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朋友是中國傳統社會基本的五種人倫關系之一,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最高峰?,F存的唐詩中,有關朋友的作品很多,如張說“氣將然諾重,心向友朋開”(《岳州宴別潭州王熊二首》其一),高適“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人日寄杜二拾遺》),王維“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送柴侍御》),皆膾炙人口,廣為流傳,甚至成為后世效仿的典范。這些詩作大都有著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對于現代社會的人來說,通過它們不僅可以學習和借鑒其高超的藝術表達,更能夠傳承和感悟古人在交友方面美好的人倫品德與豐富的情感世界。
古人云:“同門曰朋,同志曰友?!彼渍Z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迸笥呀浑H在人與人關系網絡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孟子曾言:
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為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把朋友有信,列為五倫之一,此外他還提出“友也者,友其德”(《孟子·萬章下》),將品德納入擇友的考察項中。儒家的這種思想,極大影響了中國人的交友觀念和行為。唐詩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巔峰和典范,也深刻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交友、擇友、處友的直接態度和內心原則。
《論語·學而》云:“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碧迫舜蠖啾腥寮业膫鹘y,在交友時也力主誠信,要求彼此之間實心相與,實言相告,實情相待。孟郊曾以詩論交友,他在《求友》詩中告誡:“求友須在良,得良終相善。求友若非良,非良中道變。欲知求友心,先把黃金煉?!碧岢鲆褚睙掽S金一樣下功夫拿出真心去結交良友,否則就會如他《審友》詩說的一樣,“結交若失人,中道生謗言”。此外,孟郊還寫過一首長詩《擇友》,對表里不一者的表現作了高度概括,稱他們是“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面結口頭交,肚里生荊棘”。他呼吁世人應該結交“真人”,正所謂:“若是效真人,堅心如鐵石。不諂亦不欺,不奢復不溺。面無吝色容,心無詐憂惕。”在唐人觀念里,“朋友以信”一方面指表里如一,同時也指始終如一,就是對待朋友要真心不變,真情不改,不以空間、時間、社會地位、窮通為轉移。對此,姚合在《寄狄拾遺時為魏州從事》中就寫道“百年心知同,誰限河南北”,認為歲有百年、河分南北,但都不會影響兩人之間的真心和真情。
《九歌·少司命》云:“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唐人交友重相知,以莫逆為尚,在他們的詩歌里,對相知的渴望隨處可見,如鮑溶《壯士行》云“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張謂《贈喬林》更道“丈夫會應有知己”。他們之所以渴求知己,像李白所宣稱的“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一樣,是因為相知的人,才會理解對方,提攜對方,為對方的成功發自內心高興。歷史上廣為流傳的一句俗語“為人說項”,就源于唐代楊敬之的《贈項斯》。據傳項斯能詩,曾以詩卷拜謁時任國子祭酒的楊敬之。楊敬之讀后,大為贊賞,并贈詩一首:“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痹娨粋鞒?,項斯頓時聲名鵲起,后被擢為進士。世人感于楊敬之與項斯的知己事跡,故一再傳誦?!拔矣屑钨e,中心喜之”(《詩經·小雅·彤弓》),得一知己固然快意,也正如鄭谷《酬寄張茂樞》所描繪的相知相聚的人,可以“積雪巷深酬唱夜,落花墻隔笑言時”,但更多時候是,結交一個相知的人十分不易,而不能遇到相知之人,自然就無比苦悶了。對此,劉得仁《送顧非熊作盱眙》詩云“天下雖云大,同聲有幾人”,孟云卿《傷懷贈故人》則寫道“坐中無知音,安得神洋洋”。劉叉與張籍則表達了無相知之人的悲觀,前者《作詩》詩云“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而后者《南歸》詩則稱“遠游無知音,不如商賈行”。此外,戎昱也認為,人生在世無相知,詩賦文章無人識,則人生之路就充滿苦辛。他的《苦辛行》就寫道:“少年無事學詩賦,豈意文章復相誤。東西南北少知音,終年竟歲悲行路。仰面訴天天不聞,低頭告地地不言。”
