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夭夭
崔陽今年35歲,是汽車行業裝配車間試驗一線工人,“曾經的”發動機試驗工技師。
為啥給“曾經的”安上雙引號?《國家職業資格目錄》(以下簡稱《目錄》)是經國務院同意發布的專業技術人員和技能人員職業資格目錄。“以前,《目錄》涉及汽車整車制造產業有發動機裝調工、試驗工、加工中心操作工3個工種,從事這些工種的職工大概有幾十萬人。”一汽解放柴油機有限公司發動機試驗工高級技師鹿新弟介紹,2017年9月15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制定印發新《目錄》,并沿用至今。其中,涉及實體經濟、制造業方面的職業資格目錄約35項,明確涉及汽車產業的只有一項——汽車裝調工。
這意味著在《目錄》變革巨浪下,崔陽不幸被拍在沙灘上,成了過去式。
可過去式也是有輝煌的。
中專畢業后,崔陽如愿成為汽車產業核心生產線的一線工人。“學生靠成績獲得學歷,管理靠職位評定層級,工人就要靠技術丈量發展。”進車間第一天起,懷揣工人情懷的崔陽就給自己清晰了人設。
12年來,崔陽鉚足勁兒鉆研技術,不僅通過學歷認定、資格考試、專家評定、職業技能鑒定等評價,獲得國家職業資格技師證書,還在百里挑一中勝出,被收入國家級技能大師鹿新弟門下為徒,更在競聘中,以過硬技術沖出重圍,從業務骨干升級為甲組班長。
一切本應按部就班地向高級技師挺進,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2017年9月15日后,崔陽的技師證雖仍有效力,但晉級之門已關閉,“12年的努力也將化整為零”。
按照《目錄》規定,取消的工種已不能繼續考取該工種職稱,只能平移至《目錄》中與原工種相近的工種,考取相應的職業資格證書。
平移到汽車裝調工,等于已投入于發動機試驗工的12年被清空,需從初級技能重新開始,然后是中級技能、高級技能、技師,至少又要10年。
未來式讓崔陽感到迷茫。
首當其沖的是發展晉升通道受阻。職業資格證書是國家對申請人專業(工種)學識、技術、能力的認可,是求職、任職、獨立開業和單位錄用的主要依據。
“當初評班長的硬件要求就是擁有技師職稱。今明兩年,為激勵工人提高技術水平,公司可能要調整競聘制度,需獲取高級技師方有資格參與班長競聘。”眼前的班長職務或難保住,更長遠的晉升,崔陽恐怕想都不敢想。
“最直接影響的是工資,走勢像是一條拋物線。”崔陽打比方,假設剛進車間做最底層工人月入4000元,隨著技能和崗位提升,成技師并當班長后,便能收入7000元,摘掉“桂冠”后再次變成最普通的工人,收入就會回到4000元。
“雖不該用金錢衡量,但過山車式的落差,實在讓人難以接受,不影響生活是假的。”
面對無法進行職業技能認定尷尬的,崔陽并非個例,也不僅僅限于汽車產業。
2013年以來,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按照國務院要求,連續7批集中取消434項職業資格許可和認定事項,削減比例達70%以上。在“七連清”的基礎上,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經與各有關部門反復協商并報國務院批準,公布了《國家職業資格目錄》,初步形成了我國現行的職業資格目錄框架。
鑾藝精密模塑制造有限公司許斌也在此次“7連清”范圍內,他從事的工種是加工中心操作工,已獲技師職業資格。
“加工中心操作工偏現代化和高精度,相當于銑工(數控方向)加自動刀庫的綜合類工種。按照現行《目錄》,我的一技之長等于被一分為二,兩技之長最怕顧此失彼。”許斌還擔心,若唯《目錄》是從,去考職稱、練技術,會面臨職稱與工作實操不匹配的尷尬局面。
許斌不抵觸重頭再來,最擔心的是下一個考取之路上,會不會再有新變化。
“與之相伴的還有源于競爭力的壓力。如果順利,10年后48歲的我會獲得與現在同樣級別的技師證書,考到高級技師就得近55歲了。”
且不提與同齡人的橫向比較,單論游離于年齡優勢外的自己,縱向上還有沒有競爭力,能否在青年一代技術工人中成為佼佼者,許斌欲言又止。
“讓年輕工人擁有一技之長,是工人群體中‘傳幫帶’的使命和責任。”加工中心操作工高級技師葉長美坦言,國家職業資格是帶徒出師不可或缺的肯定和認可。
缺了這份肯定,年輕工人便易受務實思想左右,覺得單學銑工(數控方向)足夠了。“加工中心操作工是制造產業中很多企業都不可缺少的,從事的工人少了,就會人才短缺。如此來看,這項一技之長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該怎么長都面臨難題。”
車間內如此,車間外怎能幸免。港口裝卸工就在其中。
港口裝卸工在不同碼頭略有不同,但大體離不開綁扎工、指揮手、搬運工、加固和拆固工幾類。
“雖不涉及高精尖設備操作,但在上海、青島等處于世界領先水平的無人碼頭,仍必須設有做加固和拆固工作的港口裝卸工,可見其重要。”集裝箱碼頭有限公司岸橋大師孫世鋒介紹。
“少了一份國家層面的肯定,似乎也拉低了被清工種的技術含量,與之相生的便是群體老齡化問題。”綁扎工馬洪強坦言,以前大學生做綁扎工,通過技術和職稱可以調崗、轉崗成為碼頭正式工,甚至是小管理層,看重的是職業前景。“現在圖穩定占大頭了。”
在《目錄》中沒有一席之地,勢必會影響從事相關工種的工人提升技術的積極性。
有些企業比較人性化,對從《目錄》里取消工種的職工,如果已獲得技師職稱,并在此之上工作時長大于等于5年,經過企業內部技能鑒定后,可視其獲得了“高級技師”。
“肯定企業為鼓勵大家而曲線救國,但出了廠門‘高級技師’就失效了,這是職工們真正想要的嗎?”加工中心操作工、技師劉曉宇肯定之中不免夾雜疑問。
崔陽、許斌、葉長美,熱悶操作工、列車連接員……心中都有疑問:為什么要取消這些工種的國家職業資格?
