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景”及其審美文化特征*

唐孝祥 鄺雅星

導語

城市品牌和城市特色正日益成為城市在全球化背景下重要的競爭力之一，現代城市建設想要走出千城一面、特色缺失的困境，塑造不可替代的城市形象顯得尤為重要。城市八景是在城市歷史文化的長期積淀中逐漸形成的，折射出獨具特色的城市文化精神和審美理想，因而城市八景的研究對于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城市品牌的塑造及城市特色的保護和延續具有重要意義。“永州八景”是永州城市自然風光與歷史文化的集中體現，是永州城市特色景觀的縮影，展現出獨特的地域文化和人文內涵，顯現出鮮明的審美文化特征。

關于“永州八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學、美術、旅游開發等領域，風景園林學視角下的相關研究較少，現有研究側重于“永州八景”的構成內容[1-2]、景觀意象[3]等，審美文化方面的研究較少。風景園林美學視野下的“八景”研究有助于進一步挖掘永州的歷史文化內涵，彰顯“八景”對于塑造城市形象的價值。在“永州八景”的審美活動中，審美主體首先注意到的是構成“八景”的景觀要素，從而獲得“永州八景”景觀要素的審美感知；其次通過對“八景”所蘊含的人文品格理解，使審美感受主體化、內在化，從而獲得初步的審美體驗；在這個過程中，隨著審美聯想的展開，審美主體通過自己的審美想象和情感來理解和豐富“永州八景”的意義，獲得更高的審美愉悅，進入審美體驗的深層次階段。因此本文將“永州八景”審美文化特征的邏輯構成概括為景觀要素、人文品格、審美聯想3個方面，以期進一步挖掘永州的歷史文化內涵，為永州城市品牌塑造和城市特色建設提供參考。

1 ““永州八景””的發展歷程

城市“八景”是一種景觀集稱文化現象，隨著社會的更迭不斷變遷，積淀著城市歷史文化特色。永州古城擁有2 000多年的歷史，人文底蘊深厚，2016年被國務院列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永州八景”是名城永州的重要文化內涵。伴隨著永州城市歷史文化的變遷，“永州八景”的發展經歷了3個階段（表1），從明代的萌芽期，到清代成為永州地方風物的標志，并在當代持續繁榮發展，“永州八景”逐漸成為永州重要的城市文化符號。

表1 不同時期官方評選的“永州八景”表

1.1 明代：萌芽期

明代時朝廷詔令各地呈報“八景”，“八景”文化逐漸普及并在全國盛行，促使了“永州八景”的萌發與產生。據明洪武《永州府志》載，永州有“芝城”之稱。永州知府戴浩《芝城八景并引》：“芝城八景，考之郡志，歷代名賢如元、柳諸公亦未有題品者，豈當時八景之名尚未顯耶？抑群公賦詠偶未及耶？是皆未可知也。”在明代以前尚未發現關于“永州八景”的記載，為凸顯永州地方文化形象，戴浩提出了“芝城八景”為：天梯曉日、萬石亭高、湘水拖藍、崳峰疊翠、淡巖秋月、愚島晴云、懷素墨池、紫巖仙井，并為每一景配上七律詩進行描述[4]，成為“永州八景”的濫觴。

1.2 清代：發展期

“永州八景”于明代成型之后，在“八景”文化繁榮發展的清代，由于更加注重永州山水景觀和歷史文化兩者兼顧，“永州八景”的內涵得到了進一步發展。清代官員楊翰擔任知府期間，倡導文教，對永州城內外多處古跡進行募資重修或改修，由朝陽旭日、愚溪眺雪、淡巖秋月、香零煙雨、蘋洲春漲、恩院風荷、山寺晚鐘、綠天蕉影八處組成，“永州八景”之名開始出現并流傳至今[5]。清代“永州八景”融合城市自然風光與宗教、教育、書法、石刻等城市文化景觀于一體，成為彰顯永州地方風物的文化象征。

1.3 現今：成熟期

當代經濟的飛速發展，促進了民族的文化自信和地方集體意識的增強[6]。“永州八景”的內容也有所變化，除去距離古城區20多km的淡巖秋月，納入迴龍夕照，迴龍塔臨近永州古城區，始建于明代中葉，但尚保存宋代建筑手法，為一磚石結構八角七級寶塔，是古城零陵的重要人文標志。現今“永州八景”的地域范圍更集中于古城區周邊區域，成為培育地方集體意識和地方認同感的途徑之一。

