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衛陽
長久以來,對于譯者身份的界定,無論在西方還是我國,對立的觀點自始至終都存在。在某些人的眼中,譯者只是臨摹原作的工具,在翻譯的過程中,他毫無主觀能動性可發揮,只是照原樣復制。相對于作者與原作,譯者和譯作被看作是次要的、第二位的。英國17世紀偉大的翻譯家德萊頓就曾把譯者比作奴隸,認為“奴隸”“只能在別人的莊園里勞動,給葡萄追肥整枝,然而釀出的酒卻是主人的。”這樣,譯者常常對原作“亦步亦趨”,無所作為。而與此對立的觀點同樣也大量存在,他們認為譯者應該要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不應只拘泥于作者與原文,主張譯作超過原作。拉弗費爾就曾宣稱:“翻譯即改寫,翻譯是操控。”德國功能派同樣將其研究視點不再僅僅局限于作者、原作與譯作上,同時還考察了其他社會因素,認為譯者的最大目的是“為了委托人的最大利益”,甚至只將原文視作信息的提供,譯者可以“適當地對原文作出‘策略性叛逆’”,于是便有人將其與意大利的諺語“翻譯者即叛逆者”進行“聯姻”,認為譯者可以充當“叛逆者”,以此作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進行改寫、增刪等策略的理論依據。從“奴隸”到“叛逆者”,譯者身份的界定在譯界始終處于爭執之中,由此產生的翻譯策略也大相徑庭,翻譯應“直譯”或“異化”“意譯”或“歸化”也因此始終也在譯界引起不小的爭論。本文試圖從歷時的角度出發,對中西方的一些翻譯理論進行簡單的梳理,來探討譯者身份的變化歷程及其身份影響下的翻譯策略的選擇。
在西方,在西塞羅的著作與主張出現之前,翻譯作品雖連綿不斷,但對翻譯理論和方法研究的探討幾乎無人問津,那時的翻譯主要是將希臘的作品奉為圭臬,譯者在翻譯中亦步亦趨,緊隨原文,照搬原文的內容與風格,譯者處于“奴仆”的地位。然而隨著希臘帝國的日漸衰落,對希臘作品的推崇也日趨減弱,出現了要與原作競爭的勢頭,而其中主張譯作超過原作,譯者高于作者的突出代表當數羅馬的西塞羅。他反對直譯,主張活譯,而他所倡導的“解釋員”式翻譯與“演說家”式翻譯,即“直譯”與“意譯”兩種基本的譯法,確定了后世探討翻譯的方向。昆體良在他的《談話術原理》中就具體提出了與原作“競爭”之說,主張譯作應力爭超過原作。而在中世紀的西方,有關譯者身份之爭一直糾纏不斷,主要集中在對翻譯策略到底是“直譯”還是“意譯”之爭。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德國,隨著民族自我意識進一步得到加強,翻譯的理論基本以意譯派為主導,其中的代表人物馬丁.路德主張譯者應采用人民的平常的語言,提倡譯者擺脫原作的桎捁,盡可能使譯文通達、流暢。與之同時代的英國,對譯者的要求也強調譯文需地道,不帶外國腔,譯者可發揮其主觀能動性,因此,這一時期主流的翻譯策略也以“意譯”為主。而到了17世紀后期,法國文學界掀起了一股“古今之爭”,崇古派依舊對原作“亦步亦趨”。與此同時的德國,以歌德為代表的翻譯家們也大力推崇直譯,認為逐行對照法這才是最佳譯法。而隨著19世紀的到來,西方翻譯界對古典作品的復興和對文字準確性的強調使得這一時期對翻譯研究持刻板的態度。這一時期普遍采納的翻譯原則是,必須再現“原文,整個原文,唯獨原文”。直到20世紀后,在古典作品的翻譯方面,翻譯家們不再強調原作的風格高雅,而把譯文必須樸素、通順、準確當作衡量譯作的標準。同時,大量優秀的翻譯家在各個國家不斷涌現,有堅決要求直譯甚至死譯的納博科夫,提倡逐詞對譯的德國最有建樹的語言哲學家本雅明。他認為真正的譯者“……必須通過外語來擴展和深化自己的語言。”譯作是原作的“來世”,原文依靠譯文而延續下來,譯者的任務不是復制原意,他對原作者的地位不屑一顧,意在突出譯者的角色。