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檔案與文學作為兩種不同的文本敘述方式,各自是真實與虛構、客觀與主觀、記錄與表達的代表,看上去各行其道,實則交相輝映,互文共生。俄國文學作品《上尉的女兒》是普希金在閱讀大量館藏檔案材料的基礎上創作完成的一部現實主義文學作品,體現了歷史事件與藝術創作的有機結合。本文以該書為例,分析檔案與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之間的關系,探討不同文本對歷史情境的呈現與重構方式,進一步拓展檔案與文學跨越時空的對話。
關鍵詞:真實;虛構;互文;檔案;文學;上尉的女兒
西方詮釋學派哲學家伽達默爾(Gadamer)認為,文本是指包含書籍在內的一切歷史遺跡,從這一勘界范圍上來看,檔案與文學作品都是“貨真價實”的文本,是字符的載體,也是意義的載體[1]。文本的屬性與特定情境敘述的特征使得檔案與文學作品的關系縱橫交錯。艾蕪先生在1942年所著的《文學手冊》一書中,曾提及《上尉的女兒》一書中的許多素材均來自政府檔案,這是我國文學理論作品中首次提及檔案對于文學創作的功用。[2]檔案能夠為文學創作提供靈感與素材,但檔案與文學作品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一種單向的流動,而是一種相互作用的雙向交流,文學作品為檔案內容的傳播與表達提供了載體和渠道,二者互文共生,體現了創作過程中二者的對話。
1 真實與虛構:檔案與文學作品的特點分析
1.1 真實的歷史敘事與虛構的文學創作
檔案作為社會活動的衍生物,是人類活動的歷史記錄,向來被視為最真實可靠的重要史料。檔案的真實性是檔案的根基與靈魂所在,著名歷史學家鄭天庭在談及檔案的文本真實性與內容真實性時說道,“理應將檔案放在研究歷史的至高地位。”在科學研究,尤其是歷史學研究中,檔案歷來都受到高度的重視和贊許[3]。與其他類型的文本資料相比,檔案在真實性方面擁有絕對優勢,人們也通常將檔案與歷史、真實聯系起來,換言之,在人們的思維意識中,檔案就是歷史真實的代名詞。
而文學作品,尤其是現實主義文學小說是作者對歷史事件與小說體裁的有機結合,是由真實存在的歷史事件先驗限定的一種歷史想象,虛構重建了一種與過去歷史事實相對照的敘述方法,當某些歷史過往無確鑿證據證明時,文學作品也成為一種歷史的表達方式[4]。這里的虛構,不是指捏造事實,而是指敘述的技巧,換句話說,是如何講故事,怎樣講好故事。小說《上尉的女兒》依照真實的農民起義事件來虛構俄國社會各個階層的代表人物,通過這一藝術虛構,真實傳達了葉卡捷琳娜時代的精神面貌、社會風俗以及18世紀人們的生活與思想,同時也展示出作者獨特的歷史觀和對國家社會政治的思考。虛構的目的是反映社會歷史,藝術虛構要和真實結合在一起,在真實的基礎上虛構,又在虛構中體現真實。
檔案與文學作品,一個是真實的歷史敘事,是材料的來源;一個是虛構的藝術創作,是合理的想象,二者之間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密切聯系、相互補充的關系。任何藝術創作均來源于現實,任何虛構的人物情節都是對現實的合理想象。檔案中對歷史事實的記載是文學創作獲取靈感與素材的寶庫,文學作品也常常借助想象和虛構去再現檔案中所記載的歷史事件。檔案為文學創作提供了無窮的滋養和無盡的空間,以事實為依據的文學創作,才會更具感染力和生命力。不同時代的文學家都會利用對現實的關照和史實的記載來創作出獨具風格的文學作品,《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贊揚俄國人民在衛國戰爭中表現出來的愛國熱情和英雄主義,果戈里的《死魂靈》審視封建農奴制對人們的壓迫,這類文學經典作品的突出特征就是實現了文學對歷史和社會現實的介入、真實與虛構的勾連。
1.2 客觀的歷史記錄與主觀的藝術表達
