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我

畢若凡

【摘 要】《夜以繼日》是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入圍影片，在看似狗血的劇情下蘊藏著深層的敘事含義和當代寓言。對于當代西方的解構(gòu)主義學派和精神分析學派來說，拉康的理論成果產(chǎn)生了極為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本文將運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分析影片中女主人公從自我認知到自我建構(gòu)的過程，以及影片對當代人產(chǎn)生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鏡像理論;《夜以繼日》;精神分析學派

中圖分類號：J905?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5-0131-02

《夜以繼日》是日本新生代導演濱口龍介的一部新作，曾入圍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故事講述了女主人公朝子在初戀麥失蹤兩年后，意外遇到了一個外貌和麥一模一樣的男人亮平，隨后在兩人之間周旋、徘徊的故事。大阪的夏日，朝子在攝影展上偶遇放蕩不羈的麥，被他莫名吸引便一路尾隨而出。在街邊鞭炮炸開的響聲中，麥走向朝子，給了她一個意料之外的吻。兩個年輕人一見鐘情地相愛了，麥卻在半年后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朝子的生活中。兩年后東京的秋天，在咖啡店工作的朝子，遇見了和麥長得一模一樣的上班族亮平。朝子對亮平只有心驚，亮平卻喜歡上了這個有些神秘的女孩兒。兩人經(jīng)歷單戀、逃避和“3·11”地震之后，逐漸走到一起，開始了穩(wěn)定甜蜜的同居生活。五年后東京的夏天，變得更有魅力的麥像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向朝子再次伸出手，還未做完那場夢的朝子便義無反顧地跟他出逃。路上，如夢初醒般的朝子感到后悔，便再次回到了亮平身邊，求得他的原諒。這樣的故事架構(gòu)體現(xiàn)了兩個再常見不過的模板愛情故事——一見鐘情和日久生情。兩個長相一樣的男人的人物設(shè)定，帶有一定的虛構(gòu)性和偶然性，而女主徘徊不定、任性妄為的選擇也不免讓觀者覺得難以接受。而這樣的情節(jié)和人物設(shè)定下，卻蘊藏著導演深層次的敘事目的和意義。本文試圖將拉康的“鏡像理論”運用于電影敘事的解讀，剖析電影的深層內(nèi)涵及對當代年輕人寓言般的寫照。

一、拉康的“鏡像理論”

雅克·拉康是法國十分有影響力的精神分析學家，“鏡像理論”是其思想的精華。拉康認為，嬰兒在出生的6-18個月期間，從鏡子中看到自己或他人的形象時，會通過將自己與這些形象“認同”而初步獲得“我”的概念。因為這個階段的嬰兒沒有語言和思維能力，只能通過形象來認知周圍的世界，因此處在一個“想象的秩序”中，他與這個世界屬于一種“想象性”的關(guān)系。這個階段被稱為“鏡像階段”，本相是指“這不是一個自我意識面對另一個自我意識，不是一個實體的主人對另一個實體的奴隸的征服，而是幻象與空無的關(guān)系對‘我的奴役。” [1]

影片的諸多細節(jié)無不體現(xiàn)著“鏡像”這一特殊的意象，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男人、多次出現(xiàn)的有兩個雙胞胎姐妹的圖片以及此影片的英文片名《Asako Ⅰ&Ⅱ》等，與其說這兩個男主人公互為“鏡像”，不如說是女主人公本身具有兩面性，而兩個長相相同但風格各異的男主人公其實是女主人公不同心理的反映和投射。而女主人公也在“以他人為鏡”的影響下，不斷改變著自己，最終實現(xiàn)自我的成長與完善。

