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譜系
——姚清妹與陳瀅如的影像藝術

翟晶 Zhai Jing

1姚清妹蛻皮動物三屏影像8分46秒2017

20世紀90年代，女性主義理論在中國傳播開來，并導致了中國女性藝術的興起，在這股思潮的托舉之下，一些優秀的當代女藝術家開始為人們所熟知，她們中間的大多數，旗幟鮮明地以性別意識為創作的基礎和出發點。但是，到了21世紀，在女藝術家群體中出現了一種顯著的變化，或者說分化：雖然繼續以性別問題為創作基點的女藝術家依舊不乏其人，但已不再占主流，更多的女藝術家、尤其是年輕一代女藝術家的創作，則日益走向多元化，其中不少人以當代社會、歷史、政治的現實問題為主要的思考對象，姚清妹和陳瀅如這兩位年輕的影像藝術家，就是兩個比較突出的案例。

一、姚清妹：拆解權力

姚清妹是一位以行為藝術介入影像創作的年輕藝術家，她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她的行為藝術的記錄或還原，另一類以戲劇、表演、舞蹈為創作介質。在她的作品中，有著明顯的社會批判傾向，并且，長期旅居巴黎的經驗，使她對權力問題的思考并不局限于某個國家或地域，而是以一種全球性的視角，全面地反思存在于當代社會中的公權力濫用的問題。

《姚教授》是她創作于2015—2016年的作品，原本是行為藝術，是在德國的一所大學做的現場講座，而影像作品則是對最初的行為藝術的重構。這件作品假借對一只三足鼎的考古發掘，以說文解字的方式，對其紋樣進行解讀和刻意誤讀，將鼎身紋樣與當代政治符號關聯在一起，借助考古學、文字學、圖像學、精神分析學等方法，對其內在關聯與歷史沿革做了十分仿真的闡釋，并通過對這種沿革的分析，指示出當代社會權力結構的本質和它的歷史源流。同樣對權力關系進行借古喻今式的研究的作品，還有創作于2016年的《光譜：夜之皇室芭蕾》，它是借助對路易十四王朝的歷史回顧，解讀當代權力關系。

2017年夏天，她在北京駐地創作了一件影像裝置作品《蛻皮動物》，對當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安全檢查”儀式進行了考察和剖析。這件作品將整個展覽現場考慮成一個整體，將展廳作為作品的一部分來呈現。在展廳的入口處，有一臺由按摩椅改裝的安檢儀，觀眾必須躺在安檢儀上被“輸入”展廳，通過這套儀式，觀眾被轉換為作品的內在組成部分。進入展廳之后，可以看到作品的主體部分，即一件三屏影像作品，其三個屏幕的擺放位置和互相呼應的方式，仿造了古希臘劇場的結構：中間是歌隊，兩邊是舞者。在古希臘戲劇中，歌隊有兩個作用：一是神意審判者，二是內置在作品中的觀眾。按照拉康的說法，歌隊能夠充當中介，替我們這些昏昏欲睡的公眾去感受情緒。1必須提到，這個全景敞視的空間，還有另外一套模型，那就是由邊沁發明、被福柯反復研究的圓形監獄。2

《蛻皮動物》的影像總長度是8分46秒，可以大致地被分為三個段落：

第一個段落可被稱為“陳述”段。

在這個段落中，三屏之間的關系是十分清楚的。左邊的女舞者是被安檢的人，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民眾，權力的受動方；右邊的男舞者是安檢人員，權力的代理人。這二者之間形成了一個清晰的二元結構，呈現為女舞者的脫衣舞和男舞者的機械舞之間的關系。在這個段落中，我們可以看到，衣裝整齊的女舞者，在脫衣檢查的要求面前，先是不帶表情的機械配合，隨著衣服一件件褪去，逐漸開始主動配合，她的人性也逐漸被異化，以形象的方式呈現為阿甘本所說的“赤裸生命”。3而歌隊則是以評述者的角色現身的，歌隊的評述直接指向“安檢”這一權力的表征。4世界上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在意識形態上相互沖突的體制，但是“安檢”這種同一的控制方式，卻揭露出它們本質上的類同性。在這里，“老大哥”這個習語，指的是潛藏在一切體制背后的權力本質。