《莊子·山木》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唐人在詩作中特別推崇這樣的君子之交。他們認為君子之交,是以志趣同,以品德合,以義相契,而與金錢和權勢無關。李頎在《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中就寫道“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而杜淹《贈齊公》則云“結交淡若水,履道直如弦”。高適曾告誡朋友,結交以人品而不能以黃金,他的《贈任華》云:“丈夫結交須結貧,貧者結交交始親。世人不解結交者,唯重黃金不重人。黃金雖多有盡時,結交一成無竭期。君不見管仲與鮑叔,至今留名名不移?!痹谒磥恚詸鄤莺徒疱X為基礎的勢利之交,不能長久,而貧賤時的知交好友,才能永遠不變。此外,張謂曾作有一首流傳頗廣的《題長安主人壁》,也是告誡世人不能靠金錢去結交朋友,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交情”,終究靠不?。骸笆廊私Y交需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v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边@首詩短短四句,卻猶如格言,發人警醒。
《史記》云:“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唐人也認為,朋友之間,不僅能分享快樂,還需要能患難與共。李德裕的《臣友論》說:“君之擇臣,士之擇友,當以氣志為先,患難為急?!绷谠c劉禹錫可謂是患難之交的典范。二人為同年進士,又先后考取博學宏詞科,入朝為官。后共同參與旨在興利除弊、振興大唐的永貞革新,但是革新失敗,兩人被一貶再貶。被貶期間,他們以書信贈答和詩歌唱和的方式,相互勉勵,其中流傳較廣的有劉禹錫的《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及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元和十年(815)兩人再次被貶出京時,劉禹錫赴播州,柳宗元赴柳州,播州更偏遠和荒涼。對此,柳宗元毅然決然上書,懇請與劉禹錫更換貶所。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曾記載此事:
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
后劉禹錫因此改赴連州。實際上,柳宗元身體也不好,四年后病死柳州。劉禹錫聽聞噩耗后“驚號大叫,如得狂病”。韓愈曾評論兩人的患難之交是“士窮乃見節義”,他們與那些平日里酒肉嬉戲、指天起誓不相負,但是一遇事就翻臉不相認的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陸機《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可以說,詩歌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抒發情感。唐詩中有關交友的作品,體現交友之道的內容相對隱蔽,而讓人直接觸動的則是其中的朋友情誼。這些對于朋友的感情,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勉勵之情。朋友之間貴在相互勸勉和彼此鼓勵。如王昌齡的“把手相勸勉,不應老塵埃”(《留別伊闕張少府郭大都尉》)、盧綸的“握手重相勉,平生心所因”(《咸陽送房濟侍御歸太原幕》)、劉禹錫的“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朝放鶴且沖天”(《刑部白侍郎謝病長告改賓客分司以詩贈別》)、岑參的“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憶長安曲二章寄龐漼》)以及李益的“永愿厲高翼,慰我丹桂叢”(《溪中月下寄楊子尉封亮》)等,都屬于這一類。
二是思念之情。人生在世,離別多,故回憶、懷念、想念就多。月圓之夜,容易觸動孤獨的人對朋友的惦念,如劉禹錫《月夜憶樂天兼寄微之》云“輾轉相憶心,月明千萬里”;長夜漫漫,也是相思不絕之時,如元稹《寄樂天》云“閑夜思君坐到明,追尋往事倍傷情”;而日有所思,必然夜有所夢,如杜甫《夢李白》就寫道“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而李賀《秋涼詩寄正字十二兄》則云“夢中相聚笑,覺見半床月”。
