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吳雨航
摘要:《明室:攝影札記》是羅蘭·巴爾特關于攝影的研究文集,對當代攝影理論研究有著深遠的影響,但書中關于攝影“死亡”的觀點卻鮮見提及與探討。本文以“符號學”作為書寫框架,進而對“死亡”的觀點進行審視分析,一方面試圖揭示攝影在符號學中的相關特性;另一方面,力求通過理性的邏輯分析感性的心理感受,闡釋攝影中可視的“幽靈”。
關鍵詞:羅蘭·巴爾特 ?攝影 ?符號學 ?三元論 ?機械性
中圖分類號:J0-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18-0171-06
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曾在《明室:攝影札記》中提出過“意趣”和“刺點”等著名概念,為攝影理論閱讀和創(chuàng)作實踐都提供了重要的思考視角和參照坐標,但書中關于“死亡”的論斷卻沒有得到相應的關注。他在文集中寫道:“我姑且把物體發(fā)出的小小幻影稱之為攝影的幽靈(Spectrum),因為‘幽靈這個詞通過詞根還保留著和‘景象一詞的關系,同時還往其中添加了所有照片里都有的那種可怕的東西:死人復蘇。”其實,巴爾特曾多次將“攝影”同“死亡”聯(lián)系進行論述。在描述個人肖像照時,他說:“實際上,在人家給我拍的照片里,我看到的……是死亡:死亡是那張照片的概念”;在講述二元性、意趣與刺點之時,他例舉出凱恩·韋森(Koen Wessing)拍攝的孩童尸體照片和戰(zhàn)爭場面;在他的母親過世后,經過一系列照片的整理和探尋,他說:“通過攝影,我們進入了平靜的死亡。”巴爾特所說的“死亡”,并不是固定的、終結的感受,而是一種不在現(xiàn)場的、消失的、虛無的感受,是一種“幽靈”。
巴爾特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一方面在于《明室》完結于母親的辭世,親人死亡帶來的影響直觀地顯現(xiàn)在他的論述之中;另一方面,本書完成于巴爾特生涯的后期,因受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影響,對攝影的分析逐漸從“寫作取向轉向閱讀取向”,“是他把照片當作‘直接的享樂對象,并在‘我和‘我的軀體的‘本我之間建立某種通靈般的聯(lián)系的時候所產生的‘幻象”。此外,在常識性認知中,攝影也常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回溯攝影發(fā)明初期,由于技術所限,被攝者往往需要依靠身體支架來穩(wěn)定,以滿足相機長時間的曝光。這一技術弊端反倒催生了為亡人拍照的風潮,主要是寄托緬懷。拍攝亡人的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并常見于訃告或葬禮。再者,隨著社會需求的擴大,攝影被進一步應用到新聞、科學等領域作為“證物”,因此對“死亡”拍攝也隨之增多。
但是巴爾特說攝影是“死亡”的,存在著“幽靈”,并不僅僅因為他的個人生活經驗,或在社會、歷史中存在拍攝“死亡”的習俗,更是在談論攝影的本質是“死亡”的,是存在“幽靈感”的。“死亡”作為一種面對照片的感受,并非巴爾特獨有,在一定程度上是共通的。在個人化的語言背后,隱藏著巴爾特長期以符號學為框架進行思考的痕跡。
一、攝影:在真實與非真實之間
