脫“變形”和“逃離”的主題,他想從“我”這個個體之中逃離,在一個分裂的自我中“成為生命的局外人”⑨。
郁漱石關于“我”的分裂性感受,還涉及到另一個貫穿中國現代性進程的問題,即所謂“小我”與“大我”,或稱“個人”與“集體”的關系。《人,或所有的士兵》從標題開始就在可能指向個體的“人”和指向某種集體性的“所有”之間建立起了聯系,郁漱石的“我”的所指不僅僅是他這個“個體”,更是普遍意義上的“個人”。然而,當這個“個人”遭遇現代戰爭時,卻必然會被標記為不同的國族身份,并因此走向完全不同的命運。小說對這一點最淋漓盡致的展示莫過于那份關于D戰俘營結局的秘密報告,所有死難者都變成了以國籍加以分類的數字。而在主人公郁漱石那里,無論他對自己的國族身份有多少猶疑,他都被最為直接而激烈的暴力不由分說地推到了一個確定的位置。與戰爭相遇的“我”無法僅僅擁有“個人”的身份,小說探討了“個人”“國家”與“戰爭”之間的三重關系,而這三重關系又正是現代性發展的必然產物。自魯迅的“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⑩(《文化偏至論》,1907年),“個人”與現代國家這個大“集體”的關系就密不可分。“我心里想,國家有多大,大到人民以四萬萬計,要完全沒有了個人,這個國家留它有何用?”11鄧一光顯然是認同并強調“個人”的尊嚴、權利及其主體地位的,但他的認同是建立在“個人”與“國家”大主體的張力關系之上的,除了被戰爭以暴力傷害的方式反向建構,“個人”應該如何主動認知自己與“國家”的關系?鄧一光對“個人”的思考和書寫并未回避宏大的歷史敘事,也沒有如同“新歷史小說”那樣顛覆或“解構”歷史,而是從大歷史講述的“陰面”捕捉到某些“異質性”,打開某些實際存在卻被宏大敘事遮蔽的個人空間,讓“小我”與“大我”共存。
三? “反俄狄浦斯”情結的生存困境
“父子”是鄧一光作品中的重要主題,他試圖在自己的創作中從父子兩代人的不同生存狀態、他們分別與所處時代的張力、以及父子之間復雜而微妙的關系(或“權力關系”)等多重角度對這一主題進行全面而深入的探討。在《父親是個兵》這部標志著其最初文學成就的半自傳式的中篇小說里,鄧一光展示了一種此后將以不同面目出現在他各種作品中的父子關系的原型。小說中的“父親”是一位生活在和平建設時期的戰斗英雄,他的自我實現及價值認同與現實環境之間出現了某種隔膜,因此,他試圖在孩子人生道路的選擇和管理方面找回自己動搖了的權威和信心,但這些嘗試最終并未成功。在這組父子關系中,“父親”既帶來了壓抑性的“陰影”,又代表著從那個血與火的時代走來的信仰和力量,“兒子”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他們在一種互不認可中達成了默契與和解。鄧一光在采訪中承認,“每個男孩都有一個弒父情結和經歷,這個經歷沒完成,他永遠不能成長為男人”,但同時他也堅持“我是我父親離世前在精神上最依戀的那個子女”12。
這種父子之間的壓抑、反抗與和解的關系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以另一種復雜的形式展現了出來。從表面上看,父親郁知堂與兒子郁漱石之間完全是壓抑與被壓抑的權力關系,這對父子在有限的相處中從未出現平等而有效的交流,幾乎都是單方面的命令與違心的服從。強勢而權威的父親遮蔽了兒子的所有生活可能,并且間接導致了兒子的悲劇命運,作為兒子的郁漱石,始終只能在精神世界里消極地反抗,而他所有的反抗都無濟于事。然而,這對看似完全對立的父子之間卻又具有某種作者有意設置的同構性。從敘述結構上來看,郁漱石雖然有大量的自述,但他實際上占據的是一個被講述者的位置,整個故事圍繞對他的講述(如“庭外調查記錄”)而展開,包括他的自述都是分裂自我的內省和剖析。父親郁知堂則根本沒有得到自己的敘述視角,他永遠只出現在兒子、妻子和同事的話語里,完全是一個被觀看和被敘述的客體。他們同樣是戰爭中的“邊緣人”,同樣經歷著理想的破滅,只是一個在戰俘營,而另一個在政壇。更不用說他們在戰亂中和兩個同樣姓“岡崎”的日本女性的愛恨情仇。這種同構關系的存在也許是某種“和解”的暗示,但可能更多地意味著在一個個人主體性遭到踐踏的時代,“子”與“父”之間無論對立或和解,都面臨著同樣的生存困境。
