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童哲學課程以哲學特有的美,為學生的童年帶來了理性之光。這光由哲學發出,集無數智慧的光芒于一體,斑斕炫目,美不勝收,能量滿滿。對兒童來說,它的美是思辨的,也是慰藉的;它美在釋放,也美在成長;它能“通達兒童精神世界的深處,使他們學會關心和照料自己的‘靈魂,并在探尋真理中享受理性之光的照耀,最終實現‘靈魂的健康成長與卓越。”應該說,理性光芒的照耀是兒童精神成長必需的養分,不可或缺,也不可太遲;缺了,遲了,都會影響兒童精神的發育。好在,有兒童哲學這樣一個為兒童量身定制的課程,雖然它的核心和目標是理性的,但它的主題具體鮮活,訓練散發魅力,道理透著親切,視野呈現美感,它的載體和途徑是感性的,兒童化的,有童趣,有故事,有階梯,為孩子所喜聞樂見。香二小學的學生在學習和生活中能夠更加積極,更有判斷力,更會思考,從容面對未來,與從小接受的理性的訓練、良知的浸潤,與從小建立的哲學思維、日漸夯實的哲學素養密切相關。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所小到袖珍的校園,為孩子們打造了廣闊的精神家園。
兒童哲學作為教育的一個領域,自以1969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馬修·李普曼的第一部兒童哲學小說《聰聰的發現》為標志誕生以來,至今已有50年的歷史。這期間,理論上有與李普曼齊名的兒童哲學開創者、著有“兒童哲學三部曲”——《哲學與幼童》《與兒童對話》《童年哲學》的加雷斯·B·馬修斯等人的理論建樹,組織機構上有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世界性兒童哲學研究協會的成立,實踐上有世界各地兒童哲學課程的設置與推廣、教材的探索與編寫、師資的培訓與提升……這一切使兒童哲學不斷豐富學科內涵,不斷創新教學方式,不斷增加自身魅力——以獨有的優勢吸引著學校和兒童,完成著對兒童精神世界深度而理性的保護和開發;也改變著教育者——調整其看待兒童的視角和心態,促進其以平等之心了解和尊重學生,從小培養兒童的哲學思維,守護和發展孩子的好奇心與創造力,最終推動世界現代教育的發展與進步。
不過,雖然兒童哲學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進入我國,但直到10年后的90年代末才在河南、昆明等地的小學開始實踐,之后的二十幾年,其研究都是緩慢的,影響也是有限的。近三四年,在一些高校和相關研究機構的推動下,它逐漸引人關注。上海、北京、浙江、江蘇等十幾個省市不僅將兒童哲學納入學校課程,而且還陸續成立區域間聯盟,積極拓展課程研究的廣度,主動挖掘課程實施的深度。相比之下,我省對兒童哲學的研究相對薄弱,實踐相對滯后。正因為如此,在校長孟憲玲帶領下的大連市西崗區香爐礁第二小學教師團隊堅持近10年的兒童哲學課程建設才彌足珍貴,才更具有開拓和探索的意義。那么,它的意義在哪里?
啟示一:重構兒童觀,把哲學還給兒童
我們常常聽到來自兒童的提問:世界為什么存在?人為什么活著?死后會怎么樣?石頭會不會死亡?我有兩個眼睛,為什么看不見兩個你?究竟什么使我們幸福?自由有什么用?誰來決定公平和正義?……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哲學問題,涉及世界本源和基本規律,關乎世界觀和方法論,可以歸結到哲學家們一直在思考的兩大主題——如何擁有與世界相處的智慧,如何獲得與自我的和解,從而更好地生活。只是兒童所問不會產生于嚴謹的哲學研究中,而是產生在隨意的日常生活和游戲時——
馬修斯在《哲學與幼童》里舉例,6歲的蒂姆就是在吃飯舔盤子的時候問爸爸:“我們怎么能知道一切不是一場夢?”在沒有得到父親滿意的回答后又舔了幾下鍋自己推理:“我并不認為一切都是夢,因為人在夢里,不會四處詢問這是不是夢。”
3歲的厄休拉睡前在聽了媽媽安慰肚子痛的他“你睡著了痛就會消失”之后問:“痛上哪兒去了?”
