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潛詩 西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棒!少年》作為非典型體育題材紀錄片,敘事重心并未放在棒球這一競技類體育活動及其比賽精神方面,而是記錄了一群身處社會底層的少年棒球運動員們,他們的個體困境與成長道路,背后反映出的農村留守兒童心理健康與社會出路議題更是引起了觀眾的共情與深度思考,這也讓《棒!少年》被譽為“2020口碑最強華語片”。許多觀影者為困境少年叫板命運的成長故事潸然淚下。導演許晶慧在談及本片創作過程時說到,“十幾年的時間我們一直在嘗試,用故事片的理念去拓展紀錄片的邊界,或者說去呈現出一種可觀賞性”。[1]多年的摸索嘗試成就了《棒!少年》團隊對紀錄片創作理念的成熟掌握與突破創新,影片憑借故事化敘事以極高的完成度為中國紀錄電影添上了一抹亮色。本文將從敘事創新與鏡頭語言運用兩方面分析闡述其借鑒意義。
敘事方面,《棒!少年》選擇了線性敘事結構中應用較為普遍的危機結構,卻打破了緊密圍繞危機事件由始至終展開敘事的窠臼,通過深度挖掘人物在賽場之外的生存境況,充分滲透情感話語,展示了其豐富的內心世界與其背后的現實議題,成功引發共情。
在危機結構類的紀錄片中“不論成敗與否,隨著一個危機事件的發生、發展、結束,必將出現一個明顯的高潮”,“人物的情緒、情感在一定時間段里醞釀、發展,最后得到集中爆發、呈現”。[2]導演用一場重量級的赴美棒球決賽作為危機事件結構本部作品,被拍攝對象以打好決賽為目標,引發了觀眾對懸念結果揭曉的期待——棒球少年們究竟能否取得理想成績,為基地爭得榮譽?此外,在訓練的過程中,困難因素的存在,再一次增加了懸念的重量感——師爺張錦新年事已高,身體抱恙,訓練基地資金匱乏還面臨著場地拆遷,前景不容樂觀。面對如此艱難處境,教練不斷鼓勵隊員,要“敢拼敢打,敢跑敢堵”“不是想贏怕輸而是敢打必勝”。運動員們在基地努力訓練,于賽場上奮力揮棒,同時負責人也在想盡辦法挺過基地難關。可以說,影片中飽滿的敘事結構和挺立的人物形象都是在重重困境擠壓之下成就的,雖然比賽以失敗告終,少年們陷入了暫時的辛酸困頓,但困難的折磨與不輕言放棄的拼搏力量二者一熱一冷,形成了強烈的碰撞與對比,而這一切又發生在真實的生活當中,賦予《棒!少年》比虛構故事片更為引人心弦的情感力量。
《棒!少年》雖然選擇危機結構,卻突破了這一結構的慣常表達,其并未聚焦比賽的結果,落入熱血少年成功逆襲的敘述俗套,而是走入了少年們的內心世界。導演許慧晶通過人物遴選,建立起了棒球少年梁正雙和馬虎兩條發展線索,進行復線敘事。溫順沉穩的梁正雙與頑皮活潑的馬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性張力,成功推動著敘事進程前進,毫無拖沓感。在此過程中雙主角各自的性格特質也都得到了充分的刻畫凸顯。與此同時兩位主人公也有著明顯的共同之處——缺乏家庭關愛。影片很好地展示了梁正雙與馬虎極度渴望親情,不斷呼喚親情的生存鏡像。導演許慧晶強調,“小孩子真正需要的是親情的陪伴。馬虎和小雙,他們問題的根源,也都是親情的缺失造成了極度的不安全感。”[3]《棒!少年》的內層敘事邏輯正是展示孩子們在面對由原生家庭引起的關愛缺失與傷害時,如何努力擺脫陰影,嘗試改變,學會重新去“愛”,進而迸發出耀眼的“人物弧光”。“‘人物弧光’指人物隨著故事事件的進展在故事曲線中的觀念轉變”。[4]“最優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還在其講述過程中展現人物內在本性中的弧光或變化,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壞”。[5]作為主人公之一的梁正雙,在教練的耐心鼓勵下努力重塑敏感脆弱的內心,學會了以敢打敢拼、積極勇敢的面貌對待訓練。而馬虎也在老師的合力幫助下,從剛來時的調皮頑劣,以自我為中心,不斷與隊員發生矛盾,變得懂得為他人付出,學會了關心照顧他人,從而擺脫了孤獨與隔離。在影片末尾,當基地負責人孫嶺峰對梁正雙說到,“有什么困難一起扛過去就完了唄,只要我不死,小雙咱們一起努力”,以“愛”與“希望”為中心的敘事情感內核呼之欲出。“如果要進行持續的創作,紀錄片除了要呈現問題,可能還要看到希望,哪怕是一絲渺茫的希望。”[6]《棒!少年》呈現出了這絲希望,它讓人們看見有這么一群心懷大愛的體育公益事業踐行者,正在義無反顧地幫助困境少年,給予孩子們擺脫命運輪回的希望,所以才擁有如此強烈的感召力量。