得從頭說起。1994年,職業資格證書制度作為科學評價人才的一項制度,被寫入《勞動法》。此后,各類職業資格證書應運而生,并催生了各種培訓熱、考證熱。
職業資格證書,本是職業能力的一種外在憑證,“但因職業資格許可的隨意,職業資格證書的泛濫,以及考證熱的形式化,職業資格證書的意義也正在失去。”
模具工張偉國感觸頗深,步入職場8年后,他只有本工種的職業資格證,而同學劉婷婷已手持3本資格證,其中,“執業藥師證租給藥房,演出經紀人證租給演藝公司,每月租金就能收1000元。”
除了金錢上的收益,擁有更多的資格證書,難道就能證明自己?難道就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難道就一定意味著具有了相應的職業能力?
“此時的職業資格證書給人以雞肋之感。有了之后雖沒大用,可上崗需要,且市場尋租證件價格水漲船高,多方推動,就會讓人被動地隨波逐流趨之若鶩。如果沒有,又萬萬不行!”
劉婷婷也有困惑,于是,在沒想明白之前,她只知道職業資格考試一直很熱,要一直處于熱衷于考試的狀態中。
當職業資格考試泛濫,甚至衍生出一種考試經濟時,很多職業資格證書便讓一些人、企業、行業發現可乘之機,硬生生地制造成謀利道具。
這不僅讓職業資格沒了實際意義和價值,還促成一種自身資源的尋租和兌現。除了身在其中的賺得盆滿缽滿外,只能徒增其他從業者的負擔。
“決定再取消一批職業資格許可和認定事項,持續降低就業創業門檻。”2016年6月1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時表示。會議還決定,從2014年起,在已分5批取消272項職業資格許可和認定事項基礎上,再取消招標師、物業管理師、市場管理員、插花員等47項職業資格。至此,各部門設置的職業資格總量比當屆政府成立之初減少50%以上。下一步要在繼續取消職業資格的同時,公布實施國家職業資格目錄清單——這便有了2017年9月15日起實施的現行《國家職業資格目錄》。
調整后的《目錄》,實行清單式管理,清單外,一律不得許可和認定職業資格;清單內,除準入類職業資格外一律不得與就業創業掛鉤。此后職業資格設置、取消及納入、退出《目錄》,須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會同國務院有關部門組織專家進行評估論證、遵守《國務院關于嚴格控制新設行政許可的通知》規定并廣泛聽取社會意見后,按程序報經國務院批準。
對職業資格的規范,可以逐漸剝離職業資格中種種附加利益,讓職業資格變得更純粹。建立公開、科學、規范的《職業資格目錄》,有利于解決職業資格過多過濫問題,降低就業創業門檻;有利于進一步清理違規考試、鑒定、培訓、發證等活動,減輕人才負擔,提高職業資格設置管理的科學化、規范化水平;有利于為就業創業和去產能中人員轉崗創造便利條件,持續激發市場主體創造活力,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換個角度看,規范職業資格證書不僅僅是減壓,它也是一種加壓——沒有了直接證明能力的職業證書,那些游走于《目錄》之外的職工,他們的職業能力如何體現、如何培養?他們將面臨的晉升、待遇等方面的尷尬,如何破解?
主觀上,“采取加強培訓、加大崗位管理、減輕人才負擔等措施,保證現在人員職業能力水平上質量不降低。”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相關負責人表示。客觀上,也是最重要的,企業和工會都要參與進來進行補位,健全完善職工的職業鏈條。(來源:《當代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