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華
我與樂譯認識已近二十載,雖然不時看到他發表的時事、文化評論,他的每本學術著作出版后都會寄來,但我迄今尚未較為系統地閱讀過包括小說、游記、散文、訪談等在內的他的其他文體的寫作,直到這一本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沉甸甸的隨筆小說集《拒絕在沉默中遺忘》擺在書桌面前。歐陽修所言“遇人渾渾,不見圭角”,用在生活中的樂譯身上大概極為貼切;但在這部隨筆小說集中,我看見了另外一位積極介入現實、冷眼審視時代、深刻洞察人性的樂譯。
《拒絕在沉默中遺忘》共收有九輯文章,在我的印象中,作者一直關注著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與社會角色問題,他極為推崇張載的“橫渠四句”,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在歷史上,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既是政治秩序與文化教化的踐行者,又是政治、社會與文化的批評者。雖然現實中的政治力量具有壓倒一切的強力,但在千百年的中國文化史上,知識分子的道統反而要比一朝一代的政統更有道德、文化、情感上的感召力、向心力,這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精神基礎。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憑借著對于道統的執著,才敢于堅定地為精神信仰而前赴后繼地挺身而出,對于政統形成一種制約性的批評力量。薩義德認為知識分子的本質特點在于對權勢說真話,永遠保持著對正義、真理的追求。隨著中國走向現代社會,傳統知識分子賴以安身立命的體制、社會、文化基礎已不復存在,在這種背景下,《拒絕在沉默中遺忘》通過時評、隨筆、小說、訪談等文體對知識分子精神進行辨析、對價值失衡狀態的反思以及對知識分子精神延續的褒揚,就有了特殊的價值。
這部著作中有不少文章探討的都是現實、文化生活中有較大影響的現象、事件,顯示出作者以學者身份、學術積累積極介入當代生活的追求。久在象牙塔工作、生活的學者,常常因為過于注重理論學習而忽略了正在發生的現實問題,在長期的紙上操練中逐漸喪失介入現實的熱情。作者一方面對于學術工作有著狂熱的追求,另一方面又保持了可貴的現實情懷,努力憑借專業與學識上的積累,試圖從蕪雜繁亂的社會現象中發現其背后的思想、文化根源。在《李文娟:大寫的知識分子》中,作者極力褒揚李文娟式的知識分子立足崗位、捍衛人民利益的精神:
真正的知識分子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與獨立的品質,正是這種不依附不茍且的本質,使得他們能夠聽從自己的內心訴求而采取行動,哪怕頭頂晃動著隨時可能落下的巨斧利劍。
在《知識付費背后的營銷焦慮》中,作者注意到了“知識付費”現象背后的各種利益訴求,以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進行了揭露:
在新媒體蓬勃發展的今天,媒介的裹挾力與誘導力也逐漸引起有識之士的警惕。媒介通過制造“社會需要什么”“公眾在想什么”的幻覺,引導公眾在這一假設的背景下步入其設置后的營銷景觀。一旦人們缺乏辨析地一味相信媒介充當我們的大腦,實質上公眾就將自己的思考、理性與政治、經濟權利無償交付給媒介,而這一點正是值得社會深刻警惕與反思的。
在《范進精神:科舉招魂與時代癥候》《為抄襲者諱?》《山寨版創意園缺的是文化自信》《歷史轉型期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創傷》《知識分子的歷史宿命與精神掙扎》等系列文章中,作者立足于學者的冷峻觀察與專業素養,對社會、文化生活中的諸多亂象進行了深刻分析,將知識分子介入現實、激濁揚清的精神展現得淋漓盡致。當然應該看到,作者以知識分子的價值理念觀察社會現象,并非只有對于社會失范現象的批判,他在不少文章中也同時在褒揚知識分子精神、建構公民意識、弘揚崗位意識,如《以“知識網紅”崛起為契機樹立終身學習意識》《用優秀作品回答時代課題》《拒絕在沉默中遺忘》《書評編輯的崗位意識》等。
如果說文學評論與歷史、思想著作隨筆所表現的是一位學者的專業素質、知識積累與審美判斷的話,那么隨筆文字所展現的則是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細膩觀察與敏銳感悟。這類隨筆看似較為隨性,實則需要苦心經營,才能在平易的敘述中發現時常為人們所忽略的歷史細節、文化常態及隱秘心理。《普陀山隨想》是作者前往海上佛教圣地普陀山后的文化散文,他在行云流水地描述游歷過程的同時,極為敏銳地從普陀山的漫長歷史中擇取了一些文化碎片,再以知識分子的視角進行深入剖析,為我們理解歷史與人物提供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啟示。作者在勾勒了普陀山歷代所遭遇的海禁嚴厲、僧侶遣散、戰火侵襲、寺廟焚毀等苦難以及后來不斷重建、發展的歷史,從中發現了中國文化得以延續的內在原因:
中國的歷史就是在這種彎曲的踽踽之途中周折,面對祖先們的遺產在自己的手中被無端地掠奪、焚毀,人們的眼淚已經哭干,步履已經蹣跚。然而,就是這樣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們,咬緊牙關,勒緊褲帶,用瘦骨嶙峋的雙臂搬起巨石,重新踏出堅定的一步。這里的名勝很多,遺跡重疊,意義非凡,都有著自己的燦爛與輝煌,這些于后代而言更像是一個蹣跚踉蹌的稚兒,背負著太多文化的重壓,而他們的肩膀還很柔嫩,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壯。炎黃子孫卻以自己的堅韌和智慧反復修葺著昔日的繁華,將大唐的風骨、宋元的意境和明清的情調熔鑄其中。
《流血的幸福》則為我們講述了一件少年時代的往事:“我”在鄉鎮中學讀書時,鼻子血流不止,只得從學校跑回家。外婆在家中見到“我”一閃而過的身影,以為外孫與同學打架,于是拄著拐杖,用顫巍巍的小腳一步一步地挪到家里、衛生院、鎮醫院,在外頭轉悠了個把小時。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往事,作者充滿了對于親情可貴的喟嘆:
等到在外求學多年,經歷了冷暖自知的種種后,才慨然領悟到親情的可貴。長輩、師長的關切之情都在春風微雨的滋潤中傾注,就像吃飯、穿衣一樣,沒有一件轟轟烈烈,卻是生活中最本質、最樸素的所在。仿佛隔著一層幕布,身處其中的時候總看不清楚。直到自己明白過來,想要珍惜的時候,往往空余朦朧的淚光。
《書城內外》這一輯為作者系列著作后記的匯集,生動地再現了作者為了追求學術理想從湘中南下廣州、澳門,旋即訪學上海、波士頓的歷程及學術、生活感悟,為了解高校青年教師的生存狀態留下了一份生動的文學檔案。
盛夏已經來臨,不由得讓人想起18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時的作者,善良淳樸,敢于表達,充滿著對于未來的憧憬;現在的他,盡管還是保持著善良淳樸的本色,對于學術與創作更加刻苦努力,但是歲月的沉淀使他面對社會時多了一份沉重與滄桑。記得蘇芮在一首歌里唱道:“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有時忍不住想問問作者,明天的我們是否依然可以與理想和希望一齊躍動?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