4歲的克里斯汀畫畫的時候會突然對爸爸說:“世界全是顏色做的。”
5歲的克里斯汀在閱讀時對父親說:“如果沒有字母,就不會有聲音;如果沒有聲音,就不會有單詞;如果沒有單詞,我們就不能思考;如果沒有思考,也就不會有這個世界……”
德國哲學家里夏德·普雷希特的兒子是在公園鉆迷宮時跟他探討:“我真的是我嗎?”(《哲學家與兒童對話)》
意大利哲學家皮耶羅·費魯奇的兒子埃米利奧是在夜晚回家的車上跟爸爸說:“明天我們要查一下大百科全書,看看‘靈魂是什么意思。”(《孩子是個哲學家》)。
…………
思考產生于日常,這更符合兒童的天性,可以說,兒童的世界本來就“很哲學”。孩子們這些看似無意的提問和推理貌似稚嫩原始,其實都是他們認真思考的結果,都關乎哲學,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值得成人用心呵護、積極發展,讓他們在小小年齡就有的哲學眼光更明亮,更獨到,逐漸濃縮為帶給他們一生幸福的價值觀和方法論。難怪很多哲學家愿意與兒童對話,愿意從兒童的思考中獲得研究的靈感。在他們看來,“兒童與哲學之間有著天然的親和關系,他們的小腦瓜里充滿著天問”(周國平),“幼童(至少是大多數幼童)天生便具有哲學思維”“對于許多幼童和青少年來說,進行哲學思考是天生的本能,與從事音樂和做游戲一樣,這是人之成長為人的一個重要部分。”(馬修斯)
至于為什么孩童會有這種天性,馬修斯也給出了分析,那就是:源于這個年齡特有的困惑與好奇。困惑和好奇產生思考,思考產生智慧,智慧折射哲學思想,而這,恰好與“哲學”(Philosophy)一詞的本意“愛智慧”不謀而合。
當代腦科學和心理學研究也為這個觀念提供了支持。據杭州師范大學兒童哲學研究專家的高振宇博士在他的《兒童是天生的哲學家》(《上海教育·環球教育時訊》2019年第2期)一文中的介紹,嬰兒在出生6個月之后,就能在大人的啟發下理解兩個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1周歲開始就有了順序的概念;2周歲就能進行歸納和分析推理,并能從個性中悟出共性;3周歲能說出不同事物的共同特征;掌握語言之后,兒童的抽象思維就進入到更加迅猛的發展時期。這更新了影響廣泛的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關于兒童的抽象思維能力要到11歲之后才進入到發展關鍵期的觀點,讓我們意識到,兒童的抽象思維能力很早就有了,就開始發展了。
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教育者首先要學會尊重,尊重兒童的奇思妙想和深入發問,尊重他們創造性的思考和自成體系的邏輯推理,尊重他們幾乎是與生俱來、樸素卻不乏深邃的哲學思想。
其次要格外珍惜,因為兒童哲學的萌芽可能很快夭折,正如深諳“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的德國哲學家雅思貝爾斯所說,“孩子們常具有某些在他們長大成人之后反而失去的天賦”,這其中,就包括那些因為“童年的坦率和公正”而產生的哲學思想。所以,無論教師還是家長,都要小心呵護這份屬于兒童的天賦,使其星星之火,漸漸燎原。
再次要及時調整和重建兒童觀,搭建課程平臺,激發思想,訓練思維,為兒童的精神成長創造條件。
香二小學就是以豐富有趣的兒童哲學課程使從兒童中來的哲學又回到了兒童中去,把哲學還給了兒童,幫助兒童從小就積蓄思想的力量。
啟示二:讀懂人生主題,智慧面對自我與世界
顯然,基于兒童日常表達上的“哲學”與作為課程的“兒童哲學”這兩個概念既有聯系,又有根本的不同。兒童哲學作為課程,有其特定的課程要素,包括教學對象、教學目標、教學策略、教學材料等。據高振宇博士介紹,最早進行兒童哲學課程開發的馬修·李普曼等人將其定位在P4C,即面向學前兒童到高中三年級的哲學課程(Philosophy For Children),主要關注邏輯推理技能的訓練。隨著兒童哲學的不斷發展,目前兒童哲學課程目標更加明確、豐富,更貼近哲學的本意,具體包括:促進兒童批判思考力、關懷思考力、團隊協作力、交往溝通等多種能力的發展;增進兒童對眾多概念與問題的進階式理解,形成并發展自己的多元化思想;培育特定的情感、心理與態度,包括好奇心、探究欲、同理心、尊重與寬容等。那么,香二小學是通過怎樣的方式,使學校的兒童哲學課程從簡單到豐富,一點點接近這些目標的呢?