“永州八景”的發展經歷了從以自然景觀為主的初始時期向人文景觀逐漸增多，并最終成為地方集體認同感標識的過程（圖1）。在發展歷程中，“永州八景”囊括的景觀要素豐富多樣，蘊含了深厚的人文品格，從而引導人們展開廣闊的審美聯想，逐漸積淀成獨具特色的審美文化特征。

2 豐富多樣的景觀要素

審美活動中首先作用于人的審美感官的是事物的外形輪廓及其風格特征，“永州八景”作為審美對象是由可視、可觸、可感的景觀元素所組成的。園林既是空間的藝術，也是時間的藝術。“八景”是在中國古代的哲學觀念影響下發展而來的，在內容的表達和要素的選取上具有明顯的時空表現意識，因而其所包含的景觀要素包羅萬象、多姿多彩。正所謂“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計成《園冶》），“永州八景”所囊括的景觀要素同樣呈現出對于時空的包容性，主要可分為自然山水、天時氣象、點景建筑3大類。

“永州八景”的景觀要素大多為自然山水，將自然景觀作為主要的審美客體，表現出永州以自然為宗的審美趣味。永州山水景觀的興盛得益于永州得天獨厚的山形水勢，三面環山，全區山地面積超過三分之一，正如劉長卿詩云“莫望零陵路，千峰萬木中”。瀟湘二水貫穿其中，形成“瀟水南來、湘江西會”的水系格局，可謂是天造地設的自然山水景觀。歐陽修的詩句“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是對永州山水城市特色的絕佳概括 。“永州八景”形成之初，其構成要素多為自然山水，對之后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如明代“永州八景”中，崳峰疊翠的崳峰，“雨過濃于染，嵐光潤欲流。參差仙掌露，仿佛髻螺浮”，鐘靈毓秀，蔥翠濃郁（圖2）。湘水拖藍一景，描繪出清亮帶藍的湘水，如一卷藍色布匹搖曳在河中，“湘江雨過野煙消，萬頃玻璃入望遙”（圖3）。以此二景為代表，充分展現出永州城市優越的山水景觀資源，以及山環水抱、詩情畫意的山水景觀格局。

圖1 歷代“永州八景”位置示意圖

采用四季、晨夕、日月、雨雪等景觀要素，天然山水與天時氣象疊加，體現了中國古典園林時空一體的審美思維。清代“永州八景”十分注重對時間要素的因借，蘋洲春漲、恩院風荷、淡巖秋月、愚溪眺雪構成一年四季；朝陽旭日、香零煙雨、綠天蕉影、山寺晚鐘組成一天四時，不僅涉及春夏秋冬的四時輪回，而且包含一天之間的晨夕變化；日月雨雪等氣象的變化充滿了無序性和偶然性，永州的湖光山色投入到自然景象的變幻中，“永州八景”因此而獲得了無限生趣。變幻莫測的天時氣象與永州的山水花木相互交融，賦予了“永州八景”無限的生機和靈性，使得“八景”具有了時空一體的深遠意境。

圖2 崳峰圖

園林建筑如亭、堂、塔等景觀要素，點綴于永州山水之間，成為景觀中的點景，自然與建筑高度融合、相互滲透。如恩院風荷描繪出一幅風搖荷影的東湖景象，古松掩映著的報恩院坐落在東湖南隅，靜謐的殿堂亭榭與搖曳的滿池荷花相映成趣，不僅利用動態景象將建筑與自然融合在一起，還聯系聽覺和嗅覺等五官感受進行意境營造，綠天蕉影、迴龍夕照、山寺晚鐘等也是如此。

“永州八景” 層次豐富，內容多樣，所有的構成要素統一于完整的空間中，使得“永州八景”成為一個獨具地域特色的整體。從景觀要素的布局來看，“八景”整體上依托一條溫婉秀美的瀟水而成，明代與清代“永州八景”中均有六景位于瀟水沿線[7]。“永州八景”展現出與自然山水環境的生態契合，使審美主體領會到永州城市淡雅樸質的情感追求和審美理想。審美者通過主動地感受“永州八景”的景觀要素，協調感官和其他心理功能，達到對“八景”的整體直觀把握，這意味著“永州八景”審美活動的實質性開始，審美活動進一步深入，將由審美感知階段進入審美體驗階段。

3 底蘊深厚的人文品格

從審美心理歷程來看，探討景觀要素背后所蘊含的人文品格是“永州八景”審美文化的第二個層次。永州豐富的景觀資源孕育出獨特的人文品格，為“永州八景”的人文積淀提供了別具特色的景觀內容。不僅本地名家佳作迭出，而且大批文人士大夫云集永州，或貶官謫居，或慕名尋勝，或假道幽訪。他們以永州的風物為題材進行了大量的創作，陸游有“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瀟湘豈有詩”之句，劉禹錫言“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還有司馬遷、李白、李商隱、寇準、徐霞客等人駐足永州，吟詩撰文。文人群體使得永州的山水性情得以全面闡釋，為“永州八景”積淀了深厚的人文品格。