三是憂傷之情。韓愈《重云李觀疾贈之》云“小人但咨怨,君子惟憂傷”,朋友之間的離別、不幸、去世等,都會引起對方的憂愁和悲傷。唐詩書寫朋友之間憂傷的作品很多,如張籍《贈別孟郊》的“歡會方別離,戚戚憂慮并”,沈佺期《送喬隨州侃》的“情為契闊生,心由別離死”,張繼《寄鄭員外》的“經月愁聞雨,新年苦憶君”,以及裴夷直《席上夜別張主簿》的“不愁前路長,只畏今夜短”等,都是其中代表。
四是快樂之情。《論語·學而》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朋友相逢或知己相聚,自然會心生快樂。李白和杜甫,一個是詩仙,一個是詩圣,兩人相互引為知音。約于唐玄宗天寶四年(745)秋,杜甫到魯郡游,恰好李白也寄家在那里,兩人相逢后更同約去拜訪城北的范十居士。三人相聚,趁酒吟詩,甚為快意。杜甫作《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極言當時的愉悅。
五是豪壯之情。人生一大痛苦,就是與親友別離,往往道出悲酸之語,但是也有達觀之士反生出豪壯之情。其中,尤為知名者,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云“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再如張九齡的《送韋城李少府》云“別酒青門路,歸軒白馬津。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此外,高適的《別董大》也頗令人稱道,其云:“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h3>唐詩中的友情表達
唐詩之所以被視為詩歌史上的巔峰,除了思想獨特和情感充沛之外,還在于它在藝術表達方面也極為高超。從現在的作品來看,唐代涉及交友的詩,主要集中于贈別詩、唱和詩和追和詩三大類型。而在不同的類型中,唐人對友情又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
其中最為突出者,就是詩人善用蘭、松、劍、石等具有特定內涵的意象?!疤m草”與“蘭花”一般代表君子,唐人多以此贈送或比擬朋友,如岑參《送張秘書充劉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外覲省》云“臨歧欲有贈,持以握中蘭”,孟郊《贈別崔純亮》云“蘭死不改香”。松樹長青,象征朋友的情誼不變,因此岑參的“雪中何以贈君別,唯有青青松樹枝”(《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和貫休的“我愿君子氣,散為青松栽。我恐荊棘花,只為小人開”(《古意九首》其六)都使用了松的意象。而韓愈的“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答張徹》)和孟郊的“何以定交契,贈君高山石”(《贈韓郎中愈》),則分別選用了古劍和金石的意象,前者含知己之意,后者則為堅貞之譬。
其次則是詩人寄情托興的巧妙運用。以賀蘭進明的《行路難五首》其五為例,其云:
君不見東流水,一去無窮已。
君不見西郊云,日夕空氛氳。
群雁徘徊不能去,一雁悲鳴復失群。
人生結交在終始,莫以升沉中路分。
全詩四句,前三句分別寫無窮流水、氛氳云氣、失群孤雁,全為景物,卻是寓情于景,反復渲染友情的持久、濃厚和變化。再如王維的《送沈子福之江東》“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中最后兩句,把對友人無限依戀借別之情,比作眼前無邊無際的春色,借難寫之景以抒無形之情,寓情于景,而情景妙合。
此外,諸如白居易《南浦別》“南浦凄凄別,西風裊裊秋”中疊字的使用,王勃《江亭夜月送別二首》其二“寂寂離亭掩,江山此夜寒”中對“寒”的煉字等,也都顯示著唐詩高超的藝術表達。
唐人的結交原則和對朋友感情,以及由之形成的詩歌,在后世影響很大。這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后世對“李杜”“元白”“劉柳”等并稱的推崇,既是對他們詩歌水平的認可,也是他們之間友誼的贊譽。二是諸如盧藏用與陳子昂等、張九齡與嚴挺之等、李白與杜甫、元稹與白居易、柳宗元與劉禹錫等詩人的結交事跡,已經樹立為后世效仿的榜樣,并被傳承。三是類似“一片冰心在玉壺”“元和詩”等,形成了新的語典,后世詩歌對其直接引用。也因此說,唐代詩歌既是中國詩歌藝術史的高峰,也是中華傳統美德的寶庫,值得我們去學習、研究和進一步發揚光大。
(作者系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