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科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1
案例:自然人甲自2014年起陸續向A公司出借款項,并在每年度末進行借款本息結算,然后將上一年度未償還的借款利息轉為本金,并重新出具借條,至2017年12月辦理最近一次借款本息結算,B公司為A公司提供連帶擔保責任。后因A公司逾期償還借款,甲于2018年12月起訴A公司償還借款,并同時訴請B公司承擔連帶清償責任。A公司在一審中辯稱,將未償還的借款利息轉為本金,存在計算復利,應歸于無效。甲認為未償還利息轉為本金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并經借款合同、借條確認,應當予以支持。
一審法院于2019年6月判決支持了甲的訴請,后B公司于2019年8月提起上訴。其間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年9月11日公布《九民會議紀要》,對公司對外提供擔保的形式與效力做出了與以往判例差異較大的指導意見。據此,二審法院要求甲提供B公司同意為A公司借款提供擔保的股東會決議或董事會決議,甲未能提供,二審法院傾向于認定B公司提供的擔保無效。
前述案例爭議焦點:(1)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及利息轉本金的利息計算方式;(2)公司為民間借貸提供擔保的形式與效力問題。
鑒于民間借貸在現實經濟生活中發生的普遍性,和基于宏觀經濟形勢以及產業政策與貨幣政策的不斷調整,對于民間借貸的國家調控與法律規制也處于長期的動態進程中,除了前述案例反映的爭議焦點外,民間借貸的立法理念與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以及民間借貸的合法邊界尤其是民刑交叉問題,也是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關注的重點與難點問題。
民間借貸是“除以貸款業務為主的金融機構以外的其他民事主體之間訂立的,以資金的出借及本金、利息返還為主要民事權利義務內容的民事法律行為”,民間借貸作為我國多層次信貸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其形式靈活、手續簡便、融資快捷、成本合理等特點深受市場青睞,也因其牽涉面廣、影響廣泛而成為立法規制的重點。相關法律規范主要參見《民法通則》《合同法》《民法總則》《民法典》《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舊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修改<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新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全國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的通知》(法[2019]254號,以下簡稱九民會議紀要),以及其他相關司法解釋等,另有司法判例、地方法院工作指引等,可作為參考。總體而言,從立法理念和立法技術的動態進程看,民間借貸法律規范可以總結為三大特征。
(一)從立法理念上看,充分體現民間借貸的民法特征,充分貫徹意思自治、平等自愿、誠實自愿的民法原則,以充分激發社會融資功能,發揮閑置資金效益,在合理配置融資成本的同時,推進社會經濟進步,實現民間借貸當事人雙方的互惠共贏。
(二)在立法的價值取向上,經歷了從安全優先到效率優先再到兼顧效率與安全這樣理性進升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民法通則與合同法為主確立的民間借貸法律規范體系,以限制民間借貸主體范圍及民間借貸利率為主要調控手段,在保護合法民間借貸行為的同時,避免民間借貸向商事領域過度滲透,以保障社會經濟生活的穩定與安全。第二階段以2015年9月1日舊規定的出臺為標志,對民間借貸主體予以充分包容,幾乎放寬至全部社會經濟主體,另一顯著特點是確立了民間借貸利率的“24%-36%的兩線三區”規則,提高了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與意思自治空間,以促進社會融資效率為主要目的,并充分達到了這一點效果。第三階段以2020年8月20日新規定出臺為開端,一方面大幅調低民間借貸利率水平,確立“LPR四倍一線一區”的利率規則;另一方面堅決否定高利貸轉貸行為、違法放貸行為的效力,嚴格區分民間借貸的行為邊界,適應了當前維護金融市場秩序、降低融資成本、服務實體經濟發展這一現實的迫切需求,也彰顯了強烈的法律調控決心。
