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在一次學術交流中,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房寧老師分享了他在2017年3-4月間“走讀京杭大運河”的經歷。大運河沿線有發達的城市,但大運河周邊更有處于半自然經濟狀態、等待拆遷、假貨泛濫的普通農村。這真是一個素面朝天的中國。
大運河途徑的華北平原,是中國腹地,其經濟和社會形態,就是中國鄉村的縮影。巨大的城鄉差異和區域差異,使得中國就像是一個時光隧道。我們習慣于用“將來”定義“現在”,一度以為城市的光鮮亮麗必定是鄉村的未來。甚至于,“美麗鄉村”也是由城里人的田園夢和鄉愁所定義的。殊不知,在更多的時候,鄉村構成了現代中國的“隱藏的角落”—你關不關注它,它就在那里;它用它獨特的方式,來形塑中國的面貌。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6億人月均可支配入1000元的話題引起了社會熱議。這本是學術常識,說明人們對中國社會的這一圖景背后的準確意涵并不完全理解。很顯然,這六億人絕大多數都是農民。
村莊是很多新市民家庭的穩定器和動力源,既為其完全融入城市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又為其可能出現的進城失敗提供退路。
農村低收入人口包括哪些群體?一是絕對貧困人口。這部分低收入人口,多數是因為家庭缺乏勞動力,或遭遇天災人禍,長期或暫時陷入貧困境地。這些人口是低保或精準扶貧對象,但現有的農村低保和扶貧標準還比較低,其基本生活可以得到有效保障,但并不能保證高質量的生活水準。
二是半耕半工家庭人口。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農村逐漸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耕幫工家庭。以三代家庭為例,年輕夫婦一半在城市務工,老年人和小孩在留守農村,在農村完成家庭再生產。因為市場機遇、家庭積累以及個人能力等方面的差異,一部分半耕半工家庭有較高的收入,為城鎮化做好了充分準備。但也有相當部分家庭,務工收入不高,家庭人口又比較多,導致其人均可支配收入較低。
三是純農戶。一部分農戶因為家庭生產周期及特殊的家庭任務的原因,如生育、照顧老人、陪讀等,被迫留守農村。在很多農村地區,由于市場機會有限,土地產出也不高,務農收入比較低,純農戶的家庭容易陷入低收入家庭序列。
農村有廣大的低收入人口是一個現實,但另一個重要事實是,中國擁有全球最多的中等收入人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鎮化速度以每年超過一個百分點的速度在快速增長,這一過程催生了新增的中等收入人口。這些新增的中等收入人口,雖然名義上在城市安家落戶,也有穩定的工作,但大多數新“進城”的人口,其家庭收入也僅僅是在中等收入線的邊緣。其高品質的城市生活,客觀上還得依賴于農村的滋補。一旦城市的就業機會喪失,或者說遭遇意外,則很容易重回低收入行列,退回農村就更是一個重要選項。
在這個意義上,幾乎每一個新增的中等收入人口背后,都站著若干個農村低收入人口。村莊是很多新市民家庭的穩定器和動力源,既為其完全融入城市提供強有力的支持,又為其可能出現的進城失敗提供退路。
無論是對于農村的低收入人口,還是城市處于中等收入線邊緣的新進城人口,村莊都有難以替代的功能。筆者前段時間在調查山東合村并居時,對“素面朝天的中國”有更為深切的認識?!八孛娉臁钡拇迩f,雖不一定光鮮亮麗,并一度被主政者認為是需要被改造,甚至消滅的,但它對于很多農民而言,卻真實而有力量。留守農村的老人,在為子女蓋了房、娶了媳婦之后,幾乎耗盡了一生的積蓄。并且,一旦完成了人生任務,他們的年紀也大了,也不可能有多少現金收入。他們根本就沒有條件去買新型農村社區里的樓房,也對入住樓房后的現金支持有巨大心理壓力。他們需要依賴村莊,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沒有物業費、水費、取暖費,還可以有庭院經濟,節省了生活開支。
事實上,哪怕是拼盡全力進了城的年輕人,也對拆村并居憂心忡忡。雖然年輕人對住進樓房有期待,但更擔心自己能不能承受住樓房的代價。一位受訪的年輕人,前兩年已經在縣城買了樓房,但僅僅住了一年就回村“投靠”父母了。原因是,生了小孩以后,家庭收入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務工收入,既要還房貸,還要養孩子,根本就無法承受城市生活里現金支持壓力。