如果說完整精妙的結構是撐起一個故事的墻體,那么意象就是墻體上的重要裝材。自然生動、意義豐滿的視覺意象能夠成功地為紀錄片錦上添花。《棒!少年》中出現的意象就恰到好處地融情入景,幫助意義更為清晰地被觀者領會。例如,影片中運用數個長鏡頭展示了梁正雙家鄉的一顆老松樹。主人公梁正雙圍著這棵樹徘徊轉圈,為樹干插上松針,在樹下高聲呼喊大伯,渴望獲得來自長輩多一些的關愛陪伴。“‘家’作為群體公權力表現為對繁茂和生生不息的追求,‘家’需要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而作為個體私權力的成員都以‘家’的繁衍和發展作為個體價值實現的最終目標,在必要條件下,‘家’的成員能夠犧牲個體利益而實現‘家’的繁榮。”[7]松樹作為影片中多次出現的視覺符號,其所傳達的意義是梁正雙心中向往著家人團聚。在影片結尾處,梁正雙放棄訓練選擇回到家中照顧自己患病的大伯,雖然并無直接言語的表達,但是觀眾已然感受到梁正雙對于家的看重和對家人的深愛。再例如,棒球在片中既是被使用的運動工具同時也代表著隊員自身的意志品格。在一次訓練中,三名小隊員坐在看臺上休息,下一幀畫面里場地上的三枚棒球也靜靜地停在雨水澆淋的綠茵場上。豐富的意蘊瞬時傳遞到觀眾心中——少年們承受住了風雨的洗禮,成長得愈加堅韌。松樹、棒球還有影片中的飛鳥等符號,非但沒有干擾紀錄片的真實性,反而促使影片想要表達的意蘊更為自然地流露,拓展了畫面空間中符號蘊含的意義層次。
聲音語言是紀錄片敘事的重要一環。聽覺語言如果運用到位可以幫助影片更加豐富地傳遞情感,使畫外空間得到充分展現,鼓勵觀者構建自主化多義化的理解空間。《棒!少年》的拍攝團隊保留了隊員們做訓練時旁邊建筑工地傳來的打樁聲,讓其在隊員備戰決賽的段落中重復出現,給觀眾帶來了極大的聽覺沖擊。人們從中既能夠體會到決賽即將來臨的壓力,又可以很好地感受到隊員訓練時的刻苦堅毅以及向著光明前程沖刺的決心。而在師爺張錦新在談論隊員馬虎的種種頑劣行為時說到“怎么給他轉變過來,還是得費一番周折”時,接地氣的網絡音樂《摩托搖》緊隨其后響起,畫面中馬虎做出各種個性夸張的肢體舉動,在隊員中出盡了風頭,很好地證明了其“轉變”為何會“費一番周折”。恣意頑皮的少年形象立馬圓潤飽滿了起來。跟隨著動感的節拍,觀眾立刻被帶入到了少年們單純明亮的青春世界中。
“動作過程的緩慢,還可以為電影畫面形成一種新的‘感情長度’,給觀眾留下體驗、回味電影中藝術意境的余地。”[8]實踐證明,在紀錄片中,升格鏡頭的藝術性表達能夠成功幫助故事講述得既真又好。《棒!少年》中升格鏡頭的運用多在運動場景中出現并且與豐富的景深結合。一方面突出展現了小隊員們在進行體育活動時身體優美流動的姿態,經過升格鏡頭處理后,隊員們向外擲球揮棒時身體帶出的優美弧線盡顯蓬勃青春的朝氣,和之后同樣升格處理的鴿群起飛鏡頭形成呼應,展示出棒球之美,青春之美,更好地體現了運動美學,漾起觀者心中漣漪。另一方面,升格鏡頭也能幫助敘事節奏更為張弛有度。在一個段落中,特立獨行的馬虎與規矩訓練的隊員產生了沖突,被師爺批評。升格鏡頭戲劇化地放大了個性頑皮的馬虎和集體的脫離與對立感,并為之后到來的場景做了鋪墊——馬虎與隊友矛盾再度激化,他們關上門開始混戰,將段落推至高潮。錯落有致的鏡頭為受眾帶來了沉浸式的感官體驗。
“紀錄片原本是西方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用來探討文化與社會問題的影像文獻,它不以觀賞和消遣為主要目的,而以反映社會、探討現實為己任。”[9]然而,《棒!少年》憑借著敘事創新與臻美的鏡頭語言運用,做到了“反映社會、探討現實”與“觀賞性”兼備,避開了同質化創作傾向和偏狹價值觀的表達,為受眾帶去飽滿的審美體驗與豐富的情感價值。其雖然選擇的是運動題材,卻以小見大地呈現出留守兒童、社會公益、教育培養模式等諸多議題的截面,成功喚起了社會的關注,更多的人開始去思考討論中國困境少年們的出路與未來。