(三)立法技術日臻完善,可操作性大大加強。民間借貸之合法性基礎在于充分發揮民間資金的效益,避免社會財富被浪費,同時引導合理的成本與收益匹配。民間借貸立法,既是對現有社會關系的表現與維護,又具有調整和指引功能。基于經濟社會關系的發展變化,因勢利導更新與調整相應的法律規則,甚為必要。目前采取的以司法解釋彌補成文法滯后性的技術特點,對于兼顧法制的穩定性與靈活性、高效性,頗有實效。
但在新規定的適用效力及溯及力上,目前尚存一定爭議。一方面是新規定的溯及力,現有規則一般以人民法院受理或審結案件為時間節點,而不是以法律關系的發生時間點為規則適用點,可能導致同一基礎事實的爭議出現不同司法裁判結果,也可能導致資金出借人被動承受規則變動的不利后果。另一方面是會議紀要一類法院內部指引性文件的司法適用效力,以九民會議紀要為例,紀要中稱“紀要不是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進行援引”,同時又稱“人民法院尚未審結的一審、二審案件,在裁判文書‘本院認為’部分具體分析法律適用的理由時,可以依據會議紀要的相關問題進行說理。”據此意見,可以理解為會議紀要僅在形式上不能作為裁判依據,但又需要作為說理準據,容易產生會議紀要類同于司法解釋的法律適用效果,事實上,很多地方法院也將九民會議紀要等同司法解釋予以適用。
民間借貸的合法邊界可以從三個方面加以理解。
其一是從主體資格予以區分,民間借貸主體雙方均不具備商事主體資格。
其二是民間借貸的民事行為屬性與商事行為屬性的區分,區分標準包括行為的營利性、營業性、持續性。民間借貸應當以非營利性、非營業性、非持續性為特征,反之,則構成商事借貸行為,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金融機構的經營行為,但又因為欠缺商事主體資格,行為欠缺合法性。
其三是從行為的合法邊界加以判斷,包括民法上的行為效力與刑法上的違法性。《民法》上的行為效力主要依據《合同法》上的合同效力規則,從意思真實性,是否違背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是否違背社會公序良俗,是否侵害他人及社會公共利益加以判斷。刑事違法性的邊界主要在于突破了主體資格與行為能力的限制,在民間借貸行為的目的、利率、人次、頻率、金額、社會危害性等方面,惡化到了超越民事無效性的界限,達到了觸犯《刑法》的程度,觸犯罪名大類為非法經營犯罪與危害社會管理秩序犯罪。兩高兩部于2019年7月23日頒布的《關于辦理非法放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一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未經監管部門批準,或者超越經營范圍,以盈利為目的,經常性地向不特定對象發放貸款,擾亂金融市場秩序,情節嚴重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四)項的規定,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其界定要點便包括了“主體資格、經營能力、經常性、嚴重的社會危害性”等,并將利率水平、累計金額、違法所得金額、非法放貸對象人數、危害后果等作為加重情節。
民間借貸中利率規則屬于維系民間借貸健康運行的核心歸規則之一。簡言之,涉及融資成本,牽涉借貸雙方的利益平衡;進言之,涉及金融體系與金融秩序的和諧穩定;深層次言之,涉及主要作為借款人一方的實體經濟的生存與發展。鑒于此,各層次民間借貸法律規范的修訂,均包括了對利率規則的重大調整。
最早對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的規定,參見1991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人民法院審理民間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2015年9月1日廢止)中規定的“不高于同類銀行貸款利率的四倍”。其后2015年9月1日頒布的舊規定,對利率水平在適當提高的基礎上予以明晰,并對年息24%-36%授予意思自治空間,一方面積極刺激了社會融資總量的急劇放大,一定程度解決了實體經濟融資難的問題;但另一方面較高的利率水平導致企業負擔增大,透支可持續經營能力,并導致民間借貸違約風險和群體性社會矛盾;同時,在高息誘惑下,大量資金被違規違法轉貸,并滋生出放貸食利階層,甚至惡變出花式繁多的高利貸,導致較為嚴重的社會惡果。
