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靖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 655011)
《蘇伊士之東》是英國作家薩默塞特·毛姆以20世紀初中國北京為背景創作的一部戲劇,劇作以中英混血女子黛西與幾個中英男子的情感糾葛為主線,作品中毛姆的東方主義思想和西方文化霸權思想非常明顯。這一思想,在女主黛西的奶媽(實際上是黛西生母)的塑造上尤為明顯。目前,國內關于《蘇伊士之東》的學術研究為數不多。吳超平(2009)認為毛姆用cunning(狡猾的)、snigger(竊笑)對奶媽加以形容,將她描述成一個道德敗壞、陰險狡詐的、外貌丑陋的老婦人形象,這是作家用東方主義原則創造出來的人物形象。1朱文杰和張之燕(2018)以《蘇伊士之東》為例分析了毛姆筆下的中國形象,認為毛姆對中國人的形象可以概括為封建迷信、愚昧無知、陰險狡詐。這樣負面、不堪的形象反映的是毛姆西方優越感下的審美偏差和選擇性接受。2劉瑤(2012)認為《蘇伊士之東》里的中國人與歐洲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歐洲人高尚、正直,而中國人都是容易犯罪的暴徒。3基于文本細讀和目前的研究基礎之上,筆者認為,奶媽的形象絕不是像毛姆描寫的那么讓人深惡痛絕,從后殖民女性主義角度而言,她是父權制社會和霸權文化的雙重犧牲品,是被迫害的對象。
后殖民女性主義理論是后殖民主義理論與女性主義的結合,是對以男性為主體的后殖民文化的批判,以及以歐美中產階級女性為中心的女性主義批評的揚棄。因此,有學者指出,“后殖民女性主義研究的主要內容,一是第三世界人口的性別化境遇,二是關注第三世界女性的處境,三是處于社會等級結構的底層的人的存在。”從后殖民批判視角看,“第三世界的婦女是本土的與外來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男權中心的雙重犧牲品。”4p98因此,后殖民女性主義(Postcolonial Feminism)不僅指文學創作中女性視角與后殖民視角的結合,也指文學批評中女性視角與后殖民視角的結合。后殖民批判與女性主義批評是相互關聯的,它們都是對霸權文化的批判,對在傳統文化中處于權威地位的勢力提出質疑,無論他是帝國主義文化還是父權文化。5p220斯皮瓦克將女權主義理論應用到后殖民理論中,側重于從邊緣角度和女性的立場出發,深入探究女性的命運和地位問題,并對西方女性主義從種族上歧視非西方女性的觀念給予了后殖民批判。按照他的《屬下能說話嗎?》(1985)一文中的觀點,屬下是指在殖民主義和男權主義的雙重壓制下失去自身主體、不能言說自己的女性群體,“屬下不能說話”,即沉默的“他者”。6后殖民文學批評家用“雙重殖民”一詞來表示女性同時受到殖民統治和父權制度壓迫的現實,認為女性在被殖民統治和殖民表述的同時,還受到了來自父權制度的壓迫。7p175《蘇伊士之東》里的奶媽,正是這種雙重壓迫下的受害者。
在《蘇伊士之東》里,毛姆對奶媽的刻畫著墨較多,她沒名沒姓,只是以女主奶媽的身份出現。她一登場便上演了小偷小摸的戲碼,趁端茶送水的機會順手偷了諾克斯的胸針。她愛貪小便宜,程李泰給的一點蠅頭小利便能成功收買她,甚至為了讓女兒跟著程李泰,不惜慫恿自己的女兒去謀害其丈夫哈里,結果陰差陽錯地讓女兒的舊情人喬治成為替罪羊。她貪慕虛榮,假裝自己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接受過多次洗禮:“我接受過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洗禮,我真的是個女基督徒。”8p91只為了在英國人面前不那么卑微,她佩戴不會走的表,因為戴懷表讓她覺得有面子。她生活作風不良,作為女性,一有空閑就坐下來吸食鴉片和水煙。她奸詐狡猾,巧舌如簧,放走哈里抓來的嫌疑犯卻詭辯是他自己逃的。她內心陰險狠毒,曾與與程李泰狼狽為奸,使詭計讓女兒黛西與喬治的婚外情敗露,成為喬治飲彈自盡與女兒吞鴉片自殺的導火索。這樣一個內心惡毒的老婦人形象,在西方讀者看來絕對是不討喜的。然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毛姆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口味,對東方人物的塑造極盡丑化之能事,將東方人的陰險與狡詐描繪到極致。
經過文本細讀,揭開西方男子覆蓋在東方女性身上那層陰暗的面紗后,筆者發現奶媽其實是當時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受害者,是深受西方霸權文化和父權制思想壓迫的犧牲品,她成為被西方男性描述的對象,成為了白人群體中失語的中國女性。
在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是社會延續已久的現象,作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女性,奶媽沒有賴以生存的生活資料,沒有父母遺留下來的財產,沒有能養活自己的丈夫,社會也沒有多少給女性工作的崗位。一個幾乎沒有生存空間與生活保障的女性,除了想盡辦法以各種可能的形式及關系依賴男性外,似乎別無選擇。奶媽年輕時被英國男子始亂終棄后,她是怎樣度過了那段艱辛的歲月不得而知。女兒成年后,她以兩千美元的價格將女兒賣給中國商人程李泰。從傳統道德而言,這種賣女兒的行為十分令人不齒,絕非一個好母親所為。然而,究其深層次原因,還是離不開男權社會下女性的生存困境。從生存角度考慮,將女兒賣給程李泰可以解決生存問題,程李泰喜歡女兒,自己的下半輩子也有了著落;出于對女兒未來的考慮,她也希望女兒能過上優越舒服的生活。女兒是混血兒、私生女,沒有良好的出身與嫁妝,在講求門當戶對的社會,黛西不可能嫁一個好人家。再者,由于混血身份和那一半她自以為高貴的白人血統,黛西也不甘心嫁一個下層勞動者。因此,讓她跟著在愛丁堡大學留過學的程李泰,成了一條不錯的出路。因為這一層關系和程李泰的一些小恩惠,再加上鴉片控制,奶媽從此成為程李泰的牽線木偶。在黛西逃離程李泰嫁給哈里后,程李泰陰魂不散,通過奶媽制造事端,策劃陰謀,最終使得喬治和黛西雙雙自殺。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如果不是程李泰的壓迫與金錢誘惑,如果那個男權社會肯為她提供工作機會和生存空間,奶媽也會像其他母親一樣,在女兒的家里安度晚年。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歧視使女性最終做出愚蠢的決定,成為男性手中的棋子。
