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師范大學 丁蘭舒
諧音是漢語中一種常見的修辭手法,也是一種表達技巧,采用非直接的方式將擬表達的內容通過發音相同或相近的字詞來呈現。認知語言學視域下,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而且是一種認知現象。按照認知語言學的概念,諧音中擬表達的內容屬于一個“域”(domain),諧音中使用的字詞屬于另一個“域”(another domain),是一種跨域喻指現象,屬于隱喻范疇,所以諧音實際上就是把一個域映射到另外一個域,即一種語音隱喻。
諧音并非漢語的獨有現象,世界上許多語言都有諧音現象。不同語言的諧音采取了不同的隱喻路徑,從而構建起的文化世界也各不相同。由此可見,諧音是具有語言性的,甚至可以說,諧音是具有文化性的。
現代漢語有22 個聲母、39 個韻母,相拼后共有406個音節,加上四聲音調變化,共有大約1600個音節。然而,聯合國公布的常用漢字大約有6700 個,遠遠不能滿足音節和漢字一一單獨對應的要求。為了滿足人們的日常語言使用需求,漢語中便出現了許多同音、近音、多義的現象,也為諧音現象提供了大量的語音素材。
春節時,家家戶戶把福字倒過來貼在門上,因為“到”和“倒”的發音完全一樣,但是字形不同,意義也不同。使用“倒過來”的“倒”寓意“來到”的“到”,寄托了人們對于幸福的期盼。魚是年夜飯不可或缺的一道菜,也是因為“魚”的發音和“余”相同,象征著結余和財富。春節貼的窗花上刻有喜鵲和梅花的圖案,喜鵲立于梅梢,“梅”和“眉”同音異形異義,用“梅”作“眉”的諧音,取“喜上眉梢”的寓意,表達了人們渴望吉祥如意的心理。國畫中經常看到將猴子和蜜蜂兩種意象組合在一起,“猴”和“侯”“蜂”和“封”同音,取“封侯”的諧音。
英語中也存在同音異形異義諧音現象。例如:“Why is 9 afraid of 7 (為什么9 害怕7)? ”“Because 7 ate 9 (因為7 把9 吃了). ”這里的“ate”為“eat”的過去式,發音和數字8 的發音“eight”完全一樣,屬同音異形異義諧音。
陳允平的《望江南》里寫道“杜鵑枝上杜鵑啼”,前后兩個“杜鵑”發音相同,字形相同,但是意義不同,前一個“杜鵑”指的是“杜鵑花”,后一個“杜鵑”指的是“杜鵑鳥”,這樣特殊情況的同音同形異義也構成了諧音。毛澤東在《蝶戀花·答李淑一》里寫道“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前后兩個“楊柳”也是發音和字形都相同,前面的“楊柳”指的是楊開慧和柳直荀烈士,后面的“楊柳”指的是飛揚而上的柳絮楊花,象征著烈士的忠魂。
英語中也存在同音同形異義現象。例如:“Why is a river so rich(為什么河流很富有)? ”“Because it has two banks(因為它有兩個銀行).”英語中的“bank”有兩個義項:一指“河岸”,一指“銀行”。又如:“Will liars be honest after they die(騙子死后會變誠實嗎)?”“No, they lie still(他們依然撒謊).”在這個例子里,“lie”含有“躺著”和“說謊”兩個義項,這里以“躺著”來映射“撒謊”的義項。
此類諧音中,本字與諧音字發音相近,字形不同,意義不同。例如:“龍王爺搬家——離海(厲害)?!痹谶@句歇后語中,“離”和“厲”“?!焙汀昂Α卑l音相近,構成諧音,增添了歇后語的趣味性。又如:中國人喜歡數字“6”和“8”,“6”與“祿”發音相似,“8”與“發”發音相似,從而變成了中國文化中的吉利數字。由于“4”的發音聽起來和“死”相似,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數字4受到了人們些許的冷落。
諧音是一種語音隱喻,其將某一領域的認知經驗運用到另一領域進行解構、認知和理解。認知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等人研究認為,隱喻指的是“跨域喻指現象”(to say one domain in terms of another),諧音就是通過隱喻的路徑,把若干個毫無關聯的意象聯系在一起,形成新的文化內涵。例如:結婚的時候,新人的床上擺放棗、花生、桂圓、蓮子,從“食物域”映射到“早生貴子”的“民俗域”,棗、花生、桂圓、蓮子與“早生貴子”在意義上本毫無關聯,卻因為發音的同一性或相似性,使人們由一個域聯想到另一個域,產生了新的意義,形成了諧音的隱喻路徑。