如趙毅衡在《符號學:原理與推演》中所言:“嚴格來說,符號是載體的感知,與這個感知攜帶的意義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如果認定攝影為符號,既不等同于客觀世界的物質屬性,也不限于人類的思想心靈得出的意義,而是二者的關系,符號本身就呈“幽靈”狀態(tài)。但攝影是不是符號,仍需先行驗證。盡管羅蘭·巴爾特和查爾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都對攝影偏好有加,常常將其引入論據(jù)之中,但這并不證明攝影是符號。對此,也有相反觀點,如亨利·范·利耶(Henri Van Lier),認為攝影在符號領域之外:“照片呈現(xiàn)的確實是與現(xiàn)實相對的真實存在,它展現(xiàn)的內容沒有被人類技術、科學與社會關系所馴化”;“既然照片不是符號,當然也不會包含著所謂的能指與所指,所以照片自然也不需要解釋者。照片應該是多種心理圖式的特別觸發(fā)器”。以范·利耶的論述而言,“真實”是驗證攝影是否處于符號領域的條件之一,而“真實”在攝影中也是一個持續(xù)被探討的問題。
攝影媒介涉及諸多科學應用及文化背景,隨著攝影技術的發(fā)展,人們對攝影“再創(chuàng)作”愈加便捷。而人為修改后的照片會面臨著兩種觀看的境遇:相信或質疑,若觀看者信以為真,那么技術手段的修改就可被忽略,照片便有可能被認同于真實世界的對象;但倘若觀看者質疑辨惑,那么技術手段便得以凸顯,媒介在觀看中顯而易見,是一種符號的“再現(xiàn)”過程,自然不會將其等同于真實的對象。當然,可以辯駁上述的“非真實”仍基于人的世界,以人的文化和意圖為基礎。然而,即便剝離所有的后期人為手段,僅以機械(電子原理)進行成像,攝影雖可以提供高度的真實感,卻往往使人忽視,導致失真的一個重要特點:片面化。如范·利耶自己所認為,“照片這種印像也是消除了時空概念的抽象。在拍攝過程中,遠景成像在一個平面上,空間被壓縮,經過兩次抽象形成了場景的表面性”,即攝影存在從三維轉換到二維,與此同時,也失去了聲、聞、味、觸等感知,哪怕在二維視覺上,也總有一個框幅對視覺進行截取,形成一個對“真實”的“簡寫”,一個存在的“假象”。另外,查爾斯·皮爾斯也認為:“不管快門速度有多快,它都是有時間范圍的,永遠不會真正做到即時。任何時間都可以無限地劃分,因此,即使是可想象的最快的快門(可能只是略低于光速),仍會隨時間產生由多重光線組成的圖像。”也就是說,攝影只留取了時間這個維度上的一個閾限,一方面在時間閾限內仍可無限劃分,另一方面則舍棄了閾限外的時間,使攝影存在閾限內的籠統(tǒng)和閾限外的缺失。所以,攝影是片面的,不能簡單的等同于“真實”和單純的自然物。
攝影使人困惑的地方在于:其片面化具有機械的片面化(來自于自然科學等),而人為片面化建立在機械片面化的基礎之上。同時,由于二者是不同的系統(tǒng),在方向和細節(jié)上的著重不同,二者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等的沖突。故而,在觀看或解釋照片時,經歷著雙重不對等的問題,一方面人為片面化所著重的在照片中或有缺失,例如肖像難以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印象、歷史等,呈一種巴爾特所說的“停滯”狀態(tài);另一方面,機械片面化因其自身運作的原則,有著在原則下的著重,保留了遠多于或少于人們預期的信息。也就是說,機械片面化,一方面有著不同于人為片面化的路徑著重,特別是不完全依據(jù)人的意志而變化,這種“死板”的固定性形成了解釋照片時的“非人”感受,即客觀感;另一方面,所提供的信息點不同于人為片面化所習慣的,使得照片在解釋的位置上更傾向于真實,形成了真實感,并造成了照片令人信服的心理。但照片只是在位置上傾向真實,并不等同于真實,人們僅僅是信以為真。如果將媒介與對象分層,攝影所提供的是媒介框架中的對象。只因其位置的傾向,人們往往忽略了這個框架,直接進入到對象意義之中,以觀看真實方式進行解釋,信以為真。若簡單的將目光移開,放在真實環(huán)境中去觀看和對比照片及其對象,真實感就蕩然無存。由此可以回應范·利耶認為攝影因對應“真實”而將其從符號領域除名的觀點。