永州自古人才輩出，鐘靈毓秀，孕育出許多杰出人物，如中華道德文明始祖舜帝、宋明理學開山鼻祖濂溪先生周敦頤、唐代著名書法家“草圣”懷素等。“永州八景”中，懷素的影響十分深遠，使“永州八景”呈現出濃厚而又獨特的地域特色。清“永州八景”之一的綠天蕉影正是指懷素當年出家、種蕉練字的地方。懷素少年時酷愛書法，練字十分勤奮，卻因窮困無法購買紙張，于是在庵旁種植芭蕉萬株，以蕉葉代紙，因萬株芭蕉綠茵遮天，故名其居為“綠天庵”[8]。庵正北70余步有墨池，是懷素洗硯處，明“永州八景”中懷素墨池描繪的正是此景。懷素書蕉成為激勵后代奮發學習的故事流傳至今，表現了中國古代文人“石以砥焉、化鈍為利”、刻苦自勵的品格。在艱苦的環境中仍百折不撓、奮發前行，這正是湖湘文化精神中自強不息、不畏艱難等文化性格的寫照[9]。

“永州八景”所凝聚的豐厚人文品格，除了深受當地文化藝術宗師的影響，貶謫文化也對“永州八景”的發展起到重要推動作用。古代的永州遠離京城，發展相對落后，曾是朝廷安置貶官之州。他們居永期間，或潛心名山事業、著書立說，或授徒講學、培養人才，促進了永州文化的繁榮發展。歷代被貶官員中對“永州八景”影響最大的當屬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柳宗元謫居永州10年，雖遭受貶謫，仍未忘為官之責，興辦學堂，修建廟宇，同時寄情于永州山水，孜孜探求，抒發情懷，寫出了名揚千古的《永州八記》《捕蛇者說》等名篇，不僅成就了他文學生涯的巔峰，而且對永州山水營造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柳宗元在當地發掘了不少鮮為人知的風景并為他們命名作傳，開發改造[10]。他曾游覽香零山，并寫下《登蒲州石磯望橫江口 潭島深迥斜對香零山》，使“永州八景”之一的香零山名聞遐邇，成為眾多文人和游客慕名觀光之地。他還主持對荒蠻自然的治理改造，變廢為用。來永的第五年，他將居所從東山遷至愚溪（圖4），帶領百姓修壩治水，使愚溪溪水澄清透亮、竹翠柳綠，溪底褐色的石頭都變為雪白，成為“八景”之一的“愚溪眺雪”。

圖4 愚溪圖

“永州八景”所取之景，元素豐富多樣，取材廣泛，永州的人文活動也是“八景”審美所關注的對象，拓展了“永州八景”的歷史和文化厚度。通過對“永州八景”所蘊含的人文品格的了解，審美主體就可以突破物質層面的直觀感受，充分體會到文人群體在逆境中實現自我突破的理想情懷，感受到文人群體的個人品格和杰出的知識才能，為永州樸素的自然山水經營作出的巨大貢獻等人文品格方面的內涵，逐漸進入到心理層面的審美體驗。從“永州八景”的審美心理歷程來看，人文品格是連接景觀要素與審美聯想的橋梁。

圖5 現今“永州八景”圖

4 生動廣闊的審美聯想

“永州八景”審美活動本質上是一種感性的、情感的活動，主體通過情感和想象等心理機制，實現了主體與“永州八景”之間的溝通和交融。審美主體通過審美聯想與想象，從對“八景”的景觀要素、人文品格等形式、形象上的審美觀照進入其內在意蘊、意味的層次[11]，通過“永州八景”引發到對外界無限時空的感悟，引發主體的生命情感的體驗和愉悅，從而產生更深一層的情感反應。因此，審美聯想是“永州八景”審美文化的重要內容，“永州八景”主要通過宗教景觀、景觀品題、摩崖石刻給人以生動的審美聯想和廣闊的審美想象。

“永州八景”的發展受到了宗教發展的影響。山寺晚鐘就是佛教的景象，高山寺是湖南省著名的禪宗古剎，自唐代建立以來即為佛教徒的宗教活動圣地。鐘鼓被視為寺院的象征，人們一提起佛教寺院，便會聯想到晨鐘暮鼓之聲。佛鐘不僅是實施佛教禮儀的重要法器，更蘊含了深遠的佛教文化內涵，在審美感受階段，審美主體能感受到深沉清遠的鐘鳴所營造的莊嚴肅穆之感；而在審美體驗階段，審美主體在對山寺晚鐘的欣賞中融入了自己的感情和想象，能深切體會到鐘聲背后所蘊含的警醒之意，體會到當勤精進、慎勿放逸的文化精神，從而陷入對人生的感悟。