二、自我認知：亮平與麥——朝子形象的投射

《夜以繼日》中對兩位男主角的塑造是非常二元極端的。在形象上，麥或是凌亂長發(fā)，或是梳得發(fā)亮的背頭;而亮平總是一絲不茍的中短發(fā)。麥總穿著白色的T恤或襯衣，帶著活力和張揚;而亮平總穿著深色暗色的衣服，顯得沉穩(wěn)和踏實。兩人性格上更是天差地別，麥狂妄浪漫、游離世外，是那種典型的帶著致命誘惑的壞男孩;而亮平，工作努力，生活認真，屬于體貼靠譜的居家好男人。每次麥出現(xiàn)的場景，導演都借助影音效果，營造出一種超現(xiàn)實的縹緲感和加快人心跳的恐怖感。也是因為麥的存在，讓這部現(xiàn)實主義的影片有了一種非常規(guī)的鬼魅色彩，不禁讓人懷疑麥這個人物存在的客觀性。正如導演所說，麥所代表的是一種“潛在”的可能性，也是因為他的存在，才投射出女主人公朝子雙重的人物性格。如果說麥是一場不能永遠做下去的白色美夢，那亮平可能就是現(xiàn)實中一個顏色較深的影子，是麥的鏡面反射。影片中的幾個反射鏡頭，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咖啡店的窗玻璃以及照片相框中的亮平的倒影，都可以顯示出這種反射的意義。

這種兩個男人長相相似、性格極端反差的設(shè)定在三角愛情故事中并不少見，但是女主人公跟兩人在一起時截然不同的人格，則蘊含了更多寓言性的意義。外表嫻靜內(nèi)斂、乖巧柔弱的朝子，時常透露出一種隱藏的陰暗氣質(zhì)。七年前偶遇麥時，朝子還是一個主動尾隨的勇敢者，和麥在一起時，激情而熱烈，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決絕。愛著麥的朝子，其實和麥很相像。麥不負責任，有一種浪漫主義的沖動，會毫無征兆地消失去看極光，又毫無征兆地強勢回歸。而朝子，會拋下家庭和責任，拋下自己心愛的貓咪，跟隨著砸爛手機的麥，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手機也扔出窗外。朝子與麥，共享著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原始沖動。所以朝子對麥念念不忘，或許不全是因為愛情或激情，還有一種同類相吸和內(nèi)心掙扎已久的身份認同。對麥的愛，也是一種每個人內(nèi)心都潛藏著的對刺激的追求、對千篇一律生活的反抗和年少時獨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和魄力，少了一份理性和考量，是一種單純的直率的愛。而幾年后和亮平生活的朝子，是將過去的朝子埋葬后扮演出來的形象，得體大方、安靜少言，對朋友周到、對工作認真，變成了社會生活中最容易獲得大多數(shù)人接受的形象。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麥和亮平截然不同性格的背后，投射的是女主人公深層的心境和人格的變化，而女主人公對于兩者的選擇，也反映著她對人生態(tài)度的追求。握起麥向她伸來的手，毅然決然地跟他離開，那時的朝子心中還有著敢于做夢的勇氣和不向現(xiàn)實屈服的沖動;但高速公路上的快速行駛，讓朝子逐漸意識到，身邊的麥不是亮平，他不會帶她回到“家中”，巨大的不安全感讓朝子最終選擇回到亮平身邊，更確切地說，是回到平靜而安穩(wěn)的生活中去。

三、自我建構(gòu)：鈴木與春代——現(xiàn)實生活的投射

如果說亮平和麥是朝子的一面“自我之鏡”，讓她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和選擇，那么朝子的身邊人則是一面“他人之鏡”，將社會的現(xiàn)實照給朝子看。他們就是朝子的“他者”，影響著朝子自我意識的建立，朝子最終在他們的影響下，完成了自我的塑造，做出了人生的選擇。