由于攝影具有真實感,但又不等同于真實,從而致使觀者不斷游移于二者之間,且無法產生確定解釋。以歸納于基于客觀世界的認知體系中,處于一種明知是“假”卻信以為“真”,又不斷提醒自己是“假”的心理狀態(tài),這或許可以從一個方面解釋巴爾特的“死亡”說。
二、攝影:在物質與意義之間
符號學理論學者趙毅衡對符號給出了一個定義:“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反過來說,沒有意義可以不用符號表達,也沒有不表達意義的符號”。攝影的感知顯而易見,所有照片都是通過視覺感知到的,能夠被看到似乎是攝影存在的必要前提。雖然符號的感知不一定具有物質性,但是對攝影而言,無法實現(xiàn)無物質性的感知,仍需要通過物質載體來完成被感知。關于物質,趙毅衡從物源的角度將符號分為三類,“自然事物”“人工制造的器物”“人工制造的‘純符號”;在此基礎上,又引入了“使用性”“實用意義”和“藝術意義”的概念,彼此形成不同的組合;“實用意義”和“藝術意義”都可以作為符號的意義,而“使用性”則不在意義的系統(tǒng)中。
一般來說,往往認為攝影具有“實用意義”或“藝術意義”。如果退一步,假設將攝影從二者中抽離出來,放入“使用性”,似乎難以形成合理的解釋。首先,攝影不同于山川動植的自然事物,人的發(fā)明制造是攝影存在的前提,所以自然物并不符合攝影的狀況。那么,唯一可以阻礙其符號屬性的,就是將攝影視為具有使用性的“人工制造的器物”,如家具、工具等。在使用器物之時,并不會對其產生主動的意識,例如在寫字時不會意識到筆。除非,當器物無法按照預期完成使用,或者新的器物帶來新的使用性之時;例如一支損壞的筆或某種未出現(xiàn)過的科技的電子筆;人們會意識到器物本身,但人們所意識到的,往往不能脫離器物;意義和器物的綁定,違背了“解釋意義不在場是符號過程的前提”這一符號原則。一支電子筆,當意識在于解讀其使用性功能的時候,思維和器物相關聯(lián),限定于物質之中;但如果將這支筆看作是科技趨勢的代表,那么意義就不再綁定于具體的物質中,產生實用性意義且不在場,才有了符號的必要。如果強制以器物的使用性來看照片,那么照片只能丟失其中內容,等同于紙張油墨或是電子屏幕,將攝影的內容及其載體混淆,才可能將意義鎖定在場,這顯然不符合攝影的狀況;如果看到了所拍攝的對象,對象的意義不綁定于物質上,意義不在場,就不能說其是僅具有使用性的器物。一部相機可以成為使用性器物,但一張照片卻不太可能;同時,在上述論證下,“人工制造的器物”雖然可以納入“實用意義”和“藝術意義”,但使用性是器物不可或缺的前提,“人工制造的器物,原本也不是用來攜帶意義的,而是使用物”。照片不具有使用性,便不能屬于器物,而只能是“人工制造的‘純符號”,是“完全為了表達意義而制造出來的事物”。所以,攝影是具有“實用意義”或“藝術意義”的“純符號”。攝影作為一種純符號關系,意義在自身之外,攝影總是依靠自身載體指向某個非自身的對象,也就是說,照片上附著其對象的意義,“拍攝對象附著在照片上了。這種奇怪的附著造成了很大困難,難以把焦點調到攝影上去”。
一方面,再次闡明照片處于載體到對象的區(qū)間內,在真實與非真實之間游移外,還根據(jù)語境和解釋者的不同在物質載體與對象意義之間游移,照片以物質形式呈現(xiàn),意義卻和物質載體無關,指向不在現(xiàn)場的對象,從而產生一種所見并非所得的虛無感受。另一方面,意義往往不可能是即時的,拍攝的對象和被觀看的對象,雖看似相同,但二者不可能具有完全相同的時間和空間,總是存在一定距離,這使得觀者在解釋時,需要抽離出自身存在的語境進入照片內的語境。對于照片的語境,觀者是在對象和拍攝者之外的第三視角,是從另一個時空來的“上帝視角”,是“偷窺者”,在這種情況下,觀者雖不存在于照片中,卻又是攝影完成符號過程所必須的一部分,這種情況下,觀者成為了“幽靈”。