“安檢”是以“潛伏的危機”為合法性之基礎的。換句話說，這是施密特、本雅明、阿甘本等人分別描述的“例外狀態”的日常體現，它是深埋在民主制度底層的一條具有悠久歷史的獨裁線索，它解釋了當下社會所發生的種種變化。有趣的是，“例外狀態”本是一種為了應對戰爭、內亂等突發事件的應急體系，它的日常化，是建立在對于恐怖力量的假想之上的，正是在這種想象之上，建立起了當代世界的整個權力結構。5這表明，這個世界的權力結構，本質上是一個故事，一種幻象。更有趣的是，根據阿甘本的說法，“例外狀態”懸置法律，卻也使法律圓滿。6法律本質上并不是中性的存在，而是權力的代理，權力與法律是共生關系，法律充當了“利維坦怪獸的民主潤滑油”。

2姚清妹三足鼎及其鼎紋探究多媒體裝置2013—2017

第二個段落是一段長達39秒的凝視。

歌隊、舞者，都以靜默地凝視的方式出現在畫面上。在這個簡單的動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多重凝視結構。

第一重，是安檢者與被安檢者之間的單向凝視。安檢者強勢而機械，被安檢者虛弱、無力、被動、神情恍惚，這是她已喪失人性和判斷力的表征；第二重，是歌隊與兩個舞者之間的單向凝視。歌隊在古希臘戲劇中的位置是神意審判者，它的凝視是凌駕于演員之上的第三方凝視，但并不是毫無利害關系的、疏離的第三方，而是表征著隱藏的權力。這種看不見的權力，正如在生活中一樣，是無法回視的。不但被安檢者淪為受控的赤裸生命，也暴露出安檢者同樣是赤裸生命，隨時可以被犧牲，作為權力代理人的身份，并未改變他在社會中作為“神圣人”的本質。權力結構的異化力量是遍及一切的，在權力面前，沒有贏家；第三重，是觀眾與歌隊之間的凝視，這是一次關鍵性的結構轉換。歌隊本是終極權力的表征，絕對的強勢凝視。但在于進入展廳的觀眾長時間對視之后，它的表現逐漸變得局促不安、自我懷疑。在這個層面上，觀眾既是被審判者（赤裸生命），與被檢者認同，同時也是審判者的審判者，其介入打破了原先由檢查者、被檢者、歌隊所組成的穩定的三角結構。

但是，我們還需要注意到第四重力量，即：這一切都發生在“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這句判語被說出之時（歌隊）。這句話出自尼采的《善惡的彼岸》，它的前句是“與怪獸戰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變成怪獸”。7這句話的說出，再次改變了觀眾之介入的性質，介入凝視、打破凝視之三角關系的觀眾，最終將扮演何種角色？它是打破權力結構的能動力量，還是終將被權力吸納，因而并不會改變這個權力的基本屬性？

第三個段落，可以被總結為“蛻變”。

這是作品中邏輯最順、論述最平滑、充滿激情的一段。

安檢者和被安檢者之間的關系，從二元對立轉變為共謀。筋疲力盡的長時間凝視，對于安檢者來說，是異化過程的最終完成，她麻木了，失去了知覺和判斷，隨之，開始與安檢者認同，并主動地、樂意地配合安檢。在安檢者的誘導下說出“我都需要一劑蛻皮激素”，并以一段充滿激情的舞蹈結束。歌隊的評述，描述出了這種轉變的全過程，以及這種狀態的普世性。8其中最重要的是這段評述：“天真的蛻皮者，你正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但無法蛻皮的蛇注定要爬進邊沁之圈的墳墓。”這段話揭示了當代世界權力結構與以往的最大不同，即在技術進步的條件下，它所實現的前所未有的全面性。接受控制，就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但若是拒絕，則依然只有進入“邊沁之圈”，無論你接受權力的監控與否，這種監控都已將你緊緊包圍。就像齊澤克所說，我們并非認識不到意識形態的荒誕性，但意識形態卻依然架構起了我們的社會現實的幻象。9

在整個作品中，有一句評述是貫穿始終的，“每個寶寶都需要一個daddy令它無憂無慮”。在第一層意義上，這是對“安檢”的字面意義讀解。在第二層意義上，則指向了民眾的狀態，逃避自由以便規避責任，這是權力能夠如此普遍、輕易地運作的前提。正是這種民眾基礎，造成了人類社會的一個又一個悲劇，一場又一場災難。

姚清妹對于社會結構的批判，廣泛地體現在許多作品中，如2012年的《在摩納哥唱國際歌第三段》，在全球富人避稅港摩納哥用擴音喇叭歌唱批判貧富差異的《國際歌》第三段，并與當地警察發生沖突和辯論，直指當代“民主”的內在局限性和本質上的權力關系。2013年的《審判》，則是藝術家扮演成一個穿斯大林時期服裝的人，與一臺自動售賣機對質，在作品中藝術家進行了雙向批判。