其一,構建以哲理故事、哲學主題、新聞故事為刺激物,引發學生討論與思辨的兒童哲學教育模式。
“刺激物”是啟動兒童哲學探究活動的必要條件,早期的兒童哲學刺激物只是教材,后來逐漸變得多元化,有了繪本、游戲、競賽、表演和現場活動等。在香二小學,這些刺激物作為形式,融進了哲理故事、哲學主題和新聞故事三類豐富的內容。學校編寫了《香爐礁第二小學學生必讀50個經典故事》,收集了《塞翁失馬》等中國古代寓言,引進了《美國小學兒童哲學課程》和法國碧姬·拉貝、米歇爾·畢奇的系列作品《寫給孩子的哲學啟蒙書》,把圖文并茂、為孩子們喜聞樂見的荷蘭作家馬克斯·維爾修思的《青蛙弗洛格的成長故事》等多個系列繪本帶到課堂。這些故事既立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哲學思想,又有足夠開闊的國際視野,為學生搭建了通往哲學之路的階梯和扶手。
重要的是,故事的選擇盡可能全面地覆蓋兒童哲學研究的主題,包括生與死、對與錯、夢與現實、幸福與痛苦、自由與平等、公平與正義、自豪與羞恥、時間與生命、美麗與丑陋、真實與虛假、自然與污染、友情與愛、尊重與輕蔑、領導者與普通人、人與動物、身體與精神,等等,孩子們可以通過閱讀故事去思考他們當下和未來都必須面對的各種人生問題。
此外,學校將引發哲學思考的新聞故事納入哲學課程,將學生的哲學思考與現實生活緊密結合,保持了兒童哲學中“兒童”和“生活”的屬性,始終與學生身心健康成長的節奏和正確的價值觀同步,避免跑偏到形而上的軌道。為此,在課程設計方面,無論是故事的選擇,還是主題的確定,都遵循了兒童認知的規律,不同年級設計不同深度的主題,匹配不同類型的故事,由淺入深,培養學生的哲學思維;循序漸進,打開他們的哲學視野。
其二,將兒童哲學置于學校課程體系之中,加強其與德育及其他課程、活動的聯系與整合。
從2011年起,香二小學將兒童哲學課程作為校本課程,每月上兩次課。2016年,學校提出了“兒童哲學+”的理念,將兒童哲學課程與國家課程、地方課程、德育活動有機整合,打造了以兒童哲學課程為核心的特色課程群,確定了“主題牽動,課程融合”的實施策略。在德育課上,教師根據單元主題,設計了具有哲理性的小話題,引發學生質疑、討論;在語文課上,教師根據單元主題,確定哲學目標,指導學生開展群文閱讀;在地方課程中,教師尋找哲學資源,引發學生對自我、社會和自然的思考;在班級管理中,班主任注重融入哲學智慧,針對班級的突發事件和典型案例引發思考,幫助學生做出正確的選擇與判斷。
比如對“如何做一個受歡迎的人”這一問題的討論,師生就梳理出幾個層面的邏輯關系,包括受歡迎的人有哪些特點,不受歡迎的人有哪些特點,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有怎樣愉悅的體驗,某些學習好的同學為什么不受歡迎,如何成為受歡迎的人,班里最受歡迎的同學是誰,原因是什么(見圖1)……討論由一般到特殊、由現象到本質、由抽象的道理到身邊具體的生活,思考一步步深入,思考力一點點加強。
在孟憲玲校長看來,兒童哲學教育看似在討論哲學問題,其實是在向學生進行品德教育、生命教育、法治教育、心理健康教育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教育。它是一門思考和踐行真善美的課程,是一門“來自社會、高于社會”“取之生活、高于生活”的課程,學生的社會化適應過程將在兒童哲學課程中得以體現。可見,學校是在通過哲學課程幫助學生在思想上、心理上、價值觀上、方法論上打好人生的基礎,所謂“學會哲學思考,過有準備的人生”。
其三,遵循兒童哲學課程以團體探究為核心教學方法的慣例,按照“啟動—呈現刺激物—提問—討論—總結”的模式組織教學。
這里,最關鍵的環節是提問和討論。能否提出有價值的哲學問題,能否展開有效的討論,關鍵在于教師對學生提問能力的訓練。德國哲學家里夏德·普雷希特認為,“真正哲學的問題,就是沒有準確答案的問題”,但它會引發我們進行辨析,并展開多方面的思考,進而獲得對自己和社會清醒而正確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提問的能力決定了討論的質量。而要到達這一步,教師首先要有基本的哲學素養。