三、攝影的感覺適應
人的感知存在感覺適應,是針對視覺對動態(tài)和靜態(tài)的不同反應。只有動態(tài)的視覺能夠使人的瞳孔焦點保持穩(wěn)定,給予視網(wǎng)膜足夠的刺激,從而持續(xù)的引起注意。視覺在面對靜態(tài)時往往是十分“不安”的,如果焦點持續(xù)的維持在靜態(tài)視覺中的某一個點,則會造成心理上的不適。“我們的眼睛始終是運動的,這種顫抖剛剛可以保證對視網(wǎng)膜的刺激不斷變化”,“盡管感覺適應降低了我們的敏感性,但是這對我們卻非常有利:它可以使我們關注環(huán)境中豐富多樣的信息變化,而不受外表、氣味和街市噪音等單調持續(xù)刺激的吸引”。
將感覺適應放在攝影的兩個產物上來看,就十分清晰。雖然照片和視頻源起相同,其中很多技法也有相通之處,但就接收者而言,感知上是非常不同的。羅蘭·巴爾特將電影看作日常,看作更為真實的生活,“銀幕不是相片的鏡框,而是個遮蔽物;從銀幕中走出去的人物繼續(xù)生活著”;反之,他將照片視為是“死亡”的。視頻由于呈現(xiàn)不斷的變化,特別是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符合人眼的速度,故而和人生理上的觀看相似,加上上文討論過的攝影特性帶來的真實感,使得視頻在視覺領域和日常生活中的觀看行為十分接近。在現(xiàn)當代,電影承襲舞臺劇的形式和總體藝術的理念,不斷融合多種媒介,逐漸成為綜合媒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體裁之一。不斷變化的屏幕內容,強烈的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力,甚至強制性要求著觀眾的注意力;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唯一可以看到的是熒幕上的不斷變化,唯一可以聽到的是配合著熒幕的言語音效;這無形的要求觀眾在影院中必須以先行接受的態(tài)度去審視;這一方面有助于觀眾代入情緒,獲得更為真切的體驗,另一方面卻在一定時間內剝奪了觀眾的“自由”和獨立思考,“面對銀幕,我不能想閉眼就閉眼。一旦閉眼,再睜開眼就找不到原來的圖像了,我被迫一直往下看。電影里有大量其他優(yōu)點,但不是思考性的”;特別是視頻進入到信息時代,長、短視頻不斷對人的感官形成刺激,當一個刺激無法滿足時,尋求新的刺激的代價并不高昂,便形成了一個不斷轉換的過程,漸漸成為一個應激的生理反應。反之,攝影的照片不能給觀眾提供動態(tài)的視覺,卻可以提供給觀者相對充足的時間、空間以進行感受和思考,并不將觀眾融入到自身之中,而是站在其對立面;攝影和觀眾都沒有失去自身的獨立身份,在觀看時形成相互對話的關系,也就是觀眾對攝影符號進行解釋,再基于照片所提供的豐富信息,將意義重新代入回照片之中,或印證或比對,從而進行再次解釋活動,如此往返。
但另一方面,固定的視覺焦點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時間長了甚至會產生“疏離感”和“陌生感",這大概就是巴爾特所說“死亡”的另一緣由。這樣的動態(tài)缺失必須依靠某些方式進行補足,一個方向是將照片的呈現(xiàn)方式動態(tài)化,例如幻燈片放映,或攝影書籍、家庭影集等,以翻書的動作和圖片切換補足動態(tài),但這樣的方式并不能解決照片自身靜態(tài)的問題。另一個方向,是需要依靠觀眾自身的注意力在靜態(tài)內的游移,為了避免在游移之時無落腳之地,需要在畫面內部確保有信息點(不同的對象或是細節(jié))可供焦點暫落,這些信息點往往就有潛力成為“刺點”。