毛姆對奶媽的描寫,極盡丑化之能事,正如“傅滿楚系列”里丑化中國人一樣,毛姆為迎合其英國同胞的口味,對中國人的描寫帶上了濃厚的東方色彩。奶媽作為女主角的母親,年輕時被黛西父親引誘,生下黛西。之后,原來親切稱呼她為“蓮花”的英國男子將她拋棄,還帶走了她的女兒黛西。從哈里如何迷戀黛西身上的東方特征可推斷,奶媽年輕時一定也是個美麗可人的東方女人。自從兩次鴉片戰爭及八國聯軍侵華以來,西方文化的優越性在當時的中國無限放大,殖民者總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審視中國的一切,中國富裕的家庭將子女送往國外留學,以留洋歸來為榮。女孩子若能與洋人攀上親,也引以為傲。在這樣的背景下,奶媽年輕時覺得自己被一個英國人看上是幸運之事。殊不知,那英國人不過是圖個新鮮,等到這個東方女子身上神秘浪漫的異國特征不再吸引他時,就將她像扔物品一樣丟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里,一個失身于外國男子的中國女人,要如何在周圍異樣的目光與鄙視下生存?這無疑加劇了她的生存困境。其次,文化霸權對她的壓迫,還體現在她的日常生活中。那時,英國男性誰都不愿意要一個中國丈母娘。為了黛西如愿嫁給一個英國人,她隱瞞自己的身份,以女兒奶媽兼仆人的身份待在女兒身邊。她受盡女婿哈里的冷眼、侮辱、責罵、鄙視,從來沒有享受過中國傳統里女婿對岳母的尊敬與孝順。她講一口蹩腳的、中國式英語,在周圍那一群英國人面前,她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等同于一個失語的中國女人。為了融入那個群體,她宣稱自己是一個基督徒,接受過多次洗禮。她急于向英國文化靠攏的表現行為,在那群帶著優越感的英國旁觀者看來,就像一個愛賣弄的小丑。
她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從年輕到晚年,她都深受男權社會法則和霸權文化的荼毒。擇偶夢碎,使她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女性,試圖通過與白人的婚姻來提高自身地位和改善生活環境是不可能的。中國女人與西方男性很難存在所謂的愛情與婚姻,西方的文化霸權和中國當時的文化自卑感使雙方處于不平等的位置。中國女性只是西方男性審視的對象,從最初的被迷戀到最終的被拋棄,她作為被審視者的角色定位從未改變。正是看清了這個事實,她才反對黛西嫁給英國人,即使黛西有一半的英國血統,她那另一半的中國血統也會讓她成為被英國人審視的目標,成為被英國人鄙視、厭惡進而拋棄的文化根源。
來自帝國中心的毛姆,深受西方文化霸權的熏陶,在其描寫東方的作品中,不可避免地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描寫中國人。作為一個男性作家,他無法對一個身處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下層女子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也無法體會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在社會上的生活困境。作為英國人,他站在自己同胞的立場為白人男子對東方女性始亂終棄的行為辯白,甚至認為東方女子受到西方男子的垂青是榮幸之事。深受父權制文化和文化霸權雙重壓迫的奶媽,不僅沒有得到毛姆的絲毫同情,反而成為他筆下被巫婆化了的丑惡女性形象。由此可見,作為來自殖民中心的男性作家,毛姆在描寫東方女性時,總不忘表現自己的性別優勢與西方文化優越感,這是男權主義與文化霸權的全面體現。
注釋:
1.吳超平.毛姆筆下的中國形象[J].世界文化,2009(11):50-51.
2.朱文杰,張之燕.毛姆筆下的中國人形象——以《蘇伊士之東》為例[J].名作欣賞,2018(35):62-64.
3.劉瑤.毛姆筆下的中國形象[J].宜春學院學報,2012(2):106-109.
4.魏天真,梅蘭.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導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5.任一鳴.后殖民:批評理論與實踐[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6.于文秀.斯皮瓦克和她的后殖民女權主義批評[J].求是學刊,2005(4):87-92.
7.MecLeod,John.Beginning Postcolonialism [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轉引自張麗芳、李菊仙,殖民主義和父權制度共謀下的犧牲品——《藻海無邊》女主人公安托瓦內特的悲劇成因研究[J].文教資料,2012(23):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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