香二小學在開展兒童哲學教育初期,遇到的最大難題是教師哲學素養和哲學精神的缺乏,為此,學校通過“思辨—聯系—實踐”研修模式,創新研修內容和方式,幫助教師在“思辨中學會反思,在聯系中進行整合,在實踐中驗出真知”,促進其思維方式向著辯證、全面、客觀的哲學化方向轉變,成為能夠獨立思考、提出有價值問題、為學生做出示范的教師。在香二小學的哲學課上,老師們都會精心設計預案,一方面圍繞刺激物設計沒有特定答案的討論話題;一方面啟發學生進行思考,提出有討論價值的問題,幫助學生形成自己的思想和觀點。
比如,“生與死”是古今中外哲學家都必須思考的問題,也是香二小學兒童哲學課程的重要主題。教師就是基于“很多小朋友從小就愛思考和討論人生的重大問題,諸如生與死、幸福與痛苦、得與失、戰爭與和平等;可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指導、引領,慢慢就不再提出問題了”,而將討論的目的確定為“初步感知兒童哲學課程的意義,明晰生命的意義、生命的起源、生命的價值及人類生命的獨特性”“提出問題,思考人生,與他人分享思想,形成正確的價值觀和方法論”。
在老師的鼓勵下,師生以“什么是生命”作為哲學對話的起點,學生通過“可以吸取養分、可以繁殖、可以創造新的生命”的花來理解什么是生命,通過“細胞—植物—動物—直立—勞動—思考—人類”的過程來認識生命的起源和終結也即死亡,通過兩個案例探討人類與其他生命的價值是否等同,二者之間有怎樣的聯系,是否只有相互制約,才能保持生態的平衡。
討論中,教師要求學生通過小故事提出問題,并結合生活中的事例來驗證自己的觀點;要求大家暢所欲言,不要求答案唯一。這種教法,從兒童的問題出發,經過知識和經驗的印證,孩子們的腦洞被慢慢打開,思考逐漸被引向深入,價值觀一點點確立,方法論一步步習得,而這種開放性的步驟,恰恰是兒童哲學課的特點和要求。
其四,從細節入手,營造校園哲學環境,發展哲學文化。
走進香二小學,隨處可見哲學的啟蒙。操場的文化墻被稱作“幸福教科書”,上面圖文并茂,中英雙語,醒目地寫著16個哲學主題:愛國、禮貌、誠實、公平、民主、自由、規范、合作、分享,等等。老舊的三層教學樓里,每一層都有不同主題的文化墻,裝著活力滿滿的智慧:一樓是頗有哲學意味的教育愿景——讓每一個生命和諧生長,配圖是一個孩子手拿風箏在奔跑,仿佛在放飛自我,行為、心靈和精神都在追求自由;二樓是教師文化墻——和風細雨,體現著教師對教育規律的尊重和對學生心靈成長的重視,體現著師生之間、生生之間、集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原則,體現著具有辯證關系的“和而不同”的學校管理理念;每層樓梯的墻面上,都貼有經典的哲理故事,如《少了一個釘子,亡了一個國家》《泥土的芬芳》《塞翁失馬》《老木匠的故事》等,小故事中隱含著大的哲學道理,每個故事旁邊還貼有孩子們由這些故事產生的思考;三樓的圖書角中外兒童哲學故事占了大半,有法國碧姬·拉貝、米歇爾·畢奇的系列作品《寫給孩子的哲學啟蒙書》、美國李歐·李奧尼的系列作品《小墨魚和他的朋友們》、奧斯卡·柏尼菲的《兒童哲學智慧書》,還有大量的中外繪本,都是被孩子們反復閱讀的作品。
這些環境元素幾乎囊括了哲學對話常見的主題和概念,綜合起來,如同創建了一個有明確研究目標的團體,學生長期浸潤其中,或閱讀,或思考,或提問,或討論,看似在探究哲學,實則在面對世界和自我,他們在探索生命、公平、真理、善良、寬容、權利、自由、義務、責任、道德等哲學話題的過程中,也日積月累著人生的智慧,于潛移默化中學會如何與自我、與自然、與社會和諧相處。
比如對于“公平”的討論,師生對于“公平”含義理解是進階式的,由“不偏袒一方”到辯證地認識“公平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公平”,再到“一樣平均并不一定就公平”,公平包括與自己相關的、與社會相關的和與人類相關的三類,更進一步延伸到怎樣建立公平、遇到不公怎么辦……層層深入。學生的思考既有見地,又有實際意義。遇到不公,除了要進行法律申訴、角色對換、自己化解,還要化為動力,這樣的哲學思想帶給學生的是積極的人生觀指導。(見圖2)
