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文
治國理政價值觀和市場經濟法則,是需要有所區分的。尤其是執政的共產黨在市場經濟的挑戰面前,必須自覺抵制商品交換原則對黨內生活的侵蝕。
市場經濟當然是競爭經濟,法治經濟,首要的并非市場倫理建設而是市場法治建設。沒有好的法治環境,市場主體的獨立性,市場競爭的有效性、政府行為的規范性和市場秩序的有序性都將缺乏根本的保證。因此,只有建立在法治基礎上的現代市場經濟,才是實現資源有效配置和富民強國的有效途徑。法的內容應當體現公正性,真正體現市場經濟的公平競爭和對法律的有效保護。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平等的對待不同的市場主體。只有機會的公平才是實現社會公正和經濟效率相統一的有效途徑。已制定的法律還在于它具備可操作性和可訴性。制定的法律應當全面、系統,不能留下法律空白區域,特別是市場經濟的基礎法律更是如此。但法治與德治畢竟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市場經濟的法治建設也需要市場倫理建設的配合。
完善市場經濟體制,就要使市場經濟體制孕含的善的倫理道德,最終成為全社會普遍認同的行為規范。這包括,對所有參與市場經濟活動的企業一視同仁。市場經濟需要政府“看得見的手”的作用,但應當有明確的邊界。政府參與市場行為,也需要有嚴格的法律限定,并進行規范,而不是政府可以隨心所欲甚至不負責任參與市場行為。政府不能“越位”,不能在決策上隨意性較大,不能責任意識淡漠,對造成重大經濟損失的行為后果,必須追究決策者的行政責任。
市場經濟條件下道德調節是有明顯局限性的。市場經濟本身并不能分辨善惡,市場可以容納各種各樣對整個社會來說極不道德的交易。因為市場經濟本身并不能規定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物品可以或不可以在市場上進行交易,雙方只要自愿交換,平等互利,絲毫不和市場經濟原則相悖。同樣,一些人把名譽、良心、權力和官位等當作商品與金錢進行交易,只要占有者愿意,都可以同貨幣相交換而商品化。市場經濟的互利原則,實際是各方無意識的一種結果,是各方“自私”利益相互制約的結果,是“看不見的手”達到社會經濟的“自然平衡”。市場經濟本身不存在產生利他占主導地位的道德機制。等價交換和平等互利原則是在力量對比和利益爭奪的競爭中得到貫徹的,雖然市場機制和法制的完善能夠有效地抑制過度的利己行為,但不可能消除產生這種行為的可能性。主要靠驅動個體利益運行的市場經濟機制,也不會自動產生為社會整體利益著想的道德意識。所以,必須加強市場倫理建設,爭取創造在市場經濟中道德調節也可以起強大作用的舞臺,使提高法律強制力、市場規則、政府倡導的公平正義行為與道德要求結合形成“合力”,最終使所弘揚的道德,能夠內化為市場行為主體的一種自主、自愿、自覺的活動。所以,從這里引入“義利之辨”,追求義利相和,探討“適中合義”,其實也是時代之問,現實之問。
復雜就在于市場倫理建設,究竟要不要納入治國理政的大范疇?