二、陳瀅如：權力三重奏

與姚清妹的辛辣諷刺和解構相比，臺灣女藝術家陳瀅如則是從神秘學的角度介入社會批判，借助復雜的學科間關聯、對歷史的指涉，將星體、人類身體、社會政治的運轉聯結在一起，深刻地揭示了權力結構的運作方式，其歷史、流變與當代體現，及其與現代性之間的復雜關系。在這些關系之中，顯現出了當下社會的種種暴力形式，如種族歧視、政治沖突等的深層原因。

《超距作用》是陳瀅如創作于2015年的作品，是一組（三件）系列作品的最后章節。

在這組作品的首篇，創作于2013—14年的《天一象、地一物》中，陳瀅如借助天體“大宇宙”與身體“小宇宙”相對應的傳統觀念，將天體運轉與人類身體和細胞在醫療手段介入之下的變化進行對位。在第二篇《屠學表》（2014）中，試圖以星盤的方式，來詮釋發生在亞洲現代史上的五次重大事件，從而將天體的運轉與政治歷史之間建立起某種關聯。

《超距作用》可以被看作這個系列中具有總結性的作品。它是一件三屏影像，將天體、社會政治史、人類身體的運轉關聯在一起，這種關聯，并不是三個系統的簡單對位或疊加，而是以豐富的層次，深入到對社會、政治、歷史之運作與關聯方式的分析之中。

在一個最為顯而易見的層次上，陳瀅如結合了前兩件作品的做法，將天體的運轉、人體的運作、人體及細胞在醫療介入的作用下發生的變化、以及亞洲現代史上的屠殺慘案，以視頻的方式關聯在一起，而她使這些不同的系統發生關聯的方式，是通過量子物理來進行的，在量子物理學中，有一個概念叫做“量子糾纏”，也就是說，兩個量子一旦發生關系，以后無論它們相隔多遠，彼此之間的關聯都再也無法斬斷，這種效應，就叫做“超距作用”，這種方式，可以解釋發生在天體、人體、社會這些不同系統之間的神秘關聯。這個顯而易見的層面，很容易使人認為陳瀅如的作品是在科學的層面上運作的，又或者，顯現為某種宿命論，比方說，冥王星的出現與戰爭的發生有著神秘的關聯，而數次屠殺的出現，則與其星盤相關。但實際上，我們會發現，陳瀅如將這三個不同的系統關聯在一起的方式，更多地是通過追溯三個系統的歷史與流變、及其在歷史中所實際發生的關聯來進行的。

在第二個層次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精神的層面。陳瀅如的很多作品都和占星術有關，占星術以占卜命運的學說而為人所知，它不但能讓人通曉過去未來、預測命運，還能測知人的性格與心理狀態。因此可以說，宇宙的運轉，為我們提供一條深入人的精神世界的通途。這便讓我們回溯到《屠學表》，用星盤描繪出來的事件，采用了神圣幾何與曼陀羅的圖式，而此二者被認為具有心理療愈的作用。榮格曾試圖以曼陀羅療愈心靈，并繪制了諸如《萬物體系》《四位一體》《永恒之窗》《金色城堡》等諸多曼陀羅繪畫。10而神圣幾何則被看做轉化個體與星球的意識，推動直覺向宇宙智慧敞開的途徑。

與此同時，陳瀅如對于身體的研究，也并非單純地是在生理的層面上進行的，在《天一象、地一物》和《超距作用》的影像中，我們都看到了人類的身體在醫療介入下所發生的變化，而陳瀅如對于醫療介入的研究的主要方向之一，就是藥物對于人的精神世界的作用。這就不能不提到她的另一件重要作品《致幻記》（2015）。在那件作品中，陳瀅如大量地研究了精神類藥物對人的意識轉換的影響，這些藥物（例如死藤水）有著悠久的傳統，人們認為它們可以使人類的意識直接與宇宙相通。

這樣，天體運轉、人類身體的運轉、以及社會政治的歷史，就在一個精神的層面上互相關聯了起來，與人類的靈性發生了相互作用，使一切事件都成為內在的事件。這場精神之旅，是陳瀅如作品的一個重要面向，也是賦予她作品以神秘學色彩的重要方面。不過，她的作品還擁有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層次。

如前所述，陳瀅如作品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方面，在于她對社會政治的深度介入，她試圖借助某種神秘學的方式，來闡釋權力結構的歷史、流變與當代體現，揭示現代性的深層背景、及運作方式。但她闡釋這些關聯的方法，并不是隱喻性的，而是深入到歷史的肌理中去，試圖展示出看似互不相關的系統在歷史與當下的內在關聯性。