啟示三:感知哲學之美,享受理性之光
兒童哲學課程雖然憑借著繪本、故事等具體可感的“刺激物”而看起來不那么枯燥,但這門課程的哲學屬性決定了它終究要回歸理性,回歸到生命、自由、責任、真理等一個個代表著人生和社會本質問題的抽象概念和觀點上來。而且概念的確定需要嚴謹,判斷的過程需要冷靜,推理的過程要有邏輯,結論的得出也需有理有據。可這是不是意味著哲學中的理性是冰冷的,沒有溫度和美感可言?當然不是。香二小學的兒童哲學課程就以哲學特有的美,為學生的童年帶來了理性之光。這光由哲學發出,集思辨的、慰藉的、智慧等光芒于一體,斑斕炫目,美不勝收,能量滿滿。那么,兒童哲學,作為課程的美,美在哪兒呢?
首先,美在思辨。
哲學是對世界基本和普遍問題的認識和研究,是關于世界觀的理論體系,有著嚴密的邏輯系統。盡管那些提出奇思妙想問題的兒童的確體現了天生的哲學思維,但多數兒童的這份天賦還是如雅思貝爾斯的看法,會在長大成人之后消失。這或是因為后天世俗成長環境的影響,或是因為缺少有效培養的土壤。而當學校選擇了兒童哲學作為課程,就有可能通過多種方式進行思辨的訓練。有過思辨訓練的兒童,會不斷提升童年天賦的思辨能力,進而發展哲學思維,享受到高于一般兒童的理性認識所帶來的學業的進步、精神的豐富和溝通的順暢。
早期國外的兒童哲學課程(P4C)通過確定哲學對話的起點、設計開放性對話的步驟(分享資源—建立意義—匯集問題—產生想法—嘗試對話—最后想法)、焦點對話活動和個人思考寫作等環節 (徐星編譯《如何和兒童談論哲學》《上海教育·環球教育時訊》2019年第2期)對學生的思辨能力進行培養。在這一過程中,教師引導學生從對概念的分析和思考起步,再到判斷和推理,學生從價值觀到方法論都會日益成熟。吉林大學哲學系孫正聿教授認為,學習哲學,最主要的就是鍛煉和培養一種善于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并進行“前提批判”的理性思維能力。哲學的“愛智慧”,不僅僅是對知識的追求,更是對生活意義的關切。因此,香二小學的兒童哲學課程通過不斷提升的理性思維能力讓學生發現了很多感性思維所無法抵達的境界和高度,從而獲得由此帶來的陶冶、愉悅和美感。
就學校課程而言,哲學的、探究的、反思的、批判的、辯證的訓練,會帶動多學科學業的進步。愛因斯坦曾說:“如果把科學理解為在最普遍和最廣泛的形式中對知識的追求,那么,哲學顯然就可以被認為是全部科學之母。”這是因為,哲學研究的范疇對科學而言有著基礎性的地位。英、美、韓等國的研究也證實,哲學討論能夠提升兒童的數學和閱讀能力,這其中,哲學思辨功不可沒。
在香二小學圍繞“約束”與“自由”的關系展開討論的哲學課上,三個層次的思辨帶給學生的進步顯而易見——
“自由”是哲學的主題,也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課上,教師由問題出發,引導學生辯證看待“自由”與“約束”的關系,弄清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學生先在小組內探討“自由”概念的確切內涵,再追問自己是否自由。兩次反饋之后,學生從第一次的簡單答案——不自由或者自由到比較復雜的判斷——“半自由、半不自由”,再經過教師的板書輔助,循序而導,學生開始有了辯證的思想——沒有絕對的自由,自由中包含著不自由,不自由也包含著自由,自由是相對的,“約束”與“自由”是矛盾的統一體。這是第一個層次的思辨。
為了更好地理清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教師本著“順著學生思維走,引著學生思維走”的哲學課教學原則,利用思維導圖提練出體現“約束”的關鍵詞——范圍、度、條件,讓學生通過思辨交流,明辨適當的限制是為了得到更多的自由,而過度的自由帶來的則是遺憾和失敗的道理。進一步再由抽象的概念回歸到身邊的問題——理解“校規”與自由的關系,對思辨的結果進行應用。經過討論,很多同學的想法發生了改變,能夠理解學校制定校規的初衷是為了學生長遠的發展,但也仍然覺得校規限制自己的自由。這是第二個層次的思辨。