2018年夏,我和同事在中原腹地開展田野調查。我們調查的村莊,處于兩個大城市的交界地帶,城市已經擴張到了村莊邊緣。按照村民的說法,村莊已經按下了“暫停鍵”,年輕人進城打工,村里的田地,老年人隨便種一種,大家都等著拆遷。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體驗,這個村莊其實已經“暫停”了十年時間,人們就這么等著,既沒有改變現狀的條件,也沒有為將來努力的動力。以至于,駐村扶貧工作隊也慨嘆,要動員農民致富真是難啊。
生活是如此“平淡”,總要為內心的躁動找個出口。一天傍晚,筆者和同事晚飯后散步,突然聽到高音喇叭聲從遠處的村莊傳來。循聲而去,原來是鄰村一戶人家生了小孩,請了一個歌舞團來村里表演。在表演現場,男女老少都有,聚集觀看。一位穿著體面的管事站在舞臺邊上維持秩序,東家則忙著給在座的每一位發煙。歌舞團是從縣城請來的,演員全是俊男靚女,表演的都是城市酒吧風格的勁歌熱舞。表演期間,鋼管舞和脫衣舞把現場氛圍推向了高潮,小孩在舞臺前歡快打鬧,大人們則安靜得出奇,聚精會神地觀看。直到互動節目的到來,人們的情緒才外露出來。一位五六十歲的大爺,跑上臺去和穿著暴露的年輕女演員插科打諢,還當場抱起了女演員的大腿。到了這個份上,連管事的也看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說:“差不多就可以了,下去吧?!?blockquote>這種看似與“素面朝天”不相容的文化活動,卻有深厚的社會基礎。
同事幼時學過相聲,有說學逗唱的童子功。他說,現場演員的表演水準,尤其是鋼管舞,絕對是專業水平。但他就感到很驚奇,中原地帶,按理是文化深厚之地,怎么會出現這樣的赤裸裸的“傷風敗俗”的文化活動???我其實一點都不驚奇。早在十余年前,我就在華北農村做田野調查時親眼看見了脫衣舞表演。并且,那次表演,還是在喪事上,場面比這次還大,因為東家請了兩個舞蹈團,演起了對臺戲!
脫衣舞、鋼管舞這種文化產品,當然是城市文化的產物,也可以說是消費主義在農村肆虐的表現。但是,這種看似與“素面朝天”不相容的文化活動,卻有深厚的社會基礎。華北的村莊,大抵都有分裂型的社會結構。村莊內部往往有幾個社會集團,在經濟、社會和政治方面展開全方位競爭。像滿月酒、喪禮等具有集體儀式的重要場合,當然是彰顯東家及其他這個小集團“臉面”的重要機會。久而久之,這些集體儀式能否聚集足夠的人氣,是否足夠熱鬧,變成了是否有“臉面”的象征,至于說“長臉”的方式,反倒是其次的。
其實,每個地方的鄉村社會,為了“面子”而生存一直頑固地存在。有的面子,其實是底子。比如,幾乎每個地方的農民都要竭盡全力為兒子蓋上好的樓房(或者說在縣城購置一套樓房),為其娶上媳婦。如果完不成這些任務,對很多農民而言,就算是人生失敗,在村子里也抬不起頭來。以至于,這些年的婚姻市場競爭異常激烈,“天價”彩禮屢見不鮮。
有些面子,已經成了階層分化的象征。沿海一些發達地區的農村,村莊里的富人們為了面子,不斷提高宴會規格,且不收禮金。久而久之,普通農民根本就付不了人情,辦不起酒。“人情”成了富裕階層的游戲。與之相反的是,在兩湖平原和鄂西、湘西等地區,社會分化不明顯,人們都有通過辦酒來平衡人情支出的理性考量。
世道易變,人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努力逃離鄉村,卻又在極力維系與村莊里的社會關系。就如中原腹地的處于城市邊緣的那個村莊,村民們都在等待拆遷,一切安排都為進城做準備。但是,只要還在村莊一天,人們就無法脫離集團競爭的結構束縛,就還要在想盡辦法在村莊中獲取有利位置。甚至于,“天價” 彩禮、人情負擔重等社會文化現象,何嘗不是人們逃離鄉村的心態在牽引呢?如果不是為了盡快進城,提前透支父輩的財富積累,年輕一代索取的“天價”彩禮,甚至要在城里買一套樓房,怕是沒有那么大的動力。如果不是因為對村莊社會關系沒有長遠預期,每走一份“人情”都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回來,人們也不至于那么積極地尋找一切機會辦酒,甚至出現了“無事酒”。
其實,鄉村是很多人的棲息地和退路,但人們未必就覺得其是世外桃源。巨變時代,幾乎沒有哪個村莊能夠逃離城市化的洗禮,農民感觸到比其他任何人都深刻。以至于,“人心不古”已經是很多農民自己的深切體悟。
世道易變,人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努力逃離鄉村,卻又在極力維系與村莊里的社會關系。