在古代歷史上，占星術在被應用于預測個人的未來之前，乃是屬于國家治理技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國家往往要設立專門的官僚，負責觀察星象，預卜國家的吉兇，而預卜的結果，往往被納入重大政治決策的考量范圍，同時，也有不少重大的政治變遷，是假托占星之名來進行的。通過這種方式，“天”不僅是一個抽象的存在、被崇拜的對象，而是實際參與到人類的政治生活中來。天體的運轉，與俗世間的君王的命運之間，緊密地關聯在一起，而實際上，在世界各地，俗世的君主都曾被看做是某種神王，受命于天，是天道的代理人，其命運也總是與天命相關的。

3陳瀅如超距作用三屏影像9分16秒2015

這個特點，也常常被看做古代君王與現代統治者之間的最大差異之一，在現代社會中，無論其意識形態模式如何，統治者往往都會強調自己作為民意、而非天意代言人的身份。但是，通過將占星術與現代歷史關聯在一起，陳瀅如卻揭示出，現代統治者也和古代的君主一樣，是以“神王”的身份與方式存在著、并進行國家管理的。實際上，早在近一百年前，施密特就已經為現代政治做出了這樣的診斷，在《政治神學》這本影響廣泛的小冊子中，他指出：在世俗化的社會中，超越性的神圣權威并未消解，而是轉移到了“人民”或“國家”中，“世俗化”實際上是一種“再神圣化”。11關于現代政治背后的神學問題，很多作者都曾經做過論述，它可以用來解釋現實政治、以及大眾文化中發生的許多現象。12

對于這種狀況、及其運作機制的深入描述，在陳瀅如創作于2012年的《共登世界大同之境》中體現得十分清楚。這件有趣的作品有著相對簡單的形式，它是一件雙屏影像作品，由兩個主要部分組成，一是蔣介石生平、蔣所參與的活動影像資料，二是對蔣介石的生平所做的星象分析。從表面上來看，這件作品似乎是在著力呈現二者之間的對位關系，正因為如此，常常被評論為具有宿命論傾向。實際上，仔細閱讀這件作品，我們會發現，它的意義遠超于“蔣介石生平的星象解讀”這個簡單的層面。在作品的開頭，對蔣介石的星象解讀，是平行于蔣介石葬禮而出現的。正如陳瀅如本人曾經說過的那樣，“萬民吊喪”的儀式，乃是一種現代的造神運動。這種造神運動，既不僅限于臺灣一地、蔣介石一身，也不僅限于葬禮這一種活動。實際上，在我們的現代生活中，造神運動是深入于我們的日常生活的，大大小小的儀式，都屬于造神運動的一部分，比如國家節日慶典、檢閱軍隊、各種官方集會、競選發言、甚至八卦新聞中的政治人物的家庭瑣事等，都致力于在民眾中間樹立起執政黨和領導人的清晰形象，這一點，對所有的國家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有一個簡單的日常事實是需要注意的：在我們習以為常的大眾文化中，造神活動是無處不在的，它是對政治領域中的造神運動的演練在不同層面上的復現，例如各種運動明星、娛樂明星、電影電視中的英雄主人公等。他們在日常生活的層面上，保證了我們不斷地操練著各種造神活動和崇拜儀式。

實際上，在世俗的現代世界，這些儀式在很大程度上占據了宗教活動的位置，成為了國家治理術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種治理術，往往是與對人們的身體的管理緊密關聯在一起的。儀式往往有相對固定的身體姿勢、情緒符號，需要被遵守和執行，它可以被看做是對民眾的規訓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身體管理術在現代統治技術中的位置，早已由福柯（《規訓與懲罰》《性史》）、阿甘本（《神圣人》）等人做了清晰的闡述。因此，在《共登世界大同之境》中，我們不斷地看到各種儀式的復現，葬禮中的萬眾哀嚎、領袖演講時的群情興奮、檢閱軍隊時的整齊劃一等。而造神運動，往往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之上，并伴隨著對一部分人的非人化才得以完成。正如齊格蒙·鮑曼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所言，對人的非人化，乃是實施暴力的前提和基礎，而這種建立在非人化的基礎之上的冷靜的、大規模的暴力，恰恰是現代性的特征之一。13在《共登世界大同之境》中，緊接著葬禮、演講、檢閱軍隊等儀式之后，是大量的戰爭場景，其中包括民居、橋梁、銀行被炸毀的殘酷景象，而與這些景象對位的，則是冷靜的星象呈現。其中所包含的是對現代性與暴力之間的關系的深刻揭示。