記錄,在漢語詞典中被解釋為:“把聽到的話、發生的事寫下來”,或“記錄下來的材料”。[5]作為對各種現象、事件及活動的反映,記錄可看作是一種人類為了克服自身大腦記憶的有限性而創造出來管理記憶內容、輔助記憶功能的方式, 也可被視為由各種形式組合并反映的信息[6]。作為社會活動真實記錄的文件運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檔案并非事后追憶的往事,也不是根據任何人的主觀意愿特意制造出來的,而是在社會實踐中自然形成的,具有客觀性。檔案作為當下存在著的“過去”的直接“遺跡”,是對歷史最客觀和最直接的保留與再現。我們想要知曉以往的歷史情況以便于各行各業的實際工作利用,就必須從客觀真實的歷史記錄中尋找答案。檔案留存以備查考,目的是在現在及未來的需求中追溯歷史、再現歷史。
對文學敘事而言,感召力是作品的靈魂所在,呈現給讀者一個真實、可信、有意義和可解釋的陳述,需要運用藝術表達技巧來對語言、細節和次序進行選擇,《上尉的女兒》被譽為十九世紀調解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間紛爭的經典文學巨作,在其創作過程中,作者首先預設了創作題材,抓住了以真實檔案數據為基礎的藝術作品的表現性,然后選擇自己熟悉的語言方式與寫作風格,以藝術家獨特的技巧揭示了一個歷史人物的個性。文學作品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輸出文化產品,蘊含著作者想要傳達的思想和精神,或是稱頌偉大人物的事跡以諷喻鞭策現實中的人,或是重新審視歷史以傳達自由平等的時代精神,亦或是塑造豐滿立體的角色以展示對生命的抗爭與和解。在《上尉的女兒》中,普希金依據實地調研所查閱到的檔案材料,重新還原并塑造了更為真實生動的普加喬夫,并在其全部創作歷程中高度評價這位與農奴專制制度的壓迫進行斗爭的無畏戰士,以展示自己內心對專制的反對和對和平的訴求。
檔案與文學作品,一個是客觀記錄,是真實再現;一個是主觀表達,是虛擬重構。檔案所記錄的信息是清晰的、直觀的,而文學作品所表達的信息是內涵的、隱藏的,檔案能夠用客觀記錄的事實真相幫助大眾體驗真實的歷史情境,而文學作品能夠以其語言所擁有的強大感染力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在文學創作中,藝術表達是一種手法,尤其是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其實質就在于利用藝術手法去表現事實并抵達事實,而承載著廣泛史實記錄的檔案正是其敘事的可靠依據。厘清客觀記錄與主觀表達之間的關系,平衡歷史記錄的尺度與藝術表達的維度,才能使檔案既廣泛利用又有效宣傳,文學作品既忠于現實又靈動表達,二者互相成就,融匯生成文本世界的豐富多彩。
2 互文共生:檔案與《上尉的女兒》的創作
互文理論認為,一切文本均是互涉、互釋文本,文本之間不存在清晰的界限,也沒有任何獨自存在的意義。[7]文本互文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先在文本對后起文本的滲透,后起的文本在被先在文本所滲透的同時,也轉換為更后起文本新的素材與基礎。對于文學創作而言,檔案是其重要的資源基礎與寫作素材,而文學創作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書稿、筆記又形成新的文學檔案補充檔案資源庫,實現檔案文本與文學文本的交互性對話。文字的互文讓每一個看似封閉的文本都無法真正地合上,無論作者在創作過程中能否明顯察覺到其它文本的出現,其他文本的蹤跡都在悄然發揮著作用。無論是檔案文本、文學文本,還是其他類型的文本,其實都是在交融互動,實現對話與包容。
小說《上尉的女兒》是俄國歷史上第一部以農民起義為主題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在俄國歷史題材創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整部小說以青年近衛軍格里尼奧夫和上尉的女兒瑪莎的愛情發展脈絡為主線,從起義軍對立階層格里尼奧夫的角度去側面展示這場波瀾壯闊的歷史事件,描述農民革命領袖普加喬夫英勇無畏的正面形象,充實的內容加上精湛的表達技巧,為小說贏得了巨大且持久的魅力。在小說各章節中普遍可以看到檔案文本和真實信件被借鑒與引用的痕跡,這是由于普希金在創作這部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收集整理了眾多有關普加喬夫的檔案材料,然后將檔案材料與俄國社會現實反復結合來豐富寫作內容,曲折再現歷史。