四、攝影的機械性與實體
同索緒爾認為的“能指”與“所指”的二元對立不同,查爾斯·皮爾斯將“解釋物”納入符號的構成中來,成為包括符號、對象、解釋物的三元論,“由于符號具有物質性,它通過物質實體解釋物指向其對象;而解釋物指人對此符號在頭腦中形成的一種解釋反應,來自符號對對象的指稱。”一個符號的三元相互勾連,在具體的呈現(xiàn)中理據(jù)性側重不同,形成了類似符號、指示符號、規(guī)約符號。若三元關系側重于符號和解釋物之間,便傾向于像似符號,“一個符號代替另一個東西,因為與之相似”;若側重于對象與符號之間,則傾向于指示符號,“是在物理上與對象聯(lián)系,構成有機的一對”;若側重于依靠解釋物在對象與符號間建立關系,則是規(guī)約符號,“靠社會約定符號與意義的關系”。
皮爾斯有著長期的攝影經歷,“在那里(哈佛天文臺)他拍攝了遙遠星團的玻璃板照片……他早期的職業(yè)生涯與照片的創(chuàng)作和詮釋緊密相關”。但需要指出的是,皮爾斯時代的攝影不像今天使用的相機或手機,是一套十分復雜的細致的程序,在天文臺拍攝的照片也不是所見即所得,往往是描繪星體運行軌跡的痕跡。所以,相對于個人表達,皮爾斯更傾向于將攝影理解為一種科學方法,對其機械性的因素十分重視。
由于同時包含了人為符號化和機械符號化過程,攝影的符號和對象需要分開討論。在理論情況下,剔除人為因素,僅看機械符號化過程,在現(xiàn)實條件下是不大可能的,極少情況下是完全無人參與的,大多是拍攝者刻意隱藏了參與,將主導權主動給予機械。這種情況下,接收者看到了機器所看到的,且本能的注意到機器和人自身觀看的不同,但再次觀看這個“觀看”時,就形成人自己的觀看。即便攝影的媒介物質在一定范圍內會被改變或被影響,使其無法等同于對象,機械層面的攝影和人對世界的觀察在對象意義上沒有差別,攝影只是作為一個中間介質進行傳遞的。此時,攝影的符號和對象十分清晰,攝影所攝直接指向對象。
當人開始介入符號的解釋,所看到的被攝對象,或許在當下社會語境中有著象征化意義,或許由于攝影的媒介壓力,觀看者自主解釋已得到意義。此時,符號雖未變化,對象卻變得開放,可以是對象本身,也可以是其所象征的或自行解釋的意義。另一種情況下,人介入符號化過程,作者的意圖意義通過對象傳達,即便其中的符號僅存于這張照片中,是社會符號體系的變體,但此時的對象仍然具有其本身的社會意義,甚至由于和作者意圖意義不同,反而更多的凸顯出來,使對象同時成為照片的對象和意圖意義的符號,形成嵌套的關系:
照片(符號)——對象(符號——對象(社會意義/意圖意義))。
這樣的嵌套也印證了皮爾斯所認為的,攝影在像似符號與指示符號中搖擺,一方面保持了和對象的像似性,另一方面同對象存在著物理的鄰接關系,“照片很有啟發(fā)性,因為我們知道它們在某些方面與它們所表現(xiàn)的對象完全一樣。……這種相似之處是由于照片是如此制作的,即這些照片在物理上被迫點對點的對應自然。在這方面,它們便屬于第二類符號,即通過物理連接的符號”。“在許多照片中,像似和指示之間存在視覺上的連續(xù)性。當我們面對一個人的肖像時,我們看到了像似于人的圖像,同時看到產生該圖像的光線留下的證據(jù)。”也就是說,在指示符號中嵌套著像似符號,在揭示照片和對象如何關聯(lián)的同時,通過像似引出對象,以及對象作為又一層符號所指的意義,包括拍攝者的意圖意義。