2020年8月20日,出臺的新規定對民間借貸利率做出了重要調整,將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從年24%降低為四倍LPR,并取消了自然債務的區間。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尊重合同自愿、調整保護上限,促進民間借貸規范平穩健康發展》新聞發布會材料中的解讀,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有利于降低實體經濟融資成本,引導市場整體利率下行,有利于保障合同履行,避免社會風險和道德風險,有利于維護社會的公序良俗,維護金融系統秩序,有利于順應利率市場化改革大勢,營造利率市場化改革外部環境,同時也有利于統一司法裁判標準,避免多元化與差異化的裁判結果。對前述新規定的適用,主要把握以下要點:(1)新規定的溯及力,新規定指出:本規定施行后,人民法院新受理的一審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適用本規定,即已經處于訴訟程序的一審、二審、再審案件,不適用新規定;(2)基于LPR屬于動態利率標準,為便于執行,以合同成立時的LPR數據為準;(3)對于利息轉本金復利的計算標準應當結合舊規定的計算方式與新規定的上限限制,利息總額最高不超過司法保護上限水平;(4)對于當事人主張的逾期利率、違約金、其他費用,也不能超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
民間借貸中的擔保,可概括適用擔保法與物權法上的擔保規則。此處重點討論的是公司為借款人提供擔保的形式與效力問題。根據規定,公司對外擔保,只要具備擔保的真實意思,并完善蓋章或簽字手續,并且不具備擔保無效的法定情形,則公司對外擔保應當認定有效。后《公司法》第十六條及第二十條,從禁止法定代表人越權代理,以及公司實際控制人濫用公司獨立人格及保護公司小股東與債權人利益角度,對公司對外提供擔保設置了實體與程序上的限制。公司對外擔保,應依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董事會或者股東會(股東大會)決議,公司為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提供擔保的,須經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且關聯股東應當回避表決。但在司法實務中,公司法的前述規定被認為是“非效力性強制規定”及“公司內部管理規定”,未將提供公司同意擔保的公司機關決議的義務與責任加于債權人身上。在2019年9月11日發布的九民會議紀要中,公司對外擔保被加入了更多的公司法屬性,該紀要以“違反公司法第十六條規定構成越權代表”“債權人善意的認定”“無須機關決議的例外情況”“越權擔保的民事責任分擔”“權利救濟”等條目規定,重樹了公司對外擔保的法律適用規則。具體到民間借貸法律關系,可以理解為融合了《合同法》《擔保法》《公司法》的立法理念,重新分配了出借人、借款人、擔保人的注意義務,法律適用要點包括:(1)關聯擔保情形下,債權人須提供公司股東(大)會決議或證明其對股東(大)會決議進行了審查;非關聯擔保情形下,債權人應按公司章程的規定須提供公司股東(大)會決議或董事會決議,或證明其對股東(大)會決議或董事會決議進行了審查,才能構成“善意”擔保而有效,否則擔保有可能歸于無效,按照擔保法上擔保無效的規則分擔責任。(2)出借人對公司機關決議內容的審查一般限于形式審查,只要求盡到必要的注意義務即可。
回歸到文首案例,案例中關于未償還利息轉為本金的利息計算方式,已有明確規則可以遵循,只需注意適用新的利率司法保護上限。案例中關于公司擔保的形式與效力問題,特別是在九民會議紀要出臺之后,存在較大爭議,其一是內部會議紀要是否具有司法裁判規則效力,其二是新規定是否溯及既往的問題。但目前人民法院均按此解說和裁判爭議,并對除再審之外的未結案件均予以溯及,已是不爭的事實。
綜上,鑒于民間借貸在我國多層次信貸體系及現實生活中的重要意義,并牽涉借貸主體利益平衡與金融秩序的和諧對接等問題,我國從社會治理、金融管控、法律規制等多方位對民間借貸進行了調整,法律規制日趨成熟,并將隨著社會經濟條件的變化而不斷發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