2.1 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依托檔案衍生而出
小說《上尉的女兒》創作初期,普希金用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去研究歷史資料并進行實地考察。他最先查閱了與普加喬夫起義相關的檔案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是從軍事部檔案館收集來的1773-1775年間的檔案材料和軍事委員會暫未公開的部分文件,并于1834年在圣彼得堡發表了一篇關于“普加喬夫起義史”的學術研究報告。除了參閱國內外官方文件外,普希金還長途跋涉到達喀山、奧倫堡等普加喬夫起義的核心地帶與蔓延地帶進行實地考察,收集了回憶錄、書信、民間創作等有關歷史材料來豐富寫作內容[8]。這些真實的原始記錄和直觀的實地考察體驗,為小說的真實性與感染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小說《上尉的女兒》創作持續了四年,大綱、情節、角色名稱都發生了變化,起初主角設定為普加喬夫身邊的一位貴族,后來普希金對角色進行了重新調整,將主角更換為普加喬夫對立階層的一位青年近衛軍格里尼奧夫。原來,這一創作靈感和重要角色調整,源自普希金在檔案材料中的一個重要發現。普希金在有關普加喬夫“同伙”的政府檔案中發現了格里尼奧夫這個姓氏,據檔案記載,這位普加喬夫的“同伙”并沒有參與暴動,卻無辜受到牽連[9-10]。主題設定,角色更換,寫作就此鋪展開來,可以說檔案是作家直接或者間接獲取創作素材的寶庫,對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具有極大功用。
普希金將真實的農民起義事件與虛構的愛情故事置于同一敘事框架,運用藝術手法創作了普加喬夫這個歷史上出現的真實人物形象和彼得、什瓦布林等虛構的人物形象,將歷史的真實和藝術的虛構結合在一起,實現了檔案與文學作品的溝通對話。在這部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中,作者借由攻打奧倫堡與白山要塞事件,將故事講述放入真實的歷史場景中進行,進一步突顯了其藝術創作與歷史真實之間的緊密結合。起義軍攻占奧倫堡是農民起義中最輝煌的階段,而攻打白山要塞是農民起義軍攻占奧倫堡的前奏,普希金將格里尼奧夫前往白山要塞服役作為小說開端,巧妙安排故事情節,跟隨格里尼奧夫一路再現普加喬夫起義的光輝歷程。如此栩栩如生地側面再現歷史事件,正是由于作者對檔案材料的充分收集與解析,有事實材料作基礎和依據,再加之作者虛構性創作的表達方式,從檔案文本滲透到文學文本,就此為讀者繪制了一幅農民起義主題的全景圖。
2.2 檔案文本借由文學創作實現藝術再現
檔案作為歷史事實的承載者和描述者,為人們留存下許許多多真實的歷史場景,而文學語言則可以使讀者對歷史風貌和人物性格有更為生動親切的感受,從而引發人們對歷史的思考與聯想。俄國詩人、文學評論家維亞澤姆斯基(Вяземский)曾指出,在《上尉的女兒》中,關于普加喬夫起義的故事或其細節比歷史本身更加生動。[11]小說創作時期,俄國仍處于沙皇統治階段,對于普加喬夫及其事件不允許有過多傳播,尤其是關于普加喬夫的正面言論更是被嚴令禁止。但由于普希金在小說創作初期查閱了廣泛的資料,收集了親歷者的口述檔案及回憶錄,所以對普加喬夫有較為全面的了解與認識。同時,作為一個詩人,普希金擅長用藝術的方式去言說歷史,運用文學技巧對檔案材料中所獲取的歷史信息進行藝術加工,使歷史更鮮活可讀。普希金在重現普加喬夫這一歷史形象時,將其放在了雪地里、戰場上等更為遼闊的場面中,當起義軍被散彈打中時,“暴徒們往兩邊躲了躲,并且往后退了退,而他們的首領(普加喬夫)一個人留在前面,他揮舞著馬刀…攻占奧倫堡后,老百姓紛紛拿出面包和鹽出來歡迎起義軍”(贈與面包和鹽是最隆重的一種禮節,用來歡迎尊敬的客人表示最美好的祝愿)[12],這些細節足以塑造出一個英勇無畏、剛強果敢以及受到百姓認可的普加喬夫正面形象。如此一來,檔案中的普加喬夫形象既被讀者認知,小說創作也達到了塑造典型人物的目的。