隱喻就是給在兩個不同領域的事物搭建起一座“橋梁”,語音隱喻就是借語音的相似性為不同領域的事物搭建認知的“橋梁”。搭建“橋梁”的過程就是人們思考、認知、理解的過程。諧音這種語音隱喻不僅存在于文學作品中,而且存在于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說,諧音這種語音隱喻現象無處不在,是人類基本的認知方式之一。
不同語言使用者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方式不同,也導致了不同語言的隱喻路徑不同,從而展現出不同的文化圖式。諧音,作為語音隱喻的一種,深深地扎根于社會文化之中。雖然在英語和漢語中都存在諧音現象,但是二者的隱喻路徑完全不同。例如:在上文的英文例子中,“7 ate 9(7 把9 吃了)”“ate”為“eat”的過去式,發音和數字8 的發音“eight”完全一樣,這里從“eight”的數量域映射到“eat”的動詞域,隱喻“7把9給吃了”,體現了英文使用者幽默詼諧的生活情趣。在上文的漢語例子中,“喜鵲”“梅花”和“喜上眉梢”分屬不同的領域,除了發音相同或相近,沒有內涵上的聯系,通過發音的同一性,構建起新的認知鏈接,使漢語的語言使用者看到這四個字,產生一個新的詞語域,體現的是中國人討吉利、求吉祥的一種文化心理。
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曾經提到,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相比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和日本的“恥感文化”,中國的“樂感文化”強調追求人性的本體、人際之間的和諧以及世俗的幸福,是一種樂觀豁達、自強不息的生活態度。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諧音隱喻即體現了中國人的這種“樂感文化”,體現了趨吉避兇的文化心理。例如:人們在節日時“討口彩”式的語言使用,以及把可能招致災禍的事物取之以其他諧音語音形式,以期避免災禍,獲得心理上的滿足與安慰。
中華民族注重形象思維以及直覺性思維,善于聯想比附。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通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認知方式來創造語言、使用語言。人們看到圖像后將信息保存在大腦中,運用聯想和想象產生一個新的意義。諧音隱喻體現的就是這樣一種豐富形象的思維方式,從“梅”“喜鵲”“樹梢”等具體的物象聯想到“喜上眉梢”,從“蝙蝠”聯想到“福氣”,從一個域映射到另一個域,通過隱喻路徑,使兩個域在人們的思維中產生聯系,形成認知思維。
中國既是農業國家又是內陸國家,老百姓以農耕生活為主,逐漸形成了一種封閉保守的生產方式,害怕改變和風險,強調的是順應自然的發展,所以中國人性格普遍含蓄委婉。性格上的含蓄委婉也體現在語言的使用當中,人們在祝福新人的時候,不便直接說出早生貴子的期盼,而是通過具體的食物,使人們產生認知聯想,通過諧音隱喻的方式表達真意,寄托祝福。例如:“道是無晴卻有晴”當中的“晴”與“情”構成諧音隱喻,含蓄內斂的中國人選擇用“晴”來指代感情,體現了具有中國韻味的獨特美學原則。
諧音隱喻體現了中華民族幽默活潑的生活情趣,例如:在歇后語“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中,語音隱喻把“書”和“輸”聯系在一起,使人們在聯想的過程中體會到一種恍然大悟的幽默與詼諧。又如:在《紅樓夢》中,鳳姐笑道:“我又不會做什么干的濕的”,這里“濕”和“詩”是諧音,體現了鳳姐插科打諢、活潑靈動的性格。
總體來說,諧音是語言外殼,隱喻是思維路徑,通過不同思維方式選擇不同的隱喻路徑,從而形成各異的文化圖式,構建起多元的文化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