首先,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的經濟制度,當然是治國理政。社會主義是在批判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建立的。《資本論》深刻揭示了資本剝削之可惡,市場運行導致兩極分化之慘烈,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之必然。我們也一度認為社會主義經濟只是與市場經濟相對立的計劃經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創造之一,就是通過改革開放建立、發展和不斷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雖然美國頑固地不承認中國是“市場經濟國家”,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已然蔚為大觀、成就無比輝煌。但怎么避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問題,如何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市場經濟 + 法治經濟 + 道德經濟”這個人類新的經濟制度和經濟模式,尚在路上,還要探索。因此,今天我們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時代背景下進行義利之辨,將市場倫理建設納入治國理政的大范疇,恐屬題中應有之義。
其次,具體到市場經濟領域,盡管必須遵循價值規律,仍然要有作為市場倫理的“義利之辨”。如果僅以利益法則下的唯利是求,作為市場經濟的基本法則和不二選擇,不會是一個健全、健康、良性運行的市場經濟,當然也不是我們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陳來先生指出:“儒家先義后利的價值觀,就對象而言,主要指向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指向官員,而不是針對民眾。尤其是義利之辨所引申的公私之辨,主要針對的是承擔公共事務責任的官員。對于民眾,儒家始終強調‘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肯定民眾利欲需求的合理性。孟子的仁政王政都是以此為基礎的。所以在孟子思想強調義利之辨和重視民欲民利是沒有對立的。”這無疑是正確的。問題在于,今天與孟子時代的大區別,是治國理政也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力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官員“承擔公共事務責任”要圍繞中心,就更多融之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大量經濟活動中。為什么如今的一些官員時常被一己私利所困擾,反倒不如人民群眾“心底無私天地寬”?為什么今天突然冒出來那么多“貪官”和“兩面人”?就因為“官員”當然是擁有權力的管理者,而今天的用權、施政、管理,甚至治國理政的大事,都要圍繞經濟建設,經濟建設又是在市場經濟、資本運作中進行的。資本在這里與權力相遇了。不受制約的權力難免腐敗,絕對不受制約的權力有可能絕對腐敗。當權力調控市場,當權力與資本相遇,不受制約的權力,難免導致普遍性、塌方型的腐敗。資本不斷擴張的沖動和權力不斷膨脹的欲望結合,會使道德的界限喪失,使法律的界限模糊,甚至成為馬克思主義所嚴厲批判的壟斷資本主義,徹底走向黨和人民的反面。
所以習總書記一再強調,我們必須“堅決防止權力和金錢相結合”,要“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同時又諄諄告誡“承擔公共事務責任的官員”,“內無妄思,外無妄動”。黨的領導干部更要對組織和人民常懷感恩敬畏之心,對功名利祿要知足,對物質享受和個人待遇要知止。
蘇軾云: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
蘇軾這份情懷,正是今人所欠缺的,也是最珍貴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想通這個道理,就一定能以身作則,以上率下,以清廉養浩然之氣!我體會,總書記是把對官員的崇高道德要求,市場經濟的倫理建設,都納入治國理政的大視野了。
不管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只要搞市場經濟,就要面對在資本盈利和個人謀利這兩個“起點”被啟動、激活后,人們如何提高自我約束力和道德水平的實際問題。如果不去正視市場經濟中道德調節的“二律背反”,如果在市場經濟中普遍地重利輕義甚至逐利棄義,不經意間搞得金錢至上、誠信盡失、劣幣驅除良幣,乃至腐敗叢生、積重難返,市場經濟的正常秩序就難以為繼,社會就會積累不滿乃至引發動亂!所以,市場也有倫理。這個市場倫理,當然要以“治國理政關注的社會價值觀”即政治倫理、社會倫理為重要導向,也要以治國理政需要關注的市場倫理為重點關切。畢竟政治倫理、社會倫理和市場倫理,既要求一致又有所不同。簡單照搬照套、一應籠統要求,恐未必管用。
如何建立我們自己的、社會主義的現代市場經濟發展所需要的“市場倫理”,把“富起來”的訴求,把“資本”增長的沖動,與“勤勞”“誠信”“節儉”“不害人、坑人”的仁德建構成功嵌合?如何創造一種新的謀利和致富基因,在激發勤勞致富、不斷創新的活力的同時,都能愛國守法和敬業誠信?如何抑制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極端個人主義的泛濫,建立“不想腐、不敢腐、不能腐”的機制?如何促進扶貧濟困、禮讓寬容的人際關系,形成勤勉做事、平實做人,守信光榮、失信可恥的社會氛圍,構建傳承中華傳統美德、符合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要求、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道德和行為規范即新的市場倫理?這些,是我們“富起來”過程中需要探索、需要解決的大課題,也是今天“義利之辨”尚需見仁見智、深入研究的問題。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