朝子在大阪的閨蜜春代，在最開始朝子與麥在一起時就出手阻攔過，她認為跟麥在一起是不現(xiàn)實的。她曾經(jīng)是個真實的人，跟朝子、麥和岡崎一起度過了一段幸福的四人時光，也和善良直率但是不起眼的岡崎有著一種說不清的情愫。但是幾年過后的她卻已經(jīng)選擇整容，然后嫁給了一個新加坡的商人，褪去了那種年輕時對純粹愛情的追求，剩下的只是對安穩(wěn)生活的需求。而朝子在東京的室友鈴木，從第一次與亮平相遇，對他的好感就清晰地展現(xiàn)了出來，哪怕是在懷孕期間，依然飛奔追向準備離開東京的亮平的車。她知道亮平愛的是朝子，自己永遠也無法得到他，因此只能選擇跟亮平的好友串橋走到一起，這樣在四人約會時，她還能經(jīng)?？吹搅疗?，能在他身后繼續(xù)默默地凝視他。還有岡崎的母親，也有著同樣的故事，她曾跑出去很遠的路，只為跟一個人一起吃一頓早餐，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個場景，可是那個人并不是岡崎的父親。朝子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最后選擇了偏向安穩(wěn)的生活，她們摒棄了不現(xiàn)實、沒有安全感的浪漫，分清了做著夢談戀愛和清醒地去結(jié)婚之間的差別，最終在現(xiàn)實與理想、浪漫和生活之間做出了選擇。

她們的選擇給徘徊掙扎中的朝子提供了一種鮮明的借鑒，也向朝子投射了一種社會現(xiàn)實下人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有多少人心里裝著一個人，同時與另外一個人生活在一起。最終在她們的影響下，朝子也在猶豫不決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認知，做出了最后的選擇——回到亮平的身邊，與扣人心弦的浪漫相比，她同樣選擇了回歸安穩(wěn)平淡的生活。因此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連串看似“狗血”的情節(jié)背后，其實帶有很強的必然性，它所反映的不是一個“綠茶”搖擺不定的故事，而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可能會經(jīng)歷的自我認識和成長的過程。

四、社會寓言：當代人的感情投射

精神分析學的“鏡像理論”中提到，電影銀幕與“鏡像”呈現(xiàn)出極大的相似性。觀眾走進影院后，坐在座位上，被現(xiàn)代化影音設(shè)備環(huán)繞，只能用眼睛注視銀屏的情境，與嬰兒最初的不能自由行動、視覺早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從知覺層面來講，觀眾所“凝視”的并不是真正的銀幕形象，而是一種新的鏡子里的自我的影子、幻象或復制品，也就是說，“觀眾也會如同嬰兒一樣向影片中的角色尋求認同，把自己的目的和欲望投射到影片中的人物身上，然后反過來再與人物所體現(xiàn)的動機和價值認同”[1]。當電影觀眾根據(jù)影片及其含義來進行自我定位時，鏡像階段的自我反省就變成了電影觀眾的自我意識。

在這部電影中，導演更是用獨特的視聽語言，試圖打破銀幕與觀眾之間的界限。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女主人公朝子面無表情地凝視鏡頭的場景，以此角色的視野擴張，將那種洶涌的情緒無限延長并傳遞出來，那種凝視直擊每一個觀眾的內(nèi)心。在這些鏡頭剛剛出現(xiàn)時，觀眾通常沒有辦法立刻感知到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情感，而是通過后續(xù)她采取的一系列行動才能理解她當時的所知所想。就像導演所說，有種情感的“滯后性”，即便如此，卻依舊成功引起了觀者的共鳴，當他們明白的那一刻，會引發(fā)內(nèi)心更多的思考。導演用此種方式點出現(xiàn)代人的精神迷茫，以及在夢想和現(xiàn)實中掙扎之后最終妥協(xié)的真實狀況。將劇情中的所有情節(jié)移入現(xiàn)實生活中，其實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那樣的情況下，朝子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不可避免。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也難逃這種從夢中被叫醒而走進現(xiàn)實生活的命運。

影片的結(jié)尾，亮平說：“這條河真臟”，朝子卻說：“但是很好看”。表面美麗卻臟亂無比的河流，像極了人們的愛情。這寓言般的故事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就是這個世界——真實而復雜，就是我們的愛情——動人而骯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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