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內

鄭韻娜

夜色漸濃。一輛破舊的出租車在郊外荒無人煙的沙路上，顛簸著向前駛去。昏暗的車燈打在沙礫鋪就的路面上，反射出道道寒光。秋夜的風灌進車內，送來陣陣瑟索的寒意。車窗外的狂風席卷而過道路兩側的荒野，發出“呼呼”的尖笑，著實令人發休。

車內，死寂。

駕駛座上的司機是一個約摸五十一歲的大叔，副駕駛座上的乘客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車內的兩人沉默無言。司機身著褐色外衣，寬大的袖子里露出了一雙骨瘦如柴的手，面容削瘦，顴骨突出，雙眼猶如嵌人峽谷一般深深凹陷，透著淡漠和平靜;下巴上的胡渣子如雜草叢生，一雙布滿青筋的手穩穩地握住方向盤。乘客衣衫有些破舊，手中緊緊地攥著一個殘破不堪的帆布包，低低的帽檐下藏著一雙飄忽不定的眼睛，隱約透出一絲慌張與踟躕。

司機終于開口，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小伙子，還往前開嗎？”

黑暗中，小伙子的一只手悄無聲息地緩緩伸人帆布包內。片刻，小伙子終于將手顫顫巍巍地從包內抽出，伴隨著一道明晃晃的自光瞬間劃破夜的黑暗。白光落在了司機的脖子上——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小伙子壓低喉嚨說道：“停車！”司機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情——有幾分驚詫，竟還有幾分憐憫;但隨即恢復之前的平靜，不慌不忙地將車緩緩地停靠在路邊。

“要錢還是要……要，要命？”小伙子說道。他那握著匕首的手微MOW.手心和額上冒出了密密的細汗。司機見狀，唇邊勾起一抹fill笑，輕聲道：“年輕人，你怕不是第一次干這事兒吧？話都說不利索。”小伙子惱羞成怒，握著匕首的手緊了一緊，瞪圓了他那布滿血絲的雙眼，低吼：“少廢話！趕緊把你身上的錢都乖乖地交出來，否則我要了你的命！”司機倒也配合，抽出了口袋里的錢包，交給了小伙子。“這是我開車掙來的錢，都在這里了。”小伙子立刻眼神發亮，一把接過錢包，數了數錢，卻又猛然抽出匕首再次架在司機的頸上，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質問：“不可能！怎么只有五百元？說，你還藏哪兒了？”說罷開始搜身。司機長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小伙子啊，你這一看就是沒經驗的，沒物色好獵物，搶錯人咯！”小伙子憤恨地盯著司機那雙波瀾不驚的雙眸，內心充滿了不甘與失落。

車窗外的狂風越刮越恨，把破舊的車窗搖晃得噼啪作響。

司機低眉，長嘆一聲，說道：“收手吧，小伙子！這條路不能走，真不能走哇！”小伙子顫抖的手晃得更厲害了，聲音發抖地怒吼：“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在車燈幽暗葳蕤的光亮中，司機分明看到了小伙子怒眼中那一抹不易被察覺的悲涼，那悲涼猶如一把無形的利劍，刺人司機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小伙子情緒越來越激動：“我也知道搶劫犯法，可我又能怎么辦？如今我妹妹患了自血病沒錢醫治，家里人都指望我了，可我上哪弄那么多錢？受害者是可憐，但誰來可憐我們家？……”他越說越悲慟難抑，布滿血絲的眼睛噙滿了淚水。隨后，他竭力穩住顫抖不止的手，又將匕首向司機的頸部移近了半寸，一咬牙，低吼：“搶不到錢我就搶你的車！——大叔，對不住了，現在我只能把你殺了，以絕后患！”說罷就想動手。

千鈞一發之際，司機一把抓住了小伙子的手，厲聲喝道：“你冷靜點！”別看司機瘦骨嶙峋的身板，力氣可不容小覷，只這輕輕一握便讓小伙子的手動彈不得，不論如何掙扎都無濟于事。小伙子見狀開始慌了，但司機依然平靜地對小伙子說：“放心，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只希望你別重蹈我的覆轍了。”小伙子心下暗自一驚，問：“難道說，你也……”司機苦笑一聲，答道：“是啊，我也搶過劫……”他悠悠地向小伙子講述著他當劫匪的經歷。“十二年前，我媽得了重病，急需醫藥費。我當時走投無路之下就上街搶劫去了，還搶到不少錢給我媽治病。只不過不久后就被抓了。”小伙子聽得目瞪口呆，這經歷和他自己的是何其相似啊！他咽了咽口水，問：“那……再后來呢？不就是判刑嗎？只要能救我妹妹，讓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司機的眼神轉而平添了幾分凄然，打斷了小伙子的話：“那你為家人考慮過嗎？就算不為受害者考慮，好歹也要為你的家人考慮啊！”接著竟眼角泛淚，“你知道嗎？直到去年出獄后我才得知，當年我被抓之后，我媽因為不忍心用我搶來的錢作為醫藥費而放棄治療，最后病情惡化，不治身亡了;我奶奶本來身體就不好，知道這個消息后被我活活氣死了;我爸最后不堪重負而自殺了……”他哽咽著講完這一切，“現在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家就這樣被我毀了……我恨我自己！”說到這里，司機的淚水終于決堤。

小伙子的心深深地震顫，司機的一番話振聾發聵。對他而言，至親之人，他的親人，又何嘗不是最重要的呢？望著司機那掛滿淚水的臉，小伙子眼前浮現出自己那躺在病榻上的妹妹，浮現出自己的父母和爺爺奶奶，浮現出先前與親人們一起度過的朝朝暮暮……淚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的親人，是他心中永遠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啊！恍惚間，小伙子隔著朦朧的淚眼看著司機，竟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許久，小伙子握著匕首的手漸漸松了下來，緩緩地收回匕首，又擦干淚水，將錢包歸還司機，乞求道：“大叔，我求您，別報案好嗎？我以后不搶劫了，我也不想讓家人知道……”司機漸漸地平靜下來，沖小伙子欣慰一笑：“放心。”

這時，在黑暗中，小伙子聽見了司機悠悠吐出的一句話——“人吶，只要走在正道上，就一定會看到光。”

小伙子望著司機深邃的眼眸，陷入了沉思。

出租車內，又是一片死寂。

車窗外，秋風依舊肆虐不止。

出租車重新起動，繼續向前顛簸著駛去，駛人無邊的黑暗。

只是這無邊的黑暗中，還有車燈那微弱的光亮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