“永州八景”的品題形式多樣，主要包括記錄、描述和用典3種類型，使欣賞者于有限的文辭中獲得無限的感受[12]。如愚島晴云，戴浩詩云“晴影半天連海嶠，瑤光一道接蓬萊”，既描述出一幅愚島雨后天晴、煥然一新的幽靜景象，還借用詩文將景色的意境進行提煉、升華，描繪出一幅仙境之景，以有限的篇幅創設無限的意境，讓人產生身處仙境，飄飄欲仙的美妙感。又如香零煙雨，香零山位于河心，且有暗礁，每逢春夏漲水，煙雨朦朧，木排易誤觸石礁，引發溺水。柳宗元詩云“雙江匯西奔，詭怪潛坤珍”，說的正是香零山險峻的情形，其后在香零山修建了一座觀音閣并設專人鳴鐘警示。運用用典的手法，延伸了審美主體對此景的時空感知，同時將地名與煙雨意象融合，為實體環境注入了主體情思，也為“永州八景”增添了無盡的歷史情感[13]，進一步提升了“永州八景”的審美價值。

永州有一條石刻藝術文化的長廊，摩崖石刻是永州碑刻的一大特點[14]，融古文、書法、繪畫、鐫刻等于一體。中唐文人元結開創了永州摩崖石刻的先河，他在永州發現朝陽巖并為之命名（圖6），寫下《朝陽巖詩》和《朝陽巖銘》，朝陽巖自此傳為勝景，此后柳宗元、黃庭堅等無不在此賦詩刻石，明清時期成為“永州八景”之一的朝陽旭日[15]。清“八景”之一的淡巖秋月所指的淡巖石刻是永州最具代表性的碑刻文化景觀，黃庭堅、周敦頤、楊萬里等人在此留下了大量詩文，尤其是黃庭堅“永州淡巖天下稀”已成千古絕唱。這些碑刻中的文字不僅描繪了永州的秀美山川，還記載了永州的珍貴歷史，亦有寓情于景、寓景于情的人生感嘆。如果把這些碑刻看成一個知覺對象，它只是湖湘地區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石刻，但在審美體驗中，石刻通過詩詞、繪畫、紋飾圖等向審美主體傳輸永州過去的社會生活風貌，這些碑刻就作為永州歷史文化的表象，使審美主體感受和領悟到深厚的歷史感（圖7—9）。

圖6 朝陽巖圖

圖7 朝陽巖摩崖石刻圖

經過審美聯想的加工，“永州八景”不僅是簡單的語言符號，而且是與審美主體的審美情思和審美聯想相得益彰的文化共生體。在審美體驗階段，審美主體利用所產生的審美聯想，進行能動的加工、再造[16]，達到對“永州八景”所蘊含的宗教文化、詩詞文化和石刻文化的進一步把握。此時“八景”不再作為形式、形象的存在，而是作為一個媒介，溝通了審美主體情感和“永州八景”的文化意蘊，深化了主體對于“八景”的理解。“永州八景”審美體驗的深化使主體審美達到了一個高潮，獲得了巨大的情感滿足，從而進入到精神的世界。

圖9 淡巖“回中”石刻圖

5 結語

本文基于“永州八景”審美活動的心理歷程，就“永州八景”的景觀要素、人文品格、審美聯想展開分析。“永州八景”所收攝的景觀要素主要有自然山水、天時氣象、點景建筑3類，在內容的選取和表達上呈現出豐富多樣的特點；永州優越的景觀環境孕育出杰出的本土名士，并吸引了大批文人到來，豐富了“永州八景”的文化內涵，積淀了底蘊深厚的人文品格；通過宗教景觀、景觀品題和摩崖石刻給人以生動廣闊的審美聯想，引導人們進行自主的情感加工，從而豐富審美感受，深化審美體驗，實現審美超越。

塑造和展現歷史文化名城的形象特色，需要深入挖掘城市的獨特元素，使城市特色文化基因得以傳承與延續。“永州八景”是永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特有的自然歷史人文資源，也是永州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的重要載體，具有獨特的審美文化特征。探討“永州八景”的審美文化特征，有助于探尋永州城市的文化內涵和審美品格，為永州地域性文化的考察、地域性景觀的發展建設，以及永州城市品牌的塑造和城市特色的挖掘提供參考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