由于藝術作品所具有的獨特魅力和情緒感染力,人們更喜歡通過歷史題材的小說、電視劇等藝術形式來了解歷史。由于文學作品受眾的廣泛性特征,基于檔案材料的藝術創作,不僅可以揭開檔案的神秘面紗,讓沉睡在庫房中的檔案“活起來”,走進更多人的視野,讓更多人能夠認識檔案了解歷史,同時創作者在文學創作過程中所形成的創作材料,也形成了新的藝術檔案,成為社會檔案資源的有益補充?!渡衔镜呐畠骸穭撟髌陂g,作者收集來的回憶錄、口述檔案、民間詩歌等寫作材料后來也被收集進俄羅斯國家文學藝術檔案館,作為對歷史的補充與見證,這也是檔案文化價值的一個重要體現。
3 結語:檔案文本與歷史情境的藝術再現
時光會流逝,文本會長存。用檔案文本延續歷史的脈絡,以文學作品解讀時間的鏡像,聚焦不同文本言說歷史的能力,拓展跨越時空的對話。在現在時空與過去時空的切換中,文本敘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文本敘述不是由時間和事件簡單構成的歷史文獻,而是一種多維度、可解讀的歷史記憶,這種敘述方式不僅能夠詮釋歷史,更能夠在讀者對其的接受中重新構建歷史記憶。
文本存在于一定情境之中,情境有賴于文本來呈現與重構。任何時代和任何人都會有關于他們所生活的世界的不同思考和說話方式,因此,當我們嘗試再現歷史情境時,我們不能單單局限于單一歷史文本內容的真實與可信,而要把關注點分散到不同文本及產生文本的場景表述中,通過研究各類文本如何記錄、展現和詮釋歷史人物和事件,來了解它們所折射出的時代政治、經濟和文化背景[13]。檔案文本是人類追尋過去的重要依據,是最真實可靠的資料。文學文本尤其是現實主義文學小說是表現現實的藝術虛構,是對歷史情境的重新敘述和藝術再現,與呈現現實的真實檔案一起,成為見證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記憶。小說《上尉的女兒》中使用了許多真實的細節描寫和部分未公開的信件來推動情節發展,以事實為基礎,以材料為根據,勾連虛構性創作的表達方式,為讀者繪制了一幅農民起義主題的全景圖。這部作品將歷史真實與藝術虛構有機結合,勾勒出了那個動亂時代的基本輪廓并塑造出其主要活動家的形象。
今天,歷史檔案資料逐步解密開放,海量的檔案信息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題材,使檔案與文學作品的交互對話具有了無限可能性。相對于完全虛構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越來越多的基于客觀文獻證據支持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受到作者的青睞與讀者的歡迎。檔案與文學創作在虛實之間的交互對話,為當代檔案工作者帶來了新的啟示。如果能夠依托檔案的價值與力量創作出更多的文學作品,營造出一個活躍的檔案利用與文學創作氛圍,將會對檔案價值的實現及社會檔案意識的提升添加一筆濃重的藝術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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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志瑩(1996-),女,漢,河南許昌,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檔案學2018級碩士研究生,檔案資源管理與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