這樣，我們也就理解了從《天一象、地一物》到《屠學表》、再到《超距作用》中所反復出現的天體、社會政治史、人體之間的對位關系。正是大規模的冷靜的暴力、以及針對身體的大量儀式，構成了現代政治的基礎，這一點，在《超距作用》中的兩個鏡頭中體現得尤為清楚：一是醫生切除病灶的鏡頭、二是理發的鏡頭，它們對應于影片中大量的大屠殺鏡頭。而醫療并非對生病的機體的簡單護理，而是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味的，它本身就是身體管理術的組成部分。正是在這個層面上，我們能理解陳瀅如對于“醫療”這個話題的強烈興趣。除了《天一象、地一物》和《超距作用》外，前面所提到的《致幻記》也是建立在對醫療的興趣之上的。在那件作品中，陳瀅如所做的，實際上是對藥物的政治史研究，她調動了大量的資料和檔案，研究了致幻藥物在不同時段、不同境況下被禁、合法化、以及體制化的歷史。這件作品讓我們看到的是，很顯然，醫療首先并非與身體相關的，而是與意識形態相關的，是現代身體管理術的重要組成部分。

所以，陳瀅如以天體、社會政治、人體相對位的方式所展現出來的，并不是某種神秘學的、甚至宿命論的闡釋，而是現代社會的權力譜系，以及現代性的根源與本質特征。造神、儀式、身體管理，構成了現代政治治理術的基本方面，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理解了現代社會的一些最基本的暴力形式，如種族歧視、乃至種族屠殺，本質上就是建立了身體管理的基礎之上的，是以非人化為前提的，而這種非人化，同樣也構成了現代世界的不同部分（如西方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世界）之間相互再現的基礎。

在姚清妹和陳瀅如的作品，不約而同地呈現出了對生命政治的研究性興趣，而這個重要的概念，正是福柯在數十年前對當代社會所做的診斷，它對于我們認識當下的社會結構是十分重要的。兩位藝術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對權力的歷史、源流做出了自己的分析，深刻地追溯了現代社會的根源、和它的種種問題的深層原因。在紛繁復雜的當下世界中，這樣的深入思考是十分必要和及時的。與此同時，作為80后的中國女藝術家，她們的作品也體現出了中國女性藝術家的新格局和新面貌。

注釋：

1.轉引自：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32頁。

2.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03年，第224-235頁。

3.吉奧喬·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121、124頁。

4.歌詞原文：“安檢流水線/有序輸送著身體/……/規訓，窺視，過濾/潛伏的危機/（畫外音）摩登時代，誰在看著你？/老大哥！……/（畫外音）請您脫去外套，感謝您的配合/機械而禮貌的修辭啊/利維坦怪獸的民主潤滑油/請接受老大哥強輻射的凝視/一次X光線的日光浴/脫！……/如同砧板上的神圣三文魚/神.圣.人/每個寶寶都需要一個daddy令它無憂無慮。”

5.斯拉沃熱·齊澤克：《暴力：六個側面的反思》，唐健、張嘉榮譯，藍江校，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第36-40頁。

6.吉奧喬·阿甘本：《例外狀態》，薛熙平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4頁。

7.弗里德里希·尼采：《善惡的彼岸》，朱泱譯，團結出版社2001年，第90頁。

8.歌詞原文：“（畫外音）安檢儀，觸摸/權杖/緘默/觸摸/法律懸置/秘密被介入了公共領域/一個真實、透明的我/可是我不屬于我自己/你的心只屬于你的爸爸/不存在道德禁忌/在此，誠懇地裸露/要被稱為美德/（畫外音）蛇總會蛻去去長滿寄生物的死皮，你可有隱疾？/天真的蛻皮者/你正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但無法蛻皮的蛇/注定要爬進邊沁之圈的墳墓/不管你是什么/性別，年齡，宗教，國籍，民族/（男舞者）你都需要一劑蛻皮激素/（女舞者）我都需要一劑蛻皮激素/我們都需要一劑蛻皮激素/蛻皮激素哦/蛻皮激素，蛻！……（此句重復4遍）/每個寶寶都需要一個daddy令它無憂無慮（此句重復2遍）”

9.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30頁。

10.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回憶·夢·思考》，徐說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年，第331頁。

11.卡爾·施密特，《政治的神學》，劉宗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62頁。

12.例如：阿蘭·巴迪歐，《圣保羅：普世主義的基礎》；吉奧喬·阿甘本，《剩余的時間》；雅各布·陶伯斯，《保羅的政治神學》等。

13.齊格蒙·鮑曼，《現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史建華譯，彭剛校，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119-1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