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以來,小學寫作教學一直是我的專業發展方向。從鄉村到城鎮,從蘇北到蘇中,從蘇中到蘇南,從蘇南到省城,歲月交替,單位變更,但帶班教師的身份沒有變,當一名會教寫作的語文教師的愿望沒有變,造一間能讓學生感到溫暖而愜意的“寫作教室”的信念沒有變。
一
“吳老師,難道真的是您么?我找了您很多年。我是當年三乙班的學生吳加勝,如果是您本人,能否有空給我回個郵件留個聯系方式,jswu@188.com,謝謝。如果不是,那打擾了,還請您原諒。”
這是在我新浪博客上的一則留言,吳加勝就是我所教的第一屆學生。當時的三乙班只有三十來個學生,多半來自另外兩所撤并的初小。當時的蘇北鄉村,民辦教師還是“主力軍”,同學們滿嘴方言,一開口讀書就像唱歌,一動筆寫字就歪歪扭扭,與我心中的“理想學生”落差巨大。
改作文是一周工作中最為艱澀的任務,大多數學生連基本的語句都寫不完整,錯別字連篇,有的學生為了逃避“作文”,干脆藏起了作文本。怎么辦?我采取了最笨的辦法,和學生一起來“寫作文”。不寫不要緊,一寫下去,就有了“心虛”的感覺:有些作文,自己也寫不下去,自己也寫不具體。
笨人自有笨辦法。從學校圖書室找來幾本《小學生優秀作文選》 ,仔細閱讀,逐句模仿,盡量去適應學生的言語表達特點。一來二去,逐漸有了小學生的“語感”,也漸漸觸摸到小學生的作文之難,特別是剛剛學習寫作的農村小學生之難。
針對作文中方言摻雜的現象,我就利用課堂語文學習,引導學生多讀多背規范的課文語言;學生詞語貧乏、錯別字較多,我就在每次作文前,給他們提供一定數量的詞語。寒來暑往,唱讀的學生幾乎沒有了,全班每個學生的語言都能文通字順。連一向不愿意交作文本的幾個學生,在我的“下水文”啟發下,每次作文都能寫上大半頁。
九十年代初期,課程改革尚未提及,但我意識中卻有了“語文實踐”的概念。春天,我總是以“寫作文”的名義,將學生帶到幾公里外的慶余村桃園去看桃花。上千棵桃樹,燦爛一樹,粉紅一簇,煙霞一片,孩子們在桃樹下觀察、觸摸、聞嗅,笑聲在春光里蕩漾;秋天清晨,我領著學生來到鄉鎮的最高建筑—信用社大樓上俯瞰田野,近處是一層趕著一層的金色稻浪,遠處是白絮星星點點的棉田,再遠處是秀盡最后一絲蔥郁的桑田。晨霧中,朝霞里,熟悉的生活竟這般旖旎多姿。為了讓學生寫好蘆葦,我騎著自行車,輾轉鄉間各條河塘,尋找剛剛破土而出的蘆筍,拔起披針形葉橫生的葦莖,抽出已經伸出莖頂的紫色蘆花。我的習作課堂,總是從學生們耳熟能詳的事物開始,總是從細微的課堂觀察起步。幾年間,在這間樸素的“寫作教室”里,鄉村學生的一篇篇作文登上了全國各地的少兒教輔刊物上,當年有個叫薛海燕的小女孩,至今還珍藏著她人生中的第一張稿費單。
從那時起,我深深懂得:農家學子盡管廝守著四季田野,但沒有經過課堂上的觀察訓練,再美好的生活也變不成方格里的文字。作文課,首先是生活觀察課,然后是優秀范文欣賞課,最后才是語言文字表達課。在這間簡陋的鄉村“寫作教室”里,我獲得了關于寫作、關于寫作教學最樸素的道理。
二
五年后,我調進了縣城的實驗小學。寫日記,是這所學校寫作教學的常態。每天的教學生活,都是從評閱學生日記開始。日復一日地文字“勞作”,讓大多數學生疲于應付,平淡如水,空話連篇,神怪橫生,已經成為那個時代高年級學生日記的常態。
“日記”到底“記”什么,應當如何來“記”,成了我“振興”班級日記的起點。通過與學生聊天,大家普遍反映日記沒啥可寫。教室明明就是一個豐富的“故事劇場”,學生每天身不由己穿梭于各種“故事”之間,自由切換著各種角色,為何還覺得沒有“故事”可寫?
于是,我讓學生了解什么是“日記”—可以自己當做主角,也可以將自己成為“旁觀者”,寫出自己親歷的“小故事”,“小”到別人可以忽略不計,“小”到只有自己在意,只有自己在乎。“日記”有了清晰的定位,學生寫作就會有了具體的方向—視線向下看,向自己身上看,向自己周圍看,日記素材自然源源不斷:
周杰瞧見腳下有一張廢紙,生怕被值日生發現,連忙用腳輕輕一勾,飛向了隔壁的朱文哲。朱文哲發覺腳下有動靜,瞪了周杰一眼,腳一拐又把廢紙“傳”了出去,廢紙不緊不慢地落在前排李長金腳下,“討厭的廢紙!”他似乎十分生氣,又用腳“遞”給了右方的吉麗。吉麗正用腳做無聲的“格房”游戲,突如其來的廢紙擾亂了她的興趣,她毫不猶豫一腳“鏟”了出去……(節選自解蕓的《廢紙旅行記》)
日記可以這么寫,日記需要這么寫!自己所觀、所為、所想皆可成為日記內容,“所觀”有多細微,“所為”有多細致,“所想”有多細密,日記里文字就會呈現出豐富多彩的細節。
每每遇到這樣接觸地氣、貼近生活的日記,我總在全班大聲朗讀,并且人手一份,印發給每個學生進行賞讀。每天晨讀,這成為班級的“保留節目”,也成為每個學生最為期待的時刻。家長經常問孩子:“你的日記被吳老師讀了沒有?”學生經常問我:“吳老師,我的日記什么時候可以印一下?”
“寫作教室”已經初具規模,寫好日記蔚然成風,優秀日記如雨后春筍。于是,我將這些優秀日記,向當地晚報投稿,還將全國各地少兒刊物的通聯方式印發給全班學生,只要他們的日記在全班推薦,就可以自主投稿。兩年后,全班學生發表作品達50余篇,在各級征文競賽中獲獎20余篇。
為了維持學生寫日記的動力,在家長支持下,我引導班上日記寫得比較出色的學生“再往前走一步”:篩選各自優秀日記,編輯成冊,印成“日記書”,全班人手一冊。當小作者看到自己的日記印成“書”后,寫作信心與熱情倍增,準備印第二冊;當其他學生讀到同學的“日記書”,羨慕不已,紛紛準備印刷自己的“日記書”。至今為止,在我書柜里,有一層專門擺放著學生當年印制的“日記書”。
從那時起,我便對班級“寫作教室”創建有了一個基本的認知:對學生而言,從來不缺乏寫作素材,他們缺乏的是寫作動力;對教師而言,班上從來不存在厭惡寫作的學生,缺乏的是對學生內在寫作熱情的召喚,對維持學生寫作熱情策略的深入思考。
(吳勇,江蘇省特級教師、南京市江寧區教研室教研員,本文節選自其新著《會寫作的教室》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