認為通過翻譯,原作語言被帶進譯文語言的嶄新領域,“原作的生命獲得了最新的、持續不斷更新的、最全面的呈現。”隨著翻譯研究領域的不斷擴展,翻譯研究也呈現出了多元的態勢,在英國,有現代語言學派的卡特福德以及其他泛語言學派的哈蒂姆、貝克和紐馬克;解釋學派的斯坦納;文化學派的巴斯內特以及操縱學派的赫曼斯;而此時美國的翻譯理論的發展也呈后來居上之勢,其中對當代影響最深遠的當屬譯界泰斗奈達,他的“功能對等說”不等于傳統意義上的“活譯”,譯者追求的應是譯文與原文的功能上的對等。而作為翻譯研究學派的勒弗費爾,如同巴斯內特一樣,主要從文化視角來探討翻譯,他認為翻譯即改寫和操縱,在本質上應被視作是一種文化上的必然。在翻譯過程中,除了必須考慮原作者意圖、源文本語境等一切與源文本相關的特征外,還必須考慮翻譯目的、目標文本功用、讀者期待和反應、委托者和贊助者要求等與目標或接受文化相關的因素。這些因素的存在,以及譯者對它們因人而異的受制程度,構成了譯者對文本的必然“操縱”條件,而解構學派的翻譯思想在于“存異”,不是“求同”。美國解構主義翻譯思想的積極倡導者韋努蒂則是提倡“異化”主張最為堅決的一個,在他的成名作《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中就提出譯文應看不見譯者的痕跡,讓讀者領略異族文化的魅力。而在德國,功能學派的觀點也在譯界產生了不小的波瀾,其代表人物之一的弗米爾認為在目標文本產生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不是“忠實、對等”理論中所規定的原文,而是目標文本的功能,譯者可以根據文本的功能進行刪改與改寫。這就大大提高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但也容易導致“譯者中心論”的產生。
中國的翻譯理論早在春秋時代就已經初見端倪。而有關譯者身份的界定及其翻譯策略的采用在佛經翻譯時期就有了“質派”和“文派”之爭,三國時代的佛經翻譯家支謙曾提出:“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力主譯文質樸。“文派”代表鳩摩羅什在譯經時,不僅對繁復的原文多有刪削,而且時常變易原文體制,充分發揮了譯者的自主性。而清末時期嚴復所標榜的“信、達、雅”以“信”為首翻譯標準在中國譯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表明譯者應忠實原文,在此的基礎上注意譯文的通順與流暢。到了20世紀30年代的“硬譯”和“美學”觀之爭更是對譯者身份與應采用的翻譯策略的一種爭執,以魯迅為代表的“硬譯”派堅持“寧信而不順”,譯者對原作甚至可以進行逐詞對譯,以求其“信”,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歸化,主張“盡量保存洋氣”,所謂“洋氣”,就是“必須有異國情調”。這樣譯者的身份是臣服于原作者的。而以林語堂為代表的“美學”派以“美的標準”代替了嚴復的“雅”字,認為譯者不僅應對原作負責,還應對中國讀者和藝術負責。這種“譯者對藝術負責”的觀點使得譯者不再完全拘泥于原作,可適當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和藝術才能,從而使譯者的主體創造性得到了一定的發揚。其后,自20世紀40年代一直到70~80年代,我國譯界更多的是強調譯者的能動性,在翻譯策略上則更多注重意譯,即歸化。從傅雷的神似、錢鐘書的化境到許淵沖的“三美”論和“優勢競賽論”都可以看成是主張譯者的靈活性并運用歸化策略的觀點。可以說,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歸化翻譯占據著我國譯界的主導地位,譯家在翻譯中往往追求“神似”和“地道”,強調譯者的主觀能動性,追本溯源,這與我國的譯者隊伍的身份有關,因為他們之中大多數的本來身份即為作家,因此翻譯時便難免或多或少會帶上“創造”的痕跡。