同時,攝影雖然不像文字是典型的規(guī)約符號,但是作為符號又必然帶有規(guī)約性,“無論什么樣的理據(jù)性,解釋時依然必須依靠規(guī)約。規(guī)約性是任何符號多少必定要有的品質,否則無法保證符號表意的效率”。也就是說,一種尚未被他人接受的攝影方式,在自我解釋之時雖構成符號,但是在接收者那里卻會遇到許多困難,需要一個接受和學習的過程;當下的攝影在廣泛的范圍內產生了規(guī)約性,不再單單作為一種媒介而存在,而是形成了一個體裁,這個體裁要求其中的所有創(chuàng)作者和接受者在一定的共識下生產或解釋。拍攝的方式林林總總,拍攝對象也可以千變萬化,無論在像似性還是在指示性中,攝影都沒有一個恒常的實體,但人們卻可以將不同形式或對象的攝影共同認知為攝影,這個認知的實體只能產生于攝影規(guī)約性的體裁之中。體裁的共識也就是人們對攝影進行辨認所需的一種邏輯:對象意義的機械性光學再現(xiàn)。由此,規(guī)約性給攝影增加了又一層嵌套,成為雙層嵌套:
體裁:照片(符號)——對象(符號——對象(社會意義/意圖意義))。
也就是,規(guī)約性—指示性—像似性。但是,規(guī)約符號是社會中形成的契約,以約定符號和對象的關系,攝影卻不能如文字一樣單憑契約就可以獨自成立,其不能脫離自身的像似性和指示性。也就是說,攝影的實體雖然存在于抽象的規(guī)約之中,卻又必須通過機械的指示性來實現(xiàn),通過心靈、心像的像似性來完成解釋;否則,攝影就只是一個概念,而不存在任何具體的照片。
攝影在規(guī)約性、指示性和相似性之間的搖擺,從另一個角度展現(xiàn)了幽靈感,在嵌套中觀者需要將所見一層層剝開,而每一層又對應著不同的解釋方式,這使得觀者難以獲得一個堅定的“立場”來對待照片,無法對其斷言,給出“答案”,也就無法確信的中止衍義。另一方面,攝影實體在于規(guī)約性,使得觀者面對每一張具體照片時,需要先具有攝影體裁的概念,需要確定照片歸屬在這個概念之中。眼前之物并不自我闡明其本質,其本質卻存在于和其自身物質不相關的抽象概念之中,這就進一步加強了虛無的幽靈感。
五、結語
羅蘭·巴爾特將攝影描繪為“死亡”“幽靈”,主要是指出在創(chuàng)作或觀看照片之時,所具有的一種不確定、不穩(wěn)固的感受。這樣的感受并非毫無依據(jù),而是在創(chuàng)作者和觀看者中廣泛存在的,特別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如何處理“幽靈感”成為了形成個人語言和突破的重要元素之一。但如果因其是一種感受,就冠以虛無縹緲的名號對其擱置,則將無法對其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也無法進一步在具體實踐中應用或突破。隨歷史發(fā)展,圖像不斷被生產,特別是隨著網(wǎng)絡技術的普及,照片已成為人們主要的信息渠道之一,成為重要的表達與溝通方式之一。巴爾特提出“死亡”一說,本就對當時慣常認知的攝影的“確定性”提出了質疑,在當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巴爾特關于“死亡”的論斷不斷被證明,觀者逐漸對攝影的態(tài)度從信任變?yōu)榇嬉桑饾u看到了攝影獨立的媒介和體裁,照片也從現(xiàn)實的證據(jù)變?yōu)闄M亙在對象與意義之間的搖擺之物。一方面,具有不確定性的攝影,為符號學研究提供了一種由人與機械分擔主動權的符號制造媒介,將機械所代表的一種完全不同的認知方式,納入由人掌控的文化精神領域。另一方面,對攝影認知的變化,將攝影從物質和真實的綁定中解放出來,從大眾的創(chuàng)作和解讀中解放出來,在對攝影的邊界探索之外,也給予其內部更加寬闊的研究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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