之后教師再次通過“提問—討論—對話—反思”的方式引領學生思辨,學生對自由的意義有了更深的認識,即自由的前提是利己、利他,當二者達到平衡,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最后,回歸到踐行與落實。對于小學階段的孩子,世界觀、價值觀還未完全形成,未必能夠把握自由的“度”,教師將“約束”定位在自我約束而不是外部強加的“自律”上,“自律”使限制成為自我要求,規則帶來約束感自然消失。學生更易產生認同感,對“自由”的理解更深刻,從而完成了三個層次螺旋式進階的思辨過程。
在香二小學,兒童哲學不僅是一門課程,還是一種文化,滲透在各個學科的教學中。比如語文學科中的詩歌、散文、小說,哲學教育的可能性無所不在。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詩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都含有辯證的哲學思想和積極的價值導向。從哲學的角度解讀這些詩句,可以啟發學生體會這些詩句文學之外的價值,在更深刻的意義上享受古詩的美。
其次,美在慰藉。
哲學是理性的,雖然它的理性基于感性,但最終還是要通過理性給人帶來精神的慰藉,這是由它“愛智慧”的屬性決定的。著名學者資中筠作為英國哲學家阿蘭·德波頓的哲學經典《哲學的慰藉》的譯者,在她的《譯序》中寫道:“在作者看來,哲學最大的功能就是以智慧來慰藉人生的痛苦。這些痛苦有主觀自找的,如名韁利鎖、欲壑難填;有外界強加的,如天災人禍,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但是在哲學家那里都可以找到解決之道。”哲學家是怎么解決的呢?資中筠舉例“蘇格拉底以通過理性思辨掌握真理的自信直面壓倒優勢的世俗偏見”“塞內加參透人事無常,對命運作最壞的設想,因而對任何飛來的橫禍都能處變不驚”,說明哲學家雖然思想不同,有的相距甚遠,甚至針鋒相對,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哲學的原意——“愛智慧”“而且用這種智慧來慰藉人生的種種悲苦”。
哲學家的智慧以直面而非逃避現實為前提,其給人的寬慰不是靠平常的寬心話,不是靠呈現夢想和愿景,而是在接受現實的情況下提出符合實際的見解。所以,哲學給人的慰藉也是有溫度的,但這種溫度是理性帶來的,它有助于獨立人格的形成,有助于人對真理的追求。
香二小學的師生一起討論“幸福”這個主題,學生從哲學中獲得的智慧不僅是認清了幸福是什么,還辨析了幸福和痛苦的關系,尤其是承認了無論怎樣,生活中不可能只有幸福,一定還會有不幸和痛苦,它們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坦然接受痛苦的存在,才有可能真正找到幸福。
討論“生與死”這個主題,教師引導學生不僅要了解生命本身,還要放眼所有生命——人類的,動物的,植物的,所有生命是一個大家庭,要懂得尊重生命;無論誰的生命,都一樣重要;一個人生命的精神價值要遠遠超過他的軀體價值;最重要的,生命不是永恒的,總有一天生命會停止。正因為如此,“死亡讓我們更加努力”,每個人都應該活在當下,分秒必爭,駕馭自己的人生。
這樣的慰藉給人帶來的不單是感情層面的撫慰,而且還充滿了理性的魅力和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即便是像《猜猜我有多愛你》《活了100萬次的貓》《驢小弟變石頭》《逃家小兔》這樣并不難懂的繪本故事,也會因在課堂討論中被師生挖掘出了更深的寓意而閃現出哲學的光芒。
再次,美在釋放。
與其他課程不同,兒童哲學課上,需要教師講授的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留給了學生,學生要思考,要討論,“討論”是兒童學習哲學的主要方式。為了生成有效的討論,課前學生需要閱讀,需要對閱讀材料進行思考,需要學會如何提出問題,如何準備支撐自己觀點的材料,只有這樣,對真理的探索才能建立在尊重科學的基礎上,討論中的交流才能走向深處,也才是有意義的,討論雙方才會彼此促進。可以說,哲學課希望達到的教學目的基本上是通過討論來完成的。這就給兒童天性的釋放和潛力的激發提供了空間。