筆者家鄉地處閩粵贛客家腹地,算是一個比較有傳統,文化底蘊深厚,民風淳樸的地方。但這些年來,連老母親都教導我,“現在不同于過往里,大家都各顧各了”。還舉例說,我的某某同學,騙了村里某個人家多少錢,千萬要注意啊。近些年來,村里至少有20個年輕人陷入網絡賭博中不可自拔,不僅自己滿身債務,連同父母也跟著倒霉,幫忙起還債。按照一位村民的說法,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賺“快錢”,一夜暴富。鎮里雖然有工業區,工資也還不錯,但但凡有點門路的家庭,是不會讓年輕人去務工領“死工資”的。
這幾年,脫貧攻堅成了很多中西部農村的中心工作。幾乎每個扶貧干部都有一個深切的感受:對于脫貧這個事,怎么干部比貧困戶還著急呢?我碰到好幾個扶貧干部,自己墊付資金幫助村里發展產業,希望與村民風險共擔,結果有的村民還是不買賬。有些大型企業為了幫助貧困地區發展,在當地建了工廠,結果貧困戶寧愿在家里耍也不愿意進廠打工,工廠竟然因為找不到工人而無法生產。有些扶貧工作組,好不容易爭取了扶貧項目,為村里修路修橋,結果有的村民還打起了扶貧款的主意,想盡辦法要各種補償—占地要補償,出工要補助,損害了作物還要青苗損失費,不一而足。我訪談過的幾乎每一個扶貧干部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委屈。為了免于打擾群眾,有些扶貧干部晚上去貧困戶家訪問,貧困戶竟然不讓其進家門。
今日之中國鄉村,正在經歷一個堪稱為“治理迭代”的特殊時期。20世紀90年代,鄉村治理主要是服務于汲取農村資源,貫徹國家意志,且有強大的強制性權力作為后盾。因此,鄉村治理雖然粗糙,且強制性手段泛濫,但國家與農民之間的支配關系卻難以挑戰。而進入21世紀以后,一旦沒有了汲取資源的任務,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疏遠起來。而在治理迭代的今天,國家以服務者的形象重新積極介入農民生活,脫貧攻堅、污染防治、移風易俗等,幾乎每一件事都事關農民的美好生活。吊詭的是,農民卻并不一定接受國家的“服務”。
今日之中國鄉村,正在經歷一個堪稱為“治理迭代”的特殊時期。
何以如此?一個關鍵的問題是,鄉村社會其實還是素面朝天的,但國家治理的方式卻變得精致無比,兩者之間存在巨大的悖論。素面朝天的中國鄉村,人們對于生活的“算計”,和國家“統計”,很可能不是一個邏輯。
任何一個社會,都有自己的文化。這些文化,潛在地支配著人們的生活邏輯—這個邏輯,往往是地方性的,而不是普遍性的。而“國家”恰恰代表著統一的、普遍的邏輯。比如,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一些少數民族貧困群眾,對于收入的計算取決于開支,“賺多少,花多少”,或者說“要花多少,就賺多少”,積蓄和發展的觀念并不強烈。而扶貧是一套典型的發展主義話語,這一套邏輯和當地的文化必然發生沖撞。這也就可以理解,一些深度貧困地區的脫貧攻堅工作,扶貧先扶志(智)是多么地重要。
大多數鄉村社會都還保留著大量的非正規經濟,還存在互惠關系,人們的經濟和社會生活本來就難以精準計算。甚至于,人們如果太精于計算,很可能會制造社會問題,一些地方的人情負擔過重就是“計算”的結果。因此,鄉村社會往往是模糊的,灰色的,易變的。但國家政策卻需要精確。比如,精準扶貧要精準識別、精準施策和精準脫貧?,F實卻是,農民連自己的收入和支出都無法精確計算,精準的治理何以可能?為了精準而精準,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就會泛濫起來。
素面朝天的中國,其實還處于算盤時代,但我們卻已經在用計算機在測量鄉村社會一切。有時候,國家能力的提升會有效規制社會,讓鄉村變得更好。但有的時候,過于自信的國家能力,很可能也會遭遇不適,被鄉村文化反噬。
中國似乎正在經歷時空壓縮。今日之中國,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的社會元素同時出現。不同區域,因為不同的自然、歷史和文化積淀,這些社會元素的組合形態也有不同。而它們又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國。
認識中國,不可規避那些隱藏的、易變的和迭代的元素。從鄉村看,素面朝天,恰恰是大國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