一個不能“弒父”、不能突破與“父”的同構關系的“子”,始終不能被承認為一個具有獨立主體性的“成年人”。郁漱石這種“未成年”的“孩子”的心理狀態也體現在他對“母親”的追尋和依戀上。在鄧一光以往的同類型小說中,母子關系多是作為父子關系的補充或對等物出現的,但《人,或所有的士兵》不同,“母子”主題真正成為這部小說的主線和精神內核。鄧一光曾經認為女性(和孩子)總是戰爭中最無辜的受害者,也是被戰爭所破壞的日常生活的重要表象,然而,在這部作品里他的思考更加深入而多元,戰爭中的女性也擁有了多種身份屬性:加害者(岡崎小姬)、加害方族群中的受害者(加代子)、死難者(“女貞”)、叛逆的主動參戰者(郁平蝶)、以及最重要的“不在場者”——“母親”,無論是生母還是養母,她們同樣不在場。這個缺席的“母親”從根本上形塑了郁漱石的精神氣質和內在焦慮。與郁漱石產生重要交集的同齡女性都或多或少帶有“母親”的特征:戰爭心理研究者岡崎小姬和郁漱石的母親擁有同樣的姓氏和母校,而且在權力關系上處于“管控者”的地位;被囚禁的“慰安婦”“女貞”讓郁漱石感受到了母性的溫柔和包容,她無言的痛苦一如戰火蔓延下的大地;郁漱石的女友、毫無保留地愛著他的日本姑娘加代子更是被他在遺書中認定為另一個“母親”。郁漱石在與這些女性的交往中固然帶有男女情感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一種“尋母”的心態,很少處于成年男性與成年女性之間平等而成熟的感情狀態。
在郁漱石這里,“母親”與其說是一個確定的人(即他的日本生母),更像是一種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的生存信念,當他發現“媽媽,現在我什么也沒有了,連藏在心里的您也沒有了”13的時候,他便喪失了一切生存的原動力。養母尹云英固然是一位合格且疼愛孩子的監護人,但她始終處于父權的陰影之下,只能在父親權威允許的范圍內或覆蓋不到的縫隙中給兒子一點幾近于無的其他生活可能,她和父親郁知堂一樣是那個壓抑的現實的組成部分。對于沒有真正“成熟”、沒有真正具有獨立主體性的郁漱石來說,缺席的“母親”和壓抑性的“父親”共同構成了他的生存困境,失衡的家庭結構并未給他的個人主體性提供成長的空間。“母親”作為生命最初的源頭既然不在場,郁漱石的生命便因此失去了根基,“您生下我的時候,害怕過嗎?離開我的時候呢?”14在他對自己生命的想象中,他生于恐懼,長于離棄,至死都在質疑自己的生存本身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對“母親”的追尋與對“現實”的逃離共同組成了郁漱石的自我。
郁漱石周遭的一切“現實”都讓他恐懼,無論是父親權威全面控制下的家庭環境,還是以“戰爭”為表現形式的激進現代性對個人主體性的剝奪與踐踏。而他的種種“逃離”都被證明是無意義的,他從戰俘營覆滅結局中的僥幸逃脫看似是一次奇跡般的成功,但正是這次“成功”直接導致了那場收束他全部悲劇命運的法庭審判。人對其所處環境的深刻恐懼、以及逃離的欲望和不可能導致了一種“陰面”的生活狀態,是一種困于“生”與“死”之間的夾縫情境,但在這樣極端的生存困境中卻生長出了真正的生命張力,這正是文學討論現實的深度所在。或許鄧一光自身的閱歷和對生命的體驗更甚,郁漱石的困境刻畫得如此細致復雜,以至于他深陷其中,那種無望感似乎深重了些,有效的生命自覺若是添上幾筆,或許作品會有更多的內在之力展現出來。
總之,鄧一光這部長篇小說大氣磅礴,這是鄧一光一向追求的陽剛美學,他樂于在大歷史大事件的背景上來觀察一個人的行動和生命所具有力量。但是,這一次,這部有著如此響亮名字的作品,鄧一光卻真正是在大處著眼小處落墨。在他的陽剛美學中包含著更多的柔軟和復雜的意味,他對生命的境遇有了更豐富且深邃的體驗。這部小說不只是重新書寫了新時期的“人”的主題,而且賦予了更為深厚的時代感,這是一部會留下去的作品。
注釋:
①楊建兵、鄧一光:《仰望星空,放飛心靈——鄧一光訪談》,《小說評論》2008年第2期。
②[法]阿蘭·巴迪歐:《世紀》,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③⑨1314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下部),《中國作家》2018年12期,第128頁,第25頁,第131頁,第131頁。
④⑥⑦[法]福柯:《不同的空間》,《激進的美學鋒芒》,周憲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第25頁,第27頁。
⑤[法]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4頁。
⑧11鄧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上部),《中國作家》2018年11期,第8頁,第41頁。
⑩魯迅:《文化偏至論》,《河南》月刊1908年8月。
12《鄧一光:在絕望的故事中找出不肯絕望的人》,《中華讀書報》2016年10月26日第017版。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