課堂討論時,孩子們可以天馬行空,可以童言無忌,可以暢所欲言,他們的思想、情感、經驗都有機會疏放出來,呈現出千姿百態千變萬化、屬于童年、純真美好的生命形態。最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提問,也即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討論,也即學會了與他人交流自己的思想;學會了有根據有邏輯地辨識哲學命題,也即學會了選擇正確的價值觀和方法論。現代教育提倡的自主發展、尊重個性的核心理念,在兒童哲學課上借“討論”這一教學組織形式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它所釋放的,從根本上說,是兒童內在生命力的美好展現,是兒童成為最好自己的啟動力量。這種釋放,能為孩子們的未來帶來更多幸福的體驗和更多美好的可能性。
比如“自由”這個話題就會讓孩子們釋放很多內心的疑問。討論中,孩子們表達了自己真實的困惑:自由有什么用?每個人都能享有自由嗎?我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嗎?他人能限制我的自由嗎?是不是只有長大才有自由?……而每一個困惑還會衍生出更具體的新的困惑,如關于“我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嗎”“人與鳥誰更自由?”“想什么就能做什么嗎?”“拿不準的事就一定不能做嗎?”“做任何事都需要理由嗎?”等等。
經過討論,學生分別得出結論:生活、他人、自己都可能限制自由,所以自由有限;對于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要學會放棄;沖動的后果和深思熟慮的后果是不一樣的,所以凡事要三思而行;要學會同時傾聽意愿、感情和理性的聲音,做事要聽從勸導、遵守規則;生活中總有一些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做事要切合實際……
由此可見,討論創造了釋放兒童心中疑問的契機,也創造了他們交流和提升的機會,尤其是辨析了是非,自然地形成了自己的價值判斷。這種釋放的過程,恰好印證了杜威所倡導的“教育并不是一件‘告訴和被告知的事情,而是一個主動的和建設的過程”,而一個人的思想和才能只有真正被釋放了,才能實現其價值。
最后,美在成長。
哲學課程的思辨、慰藉和釋放之美,從方法論和價值觀上合力促進了兒童精神層面的成長。馬修斯的兒童哲學思想建立在對兒童欣賞和尊重的基礎上,在他看來,“兒童給予我們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之一便是嶄新的哲學視野”“兒童常常是清新的、有創意的思想者”,所以,“哲學在某種程度上,是成人對童年問題的回應”。(馬修斯《童年哲學》)但在“將兒童看作探究伙伴來尊重”的前提下,他也強調,“父母和教師要擔當養育、指導、安撫和激勵兒童的重任”,只有這樣,教育才有存在的意義,而哲學課程就是學校完成這種重任的一個途徑。
在哲學課上,兒童所獲得的思辨能力、慰藉力量和釋放愉悅,會進一步推動其自身認知的提升、理解力的加深、視域的開闊、創造力的活躍、批判力的增強、獨立思考習慣的養成、邏輯的清晰、概括能力的進階、遇事時的冷靜與換位、積極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形成、內心的豐富與強大……從而有更多的精神追求,有更多的勇氣探尋真理,為自己有限的人生增加厚度,獲得真正的幸福。即便未來人生中遇到坎坷和變故,也不至于驚慌失措、怨天尤人、唉聲嘆氣、就地趴下,而能以積極的心態去面對,與世界、與自我和諧相處,從容化解不幸與痛苦,在風雨中挺立不倒,在人生的傷疤上繡出漂亮的花來。這不就是成長嗎?