謝天振就曾指出:“譯者的主觀能動性始終貫穿于整個翻譯的過程。”而近來主張異化的觀點似乎又在我國占據上風,開始重視傳譯源語中的異質成分,這種意識似呈越來越明顯的趨勢。楊自儉就提出翻譯應盡量忠實地“再現原文的形象化語言”,盡量“輸入新的表現法”。孫致禮也指出異化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是第一位的”。綜上所述,我國譯學理論對于譯者身份及其主體性研究的探討在理論研究方面還欠系統和深入,譯界更多的探討局限于對翻譯的語言層面及其翻譯策略諸如“直譯”與“意譯”的二元對立,因此筆者認為有關譯者身份的探討類似于西方的多元互補的研究模式尚待形成。
譯者作為具體翻譯策略的選擇和實踐者,其譯者身份和主體意識,始終貫穿于譯者的翻譯過程,影響著譯者的譯介行為,并對譯作的質量產生重要的影響。從上可知,對于譯者身份的界定,西方翻譯理論更為明確與堅定,從“奴隸”到“叛逆者”,各種呼聲此消彼長,交替主導著翻譯的走向。相對于西方翻譯理論的多元化,我國翻譯理論沒有明確對譯者的身份作出界定,探討的重點更多的是聚焦于翻譯策略“直譯”與“意譯”的二元對立,其“異化”與“歸化”之爭相較于西方顯得更為純粹與單一。然而,無論中西方對譯者身份的界定如何,我們都不難看出,中西方翻譯家們一直爭論不休的“歸化”“異化”策略與譯者身份的界定有著密切的關聯,采取“歸化”的策略,則意味著譯者擁有更多的自主性與靈活性,將譯者的主導性及能動性得到充分的張揚。此時,譯者甚至可以是原作的“叛逆者”;而采取“異化”策略則要求譯者要盡力將自己從原文中獲得的同樣的意象、印象完完全全、不偏不倚地傳遞給讀者,即便因此淪為“奴隸”也應是情理之中。事實上,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歸化翻譯在我國譯界占據著主導地位,然而隨著國際間的交流日益加深,中國的譯者們越來越重視源語中的異質成分,唯恐失去源語中的“原汁原味”,劉英凱就曾尖銳地批評了歸化譯法,認為這是“翻譯的歧路”,并大力提倡移植法,讓其在翻譯中占有“主導地位”。而孫致禮就推斷說21世紀“異化譯法將會越來越廣泛地被采用,與歸化譯法取得平衡,甚至可能占上風。”綜上所述,無論西方還是我國,可以說整個翻譯史實際上“是一部異化與歸化此起彼伏、競相輝映的歷史。”
以上從歷時的角度梳理了中、西方譯者身份的演變過程,以及在其身份影響下的翻譯策略的選擇。不難看出,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譯者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歸根結底,“奴隸”也好,“叛逆者”也罷,用至極端,其實都不妥當,而與其身份相應選擇的翻譯策略“異化”與“歸化”,同樣將永遠同時并存,缺一不可,沒有必要對二者進行優劣高下之爭。筆者認為,在翻譯中,無論采用哪種翻譯策略,譯者可以有意識地進行選擇,適當發揮其主體能動性及創造性。然而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的特殊性決定了作者又不得不受制于許多客觀條件的制約,真可謂方寸之地,舉步維艱,但也大可不必因此將自己陷于“奴隸”的境地,亦可適當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于局限中自如地調整好原作與讀者間的主觀向度,與此同時,切忌走向另一個極端成為原作的“叛逆者”。正所謂“盡可能地忠實,必不可少地自由”。這應該可以看作是對譯者身份及行為的一種較為恰當的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