在關于“頭兒”的討論中,香二小學的哲學課設計了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先通過大隊長、校長、樂隊指揮、廠長、列車長、國家元首等圖片導入,引出能概括所有人的關鍵詞——“頭兒”,進入話題;之后通過小組交流,進一步探究“頭兒”的相對性,認清“頭兒”的上面還有“頭兒”這樣一個現實。
第二個層次:結合實例說說“當頭兒好,還是當普通人好,自己想不想當頭兒”,思辨之后總結“頭兒畢竟是少數,得到的尊重和榮譽很多,但同時承擔的責任也大;每個人都應該向著最高的目標去努力,同時隨時準備做一個普通人;凡事當然要努力做好,無論當“頭兒”還是普通人都要坦然接受,享受過程”。
第三個層次:聯系實際換個角度思考,試想,在學校里,如果每一個人都想當“頭兒”指揮別人,學校會是什么樣的?為了避免由此產生的混亂,讓大家能夠在一起順利、有秩序地學習,每個人都應該參與選舉,選出讓我們信任的“頭兒”,共同制定并服從班規、校規。
第四個層次:由規則延伸到法律,延伸到我國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現代社會中,人們為了更好地在一起生活,制定了法律,發明了選舉制度。任何“頭兒”的權利都不能等同于法律,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普通人,法律由普通人投票產生,法律是我們所有人的“頭兒”……
四個層次,波瀾起伏,層層推進,由概念到自我,到社會,到實際生活,內涵不斷加深,外延不斷擴大,學生得到的不是知識的簡單累積,而是認知的螺旋式提升、精神的階梯式成長。
啟示四:學會關照自己的“靈魂”,實現“精神的成熟”
在《寫給孩子的哲學啟蒙書》的作者看來,美不僅會觸動我們的身體,而且能觸動我們的心靈。哲學之美就是所謂觸動心靈的美,只不過它的美屬于理性,帶著秩序,帶著規則,帶著思辨,帶著價值觀和方法論。所以,它的外在是抽象的、嚴肅的、嚴謹的、嚴密的,甚至是枯燥艱澀的,它的內在是具象的、自在的、開闊的、溫暖的,也常常是有趣輕松的,需要經過學習才能真正懂得,從而獲得精神的快樂與成熟。
不久前,中國科學院院士、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在線上給疫情即將結束而返校的中學生上了“開學第一課”,課上,他送給中學生8個字:獨立、思考、尊重、科學,強調用自己獨立的眼光審視世界,基于自己的觀察做出研判,在學會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尊重科學的過程中成熟。這8個字,恰恰也是兒童哲學最終的培養目標。施一公所期待的成熟與兒童哲學的目標殊途同歸,都指向一個人精神的成熟——“從本質上來說,兒童哲學并不僅僅為了訓練學生的思維能力或其他能力而已,而是要通達兒童精神世界的深處,使他們學會關心和照料自己的‘靈魂,并在探尋真理中享受理性之光的照耀,最終實現‘靈魂的健康成長與卓越。”(高振宇《兒童是天生的哲學家》《上海教育·環球教育時訊》2019年第2期)
這樣說來,理性光芒的照耀應該是兒童精神成長必需的養分,不可或缺,也不可太遲;缺了,遲了,都會影響兒童精神的發育。好在,有兒童哲學這樣一個為兒童量身定制的課程,雖然它的核心和目標是理性的,但它的主題具體鮮活,訓練散發魅力,道理透著親切,視野呈現美感,它的載體和途徑是感性的,兒童化的,有童趣,有故事,有階梯,為孩子們所喜聞樂見。
香二小學的學生能夠真正做到如孟憲玲校長所期待的“面帶微笑,播種快樂”“心田充滿陽光”,在學習和生活中更加積極,更有判斷力,更會思考,從容面對未來,毫無疑問,與從小接受的理性的訓練、良知的浸潤,與從小建立的哲學思維、日漸夯實的哲學素養密切相關。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所小到袖珍的校園,為孩子們打造了廣闊的精神家園。
(責任編輯:李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